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想去武汉?我们7个摄影记者全部报了名|武汉一线摄影师专访

这里是大学生的新媒体实验室 ∆

再坚持几天,快了……

轮到你了按:

这是摄影师蔡颖莉隔离在家的第8天。8天前,她与所供职的财新网7位记者抵达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现场采访。在经历了14小时的一线拍摄后,被迫在武汉封城前撤离,现在宜春家中隔离。轮到你了联系上了目前体温正常,身体状况良好的蔡颖莉,带我们重回那个没有硝烟的战场,经历一场恐惧的洗礼。

财新图片 蔡颖莉

有谁想去武汉?

轮:你是什么时候被通知要去武汉,前期作了哪些准备?

蔡:1月20日下午,我们领导郭现中老师(财新视觉新闻中心总监)在部门工作群里问大家,“有谁想去武汉?”,我们七位摄影视频记者全部都报了名,实际上领导在委派上左右为难,新闻里不断攀升新冠病人数字,我们都知道其中的风险,我们没有经验,不知道如何既采访到核心现场,又能保护好自己。

最后决定,我和丁刚两位摄影记者,以及领队主编高昱老师还有其他五位记者陆续到武汉汇合。

部分防护用品

我们的防护设备其实是非常短缺的,当时已经很难在实体店购买防护装备了。我们一共八个记者,只有28套防护服,10个护目罩以及为数不多的消毒液和口罩。出发前,我备了三套旧衣服两双鞋,想到万一防护服出问题我就穿一套扔一套,24寸的箱子已被防护用品塞满,还买了很多小瓶子装上消毒液,以备随时消毒,把能想到的防护措施都备好了。当时确实也是非常担忧安全问题,不过也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想着除夕夜和同事们一起驻守在武汉。

8位财新记者抵达汉口

轮:从北京一路到武汉,周围的情绪和氛围如何?

蔡:我是坐着22日早上六点北京开往汉口的高铁,就在我认为如临大敌的时候,车站还有部分没有戴口罩的人群。因为前两天睡眠不充足,我一上车便睡着了,几小时后我被咳嗽声惊醒,发现我的口罩有一边没有戴好,突然一下慌张起来,拿出随身带的免洗消毒液就开始往脸上抹。这个举动还引来邻座一位未戴口罩人士的不解,迎面走来的列车员也没有戴口罩,还是看似祥和。当时我就在脑补韩国电影《流感》的画面,咳嗽者的飞沫喷洒在人群密集的空气中,大家都难以抵挡这猝不及防的飞沫,一路忐忑。

不过时间越往后推,我看见大家越来越紧张,从20号到22号,各种肺炎新闻铺天盖地,我所见的北京到武汉,大家都开始警惕起来了,几乎没有不戴口罩的人了。

1月22日,北京前往汉口的高铁上,一位未戴口罩售卖饮料的列车员| 财新记者 蔡颖莉

移动的病毒源

轮:到武汉首先去了哪些现场,情况怎么样?

蔡:22日中午12点一刻到的汉口站,还是看见有一些人没有戴口罩。按照之前的安排,我和文字记者萧辉老师一组,后来我们先去了武汉天河机场,大家基本带上了口罩,让我非常惊讶的是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马上出发去日本的旅游团。还碰到一家人从武汉老家飞往深圳过年,妈妈手里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年轻的妈妈在不断地给孩子整理口罩,但孩子太小了,还是太大戴不住,这样的防护效用看着令人担忧。

1月22日武汉天河机场为孩子整理口罩的妈妈 | 财新图片 蔡颖莉

蔡:之后我们去了发热患者定点的红十字协会医院,这里离华南海鲜市场仅两公里。我们起初到了住院部,几乎没有什么人,气氛一度诡异,询问患者和医生这里是否疑似病例或确诊病例,得来的回应语焉不详。之后我们看见“非请勿入”的呼吸科病区,一位全副武装的大夫和我说,“情况随时在变,现在确诊的都送到金银潭医院。”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穿防护服,仅戴了口罩和手套。

走到门诊大厅时,看到突如其来的发热病患蜂拥而至扎堆等待检查,我们立即走出门诊部,找了一位发热患者家属在医院附近的蛋糕店采访。当时我身边有位戴口罩的中年男子,他说自己也是等待检查的患者,家离华南海鲜市场非常近,一边说还一边咳嗽。那一瞬间我肾上腺素飙升,连忙起身把防护装备穿戴好。

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眼罩、手套的蔡颖莉

蔡:这时候眼前的门诊医院就像是疫情的漩涡中心,我独自到了门诊部,这里患者越来越多,门诊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医护人员被吞噬在巨大的发热患者人群中,这里的医生戴了防目面罩,但还有几位医生只戴了两层薄薄的口罩而已。这时候有两位医生正在给刚来的医护人员穿戴防护服,重重包裹下只露出了这位医护人员的焦虑的眉眼。

期间有患者冲到我的前面说“这里没有办法确诊,太容易交叉感染”诸如此类的泣诉。120救护车两位医护人员对我说,目前这里没有办法确诊,也不能把人接走,白跑了两趟空车。

我被人群挤进了“红区”抢救室,这里的病人看似更严重,他们躺在病床上输液,鼻腔插上了管子。就在门口,一位老人躺在临时搭建的病床上,带着薄薄的一层口罩,我没有看到驻守在旁边的家属,他的眼里噙着泪水,就这么一直望着我,那个时候我差点没能忍住眼泪。

武汉协和红十字会医院一位等待检查确诊的老人| 财新记者 蔡颖莉

这次情况的后续就是记者萧辉老师写《发热患者定点医院里的故事》,“不能检测,就不能确诊,不能确诊就很难住院。不能住院,就没办法检测。” 发热患者们这样扎堆排队等待检查,这样交叉感染的机率实在太大了,并且这家医院离华南海鲜市场仅两公里不到。这仅仅是武汉其中一家定点医院,这样的移动病毒源是一个严重的隐患,如果不及时安置这些发热病患,只会成倍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武汉协和红十字会医院,排队等候检查的发热病患及家属们| 财新记者 蔡颖莉

轮:什么时候被通知要撤回?

