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线ICU:抢救重症患者

梁文接触的第一例新冠肺炎病人,是位83岁的老爷子,那是在2020年1月14日的下午2点,从普通病房转到ICU来的。

同一天出现了第二例,是位70多岁的老太太,她也被收治到了ICU。

两位老人的情况,构成梁文对疫情初期的印象,“没过多久,四五天吧,老爷子痊愈出院了,但老太太转去了金银潭,不清楚后面的情况”。

同是感染新冠病毒,有人轻症,有人重症,有人痊愈,有人死亡。我们还不清楚它的作用机制。

有专家归纳发现,新冠肺炎病人从发病起,3周之内定生死。

是生?是死?3周限期未到,谁也说不准。

梁文是武汉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ICU的护士长,看护的都是重症病人,处在限期之内。她要盯紧病人的状态,随时调整医护措施,帮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最难接受的是,有的病人,你看到他好转了。他慢慢脱离呼吸机,改为无创,甚至高流量通气,你就以为他一定会好起来。但是没两天,他突然就恶化了、去世了。”梁文说着,语带哽咽。

这样的事,在ICU里经常发生。

护士的好消息

梁文不敢放松,ICU里有20张床位,在年初住满后,几乎没有空置过。

病人一批接一批,来的都是重症患者,病情变化很快。

相比轻症患者,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肺部纤维化的程度更高,体现为严重的呼吸衰竭。

根据国家卫健委的统计,在武汉的新冠肺炎病人中,重症患者的比率在20%左右。

轻症患者可以自主呼吸,或者使用简单的辅助,比如吸氧面罩。但对重症患者,普遍使用了无创呼吸机。再严重些,就要用到气管插管,甚至是心肺复苏、抢救。

武汉金银潭医院重症隔离区病房

没有哪种措施有“体验”可言。这是当然。

比如说,相对算好的无创呼吸机,虽不造成伤口,但它不断地给病人送气、抽气,病人一定要配合它的节奏。该吸气时吸,该吐气时吐,用身体来配合机器设定。

但凡病人想讲话、想喝水,或突然有点不舒服,没能跟上机器的节奏,它就可能把气打到胃里面去,容易引起腹胀等状况。这种适应,需要一个过程。

“你能看到,他们是非常恐惧的。”梁文说。

绝大多数人不懂治疗知识,在用到伴随痛苦的设备时,有的患者会很绝望,问:“为什么上这个?我是不是变严重了?是不是快不行了?”

他们缺乏安全感,所以在乎任何一件小事。

梁文说,在ICU里,有的人会死死盯着输液,很怕他的药液没有输进去。有的人对供氧设备不放心,怀疑氧气没有给到位。只要医护人员走过,他们就一直找话说,希望把人留在床边。他们问东问西,极少数还会出口伤人。梁文说,这都是焦虑的表现。

在交流中,除了必要的治疗上的询问,梁文也会鼓励他们。

“我喜欢用正能量的事例,比如院里的谁,重症的好转了,甚至转轻症了;哪个床位的病人出院了,来给他们增加信心。”梁文说。

病人需要好消息,尽管那不是全部。

江苏来的支援队

其实,梁文也需要好消息。

她一个多月没回家了,除夕夜是在医院过的,大年初一回了趟家,只是收拾行李。1月下旬,武汉进入“战时状态”,她和其他医务人员一样,在医院吃住,进行自我隔离。走的时候,家人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她忍着不哭,直到忍不住。

ICU里另一名护士倪宝红,没回过一次家,她不清楚哪天在过节,“反正就在医院上班下班,和平时一样”。

即便如此,医护人员依然不够,难以应对在除夕前后暴增的病人。

不只是武汉本地的医护人员过不了春节,1月23日“小年夜”时,廉海容还以为新冠肺炎离他很远。他是无锡市江南大学附属医院呼吸内科的专科医生,那天的武汉传出“封城”消息,他意识到了疫情的严重性。

