“请原谅,我们不能维持高质量的服务了” Ⅰ 疫区笔记

by 谈骁, at 31 January 2020, tags : 武汉 隔离 许真 岳母 小溪 棉棉 之前 潜江

潜江成为疫区很多天了。之前叫隔离日记,想到几天后隔离就结束了,而疫情未必缓解。改叫疫区笔记吧。

1-28,正月初四,隔离第八日。晴。

全国新增确诊1771例,湖北1291例,其中,武汉892例。昨天日记里,我在形容武汉增长数时,用了“只有”:只有80例。谁能想到,今天的数量直接乘以10。报道中说,这是检测能力增强所致。绝对的数量仍然能换起新的震惊。

昨天把前一周的日记(1.21-1.27)整理出来,有一万多字,发给了腾讯网的朋友。他在深网发了出来。主要人物,我都做了化名。

今天天气更好,真正的阳光普照。起床时满目的白霜和雾气,太阳一出,雾气退散,白霜化成水滴。屋后的鸡叫声也更响亮一点,岳母说,晴天里,鸡下蛋都比平日早。小溪被鸡叫吸引,我牵她去看。和鸡大小相仿的小动物,猫或者狗,小溪都喜欢。但这些动物里,只有下蛋的鸡会叫个不停,所以格外有吸引力。我们到了后院鸡笼边,她朝着鸡一顿疾走,鸡先是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突然一仰脖子,叫出了那一声“哒”。声音大了一倍不止,小溪吓得一抖,后退了一步。

从昨天开始,小溪不那么认生了。岳母和妻妹偶尔可以接过去抱一下。侄女和她玩躲猫猫游戏,她也格外配合,笑得很灿烂。妻子很欣慰,说这就是想带小溪回来的目的,体会真正的姐妹快乐。在武汉,和邻居一起,终究不如家中亲密。

和小溪的亲密感,以及进一步的和家人的相依为命感,大概也是这次隔离的收获。昨日科比过世后,有两个人的发言格外触动我。一是帕金斯。之前他一直和曾经的队友杜兰特打嘴仗,互相嘲讽,昨天突然发推,称特别后悔,希望和杜兰特重归于好。另一个是加索尔。他在采访里说,科比让他明白,场上的数据,NBA生涯,合同工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回家陪女儿。

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昨晚我睡前和范晓东聊天,也有这种想法——应该说,自从隔离在家,看到外面的风暴持续,我就在这么想。幻灭感是基于一切所见都烟消云散,曾经没想过的大事正应接不暇。我对范晓东说,这次病毒事件,大致会让我重新修正自己的人生观。也不是妄言,修正之一起码是,更加热爱生活,爱家人,爱当下的、鲜活的此刻。

中午,听岳母说棉棉已基本好转,可以出门活动了。岳母知道我好奇,也转述了棉棉生病前因后果。她年前一周感冒(很可能是弟弟传染),进杨市医院时,正是冠状病毒肺炎发端,医院不敢大意,立即拍了胸片,抽了血。确实只是普通肺炎,遂回家住,只每天去医院打吊瓶。之所以拖到今天才好,因为棉棉没有好好吃药。家人给她的止咳糖浆等药,她全悄悄倒掉了。

不久棉棉过来找侄女玩,我问她倒在了哪里。棉棉说,倒在了床脚的蚊香盘子里。我再问她是不是一直在倒,她就不肯说了。

我自觉得日记还算客观,也并无太多情绪渲染。但许多朋友都因为看了我日记,以为我状态不好,让我保重。云南的张雁超打来电话问我情况,我一一作答了。他是云南水富警察,我们通电话时,他正在高速路口拦车为返乡人员测体温。

天门的朋友小湖也电话我。我们因为平日一起上下班,聊得久一些。她身体不大好,因此这次格外注意。回家后严格隔离,精神紧绷的后果是,对自己的感觉格外敏感:这两天总想咳嗽,只是“想”而已,强忍也能忍住。我说一定是心理作用。她并不认可,说自己一身伤,唯独呼吸系统没问题。又说前日口渴,两日喝了差不多30瓶矿泉水。她并不担心自己感染(之前的一身伤病,已经让她对疾病有了足够的抗体),忧心的,是自己变成了传染源,让家人受罪。