蔡:在武汉的时间非常短,拍完发热门诊后回去消毒,领导当时和我们商量要不要回去,开始不想撤离,他也在陆续安排和指导我们工作,但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分钟后,我们看到了武汉23日上午10点封城的消息。勇气最终还是向实际情况妥协,在防护物资这么匮乏的情况下,别无选择,所以特别无奈和遗憾。

当晚三点左右,我们主编高昱老师开车将我们送到了汉口站,八位记者有五位离开。

当时我很犹豫,不知道是回北京还是选择回老家,出于隔离条件考虑,我还是选择回老家,当时特别担心自己要是感染了会传给父母,他们年过五十,特别担忧,我也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是对的,最后半夜四点给我父母打的电话,让他们等天一亮就去市委社区报备。

1月23日,父母穿着雨衣当防护服来车站接我

本户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密切接触者!!!

轮:现在的隔离是如何进行的?状况如何?

蔡:当天下午我到了老家,父母穿着雨衣戴着口罩手套来接我,给我和我的行李消毒,小城里买不到防护服他们就以雨衣代替,报备后社区的工作人员也跟一路跟随。我就隔离在自家带有卫生间的主卧里,父母会戴着口罩和手套,把一日三餐放在我隔离的房门口。

隔离第一天,父母将一碗鸡汤放在我的隔离房间的门口,这把小凳子就是隔离期间父母和我的传递工具

蔡:市医院的医护人员也联系了我,让我每天上午将测量的体温汇报给她,中间还有一次亲自上门体测。隔离的日子里我的体温都保持在36度左右,精神状态也很好。但每天看着新闻,实在是坐立难安。

就在27号晚上,我家门口还贴着“本户有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密切接触者!!!”的纸条,电梯和本单元门口也各贴了一张,就连对面十分熟络的邻居也把常年放在门外的鞋柜搬进了室内。有人也拍了照发在在我家小区的业主群里,搞得整个群里的业主都弄得气氛尴尬又慌张,也不仅仅是我家这一户,还有很多武汉返乡的本地人都碰到了这个情况,第二天他们商讨之后,上午还是把纸条给撕了,这件事弄得我父母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没有办法,单位后来都安排他们延后上班了。

我也并非孤立,当天我在微信上看到其他小区也贴出类似纸条,其中有一则通告,上面大致写着,“某小区有武汉返乡人员,要求自我检测,请各位居民监督,如有发现该户出入,及时报告”。也就是当天,本市的一个乡镇传言确诊了一位病例,并将与该病例接触过的人都做了详细登记,制成excel表格在各个微信群里转发。

在网上看到太多这样的案例,极端的比比皆是,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这种感觉特别复杂。民众的情绪到了一个亢奋的高潮,自己还算幸运的一员,想着那些可能的疑似患者,本身就被潜在病毒和心理压力所支配,如此一来遭受的歧视、驱逐以及隐私泄漏,那种悲观我特别能感同身受。

1月27日晚,我家门口贴上的纸条

一次恐惧的洗礼

轮:你之前有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报道?对2003年的非典还有印象吗?

蔡:我参加波及范围及严重程度如此之大的公共事件还是第一次。2003年的非典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只记得那年春天每天都要测量体温后才能上课,仅存这种量体温记忆还是没能让我有这种历史参与感。

这次仅仅14个小时的一线经历,让我彻底经历了一次恐惧的洗礼,以及明确了传达给公众现场实况是多么重要,虽然非常短暂,但我这次拍下发热定点医院面对的这种特别棘手有待解决的问题,也不枉费自己这次前往一线的机会。

财新记者 蔡颖莉

轮:这次参加一线的报道,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蔡:从20号拐点的开始,因恐惧让我变得特别敏感害怕,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我没有参与过如此重大的公共报道,也没有经验,特别害怕什么也没拍到就被感染了。我们前行的几位年轻记者没有经过这方面的培训,当时最早去一线的记者因为没穿防护服就去了发热门诊,因此受到严重的批评。

来到现场之后我才发现最可怕的是周遭的一片祥和,你不知道背后究竟暗涌着多少可怕的病毒,何时会趁机进入你的体内。如果不是出于当时的恐惧,可能我也不会当时不顾他人眼光而穿上那套防护装备,在当时那么危险的环境下,我可能因为自己的恐惧而自救了。

在之后因为媒体的参与报道,大众掌握真相、信息更多了,尽管迅速蔓延的疫情让人恐惧,但最终还是迅速唤起了广大民众的警惕性,在这期间我能明显能感受到因为实时报道而改变其中的变化。真相不是造成恐慌和悲剧的源头,无知和封闭才是。

财新记者 蔡颖莉

采编 | 青木

蔡颖莉

    2015 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图片摄影硕士

    现就职于财新传媒(北京) 从事摄影记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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