妻子的同事西洱此时正滞留日本。1月16日,她请了年假,带着孩子和婆婆出去,原计划25日飞回。东航停飞了,只得改签到2月9日,经上海回来。还有十多天呢,东京太冷,他们转道冲绳,权当假期延长。我和西洱聊天时,说她完美避开了武汉的封城。她说人在日本,漂泊无依之感,可能并不比身在武汉好多少。她的漂泊感,大多来自对何时回国的困惑。2月9日的票是买了,但能否准时回来,还是一个问题。她还担心,落地上海后会被隔离。我联想到近日武汉人在外省待遇,问她在日本感觉如何。她本来是打字回复了,临时改了语音,说日本并无强制隔离措施,对武汉人也没有特殊对待。

我今天看新闻少,因为到处都是武汉人(湖北人)在外地人人喊打的消息,我实在不想看。可还是躲不过。朋友圈一个师妹就遭遇了这个。她在安徽宣城,楼下的车被网友发到网上,“宣城头条”竟然还抄送转发,下面有人评论:“这些个武汉的,滚出宣城。”

21号赴山东的H同学,这两天尤其安静。我昨天把日记给他看,他也只淡淡回了句“谁没有难处呢”。武汉人在外地待遇,我本想问他感受,后来想到他是回岳母家,且没有开车,大概不会暴露。今天他突然对我说,他经历了一件特别神奇的事。

他21日回山东,并未去岳母家,而是在妻子堂弟家隔离。山东对武汉去鲁人员筛查严格,昨天新闻说,共查出69180人。H和他妻子,就在这69180之列。至25日,H突然发烧,被送往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住进了负压病房。负压病房内的气压低于病房外的气压,外面的新鲜空气可以流进病房,病房内被患者污染过的空气就不会泄露出去。这是很严肃的对待了。CT、验血、咽拭子,规范流程都走了一遍。其间,一度高烧39.4,医生直接上了退烧针,第二天醒来37.7。那个难熬的半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被感染。负压病房噪音大,他开始睡眠极差,后来习惯了噪音,又睡得极沉。中间被护士喊醒了几次。

他这经历,让我想到了许真。许真就是在高烧期间发朋友圈,让我们惊慌失措的。不过,H同学说他的遭遇“特别神奇”,在于化验结果出来了,并不是病毒感染,而是感染了水痘。

一个30多岁的男人,竟然被水痘感染。事后觉得神奇,事中呢,当此全国一片惶恐之际,不知道H怎么挺过来的。我大概还记得,他住院之前,正是杨晨在群里说老公发烧、自己发烧之时,那时他还在安慰杨晨。25日,我们在群里说了许久的话,他只说了句“在家隔离中”,再无只言片语;四点多,大概就是他高烧之时,和我聊天,他问:“武汉何时能回?”我说:“一个月保底,赶紧给岳父母交生活费。”

许真情况已稳定,他发了朋友圈报了平安。说自己是轻症患者,之前是自己过度惊吓了自己,极度紧张和恐惧而致。看他朋友圈附的定位,已经离开医院了。

1–29,正月初五。隔离第九日。晴。

昨天日记说许真已经离开医院回到了学校,应该无恙。早上五点多,他开始在朋友圈公布他关于此次病毒的见解:同源病毒、遗传bug之类。涉及很多专业表述(可能是看似专业),问题是他虽是博士,却是文科专业。前几日他高烧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希望他真的无恙。

我认识的感染者,只有许真一人。至于朋友的朋友、的邻居、的同事,感染者就多了。悲欢夹杂,终究遥远。这两天我已能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些生离死别、无路彷徨。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我们从未见面,以后也很大可能不会见面,那么,那些逝者,我就当他们还在。这确是此时的自我宽慰之道,似乎也是无能为力的自我麻醉。

中午,队长郑玉堂第三次上门,挨家挨户贴告示。之前是红色倡议书,这次是公开信,且有具体对象:“返乡人员”。信上口吻温和,只说如从武汉返回或有武汉逗留经历,需要自觉隔离两周。这公开信是挨家挨户贴的,其实也等于取消了指向性,不像省外一些地方,只在返乡人员门口挂横幅。后面听门口广播说,这公开信潜江共发出了2500份,而之前的倡议书,共发出25000份。

岳母说村里今天也封路了,郑玉堂贴公开信时,我问他封路情况。他说这是民间的“自发行为”,村里没有相关通知。我下午戴口罩、骑自行车去了岳母所说的封路处,不过是几个塑料桩子而已,不是我想象的石堆或者泥堆。

和母亲视频,她提到我哥的超市年后生意冷清。卖出去的,都是米面粮油这些不急于卖出的;拜年的礼盒,几乎都摆着没动。这是意料中的事,对小镇上的人来说,大部分消费并非刚需,而是面子上的消耗。如果走亲访友,席面要做得好看,零食水果亦不能少;一家人宅着,吃穿用度就一切从简了。

岳母家就是如此,如果一切正常,正月初三因为是奶奶生日,家里要大宴宾客,少不得出门采购置办。现在门口菜园可以满足一切所需。妻子带小溪院子里散步时,一一告诉她菜园中的东西:开花的白菜,包白菜,萝卜菜,油麦菜,茼蒿,莴苣。除此还有田野上的野菜。

滞留日本的西洱,今天加入了一个日本回汉自助群。她定的9号经上海回国的航班被取消了。据说,有180人即可包机回武汉,这是另外一个群“武汉流浪儿在日本”的经验。群里提供的最优方案,是与大使馆联系直飞武汉;退而求其次,是先落地长沙,然后搭高铁去武汉后几站,想办法在武汉下车。

下午,收到武汉交警短信。和9号令相关的一条通知。提醒私家车主,非参加疫情防控工作,非参与民生保障工作,非因看病就医或工作、生活急须使用机动车的,一律不得上路行驶。不过也留有余地:“其它确有急须的,可先通行,后由社区或单位出具证明。”

睡前,看到省防控指挥部的决定:全省各类企业复工时间不早于2月13日24时。我最少还要在潜江待半个月。小溪的纸尿裤、奶粉告急,要找机会去市区补给了。

数据:全国确诊累计5997例。死亡132例。湖北共3554例,昨日增加840例。

1-30。正月初六。隔离第10日。

又有朋友感染了。

昨天我还在说,身边的朋友只有许真感染。且我和许真并无接触,所以这几天的忧心只有出于朋友的关切,没有作为一个接触者的慌乱。

新感染的朋友,和许真不同,21号回潜江之前,我还和他见过面。如果说,之前新冠肺炎是悬在头顶的乌云,只是笼罩,只是压迫,今天,云中终于有雨落下,滴在身上,无可避免,没有侥幸。

算起来,我已经隔离十天,希望接下来几天没有异状。这位朋友平时身体健康,希望他能和许真一样,只是轻症,平安无恙。

中午,岳父召集邻居来家里打麻将。打之前聚在门口闲聊。一个说棉棉的爷爷前天打麻将感冒了,这几天没有上桌。一个说戴口罩没用,且不舒服,透不过气。上桌之后,每人背后还站人围观。

我上楼和妻子说,能不能管一下,把这桌牌赶走。妻子摇头说:管不了哦,爸爸不得听我的。我抱小溪下楼,站在岳父身后,先是半开玩笑说,这几天你们还一点不注意啊。岳父说:不哪门搞哦,没得事。我没忍住,对着楼上喊妻子名字,又去外面喊妻妹。“你俩去管一下你爸。”我大概比较严肃,声音也不小,妻子没下来,妻妹和岳母都来了。终于把牌桌轰走。

吃过午饭,郑队长过来发口罩。一袋,八个,一次性医用口罩。潜江本地的江赫医用材料有限公司生产。一户一袋,算起来,刁庙一队就发了近千个,如果是全市发放,数量就很庞大了。

武汉我所住的小区也确定有人感染。之前物业一直以一种“有我们在别怕”的自信在群里发布消息,今天的消息,终于有了一丝脆弱和无力。第一句就是:请原谅,我们不能维持高质量的服务了。

原因大致是以下几点: 23日封城,导致部分员工无法上班;目前湖北省已经全面封锁,许多员工无法返回武汉工作;保洁师傅辞职,导致保洁工作无法正常维持;武汉市再次发布“机动车禁行”9号通知,一批员工无法正常到岗,而留守在项目的员工身体负荷和心里压力过大,也需要休息和换班。

我一直对小区物业有好感,平时他们算得上细致贴心。发这样的公开信,可以想见他们的无奈。业主群里,所有人都表示了理解。这不是物业的无力,而是整个城市的无力。当一个城市都在呼告、在求救,一个小区如何能事事周全?

录一个新闻。今天发表于医学期刊新英格兰杂志(NEJM)的文章,题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在中国武汉的初期传播动力学”。作者来自中国疾控中心、武汉疾控中心等机构。文章显示,密接者间人际传播去年12月中旬已经发生。

像是作为佐证,某部下文,要求科研人员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把研究成果应用在战胜疫情中,在疫情防控任务完成之前不应将精力放在论文发表上。

潜江今天也发布了限行的5号令:自今天10时起,潜江市中心城区、镇村道路实行机动车、电动车限制通行的交通管制措施,主要通行道路实行物理隔离和设卡管理。

数据:昨天湖北新增确诊1032例。其中武汉356。余下在各县市。以黄冈、孝感为重灾区,分别新增172、125。至此,全国7830例,湖北有4586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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