对全新的一种病毒,医生也会怕。廉海容科室的年轻人,还对他开玩笑说,如果这病发生在无锡,“要我去上战场的话,我就做个逃兵了”。

廉海容笑答:“病毒暂时到不了无锡,时间还早呢。”

他没想到,就在当晚9点,他将成为第一批江苏援鄂医疗队中的人员。

江南大学附属医院支援的第一批人有8个,队长吴小龙是院感科专家,加上廉海容在内的2名医生,以及5名护士,他们在1月26日抵达江夏一院,迅速补充到当地不断告急的医疗队伍中。

武汉市红会医院,重症隔离病区,忙碌的护士们

病来如山倒,医院成为战场,有武汉本地的医生护士“倒下了”。

吴小龙到时,将医院的诊疗流程重新布局,规划了污染区、过渡区、清洁区。其他医生护士则在接受紧急培训,3天之后,他们都上了前线。没有人真的做逃兵。

程浩然是位年轻的护士,被分到重症组做护理,那是他的专业。重症组又分成两队,轮番进入ICU。

现在的ICU,不是平时的“大通铺”或单间,而是由感染科的科室改造来的。一条约20米长的过道,一边是窗户,另一边是9个病房。20个重症患者就住在里面。

ICU的日常

重症患者没有自理能力,他们氧耗不高,起个身、喝口水,这些平常的行动,对他们都是非常费劲的过程,所以他们几乎不活动,排泄问题也在床上解决。

照顾病人的日常生活,是程浩然基础的护理工作之一。他也面对着患者的恐惧。

患者的感受是很细腻的,“你对他讲要吃饭,他就会告诉你,他吃不下。接着,他就会问你,我吃不下是不是快不行了”,程浩然说。类似的事,不可胜数。

照顾重症患者,要多一分的细腻,以及多很多的风险。程浩然也要面对自己的恐惧。

ICU的护士专业性更强,他们做得比基础护理更多。重症患者的病情变化非常快,他们要在床边不断地巡视,观察病人的呼吸、供氧、心律,出现问题要立刻向医生报告,同时做些处理。

新冠病毒的传染性很强,但他们还要做一些高危操作。

2020年2月6日晚,蔡甸区人民医院隔离病房,铁肖会正在照顾一名患者,给患者喂水。

比如给病人吸痰,那是有气溶胶的高危环境,要给病人翻身、拍背,促进他们的痰液畅和,给他们做雾化。对更重的病人,要给他们做气管插管、心肺复苏,每一项的风险都极高。

他们有最高级别的防护,衣服要穿4层,最里层是自己的衣服,套一件防护服,再套一件隔离服,最后还套一件防护服。防护服是有胶带的,它把每个通气口封死,身体被闷在里面,没多久就一身汗水。

口罩方面,他们戴一个N95,再戴一个外科口罩。其他的,比如护目镜、头套、鞋套,以及面罩等,通通加在身上,不在话下。

不过,那也导致平时做惯的操作,现在非常吃力。

开始的两天,程浩然一度感到呼吸困难,担心起自己来。他有的时候去抢救病人,比如做心肺复苏时,几个轮回下来,“自己的一口气吸不上来,胸闷、头晕,需要靠着墙歇一下”

2月6日,武汉市蔡甸区人民医院的护士铁肖会,从1月24日起被抽调进入重症隔离病区工作至今

就在这种环境里,他们在ICU,一待就是4小时。

梁文解释说,4小时是最高上限,从理论上说,他们做的防护措施,只能保证4小时内的安全。但实际上,由于人员不多,护士之间轮流换班,每天工作时间8小时。三班护士轮流换,才能保持24小时的不间断。

“谁上,谁下,全看自己感觉,如果感觉身体行,就把同事换下来”,梁文说,疫情以来,就靠同事间的互相照顾,来维持ICU的运转,没有谁会计较谁。

唯一的问题或许是,他们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狡猾的病毒

目前为止,新冠病毒疫情的扩散得到控制,但特效药还没有出现,形势依然严峻。

即便是被寄予厚望的瑞德西韦,被发现有明显的疗效,但它的临床试验结果,至少要等到4月初。这还是乐观的估计。

而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探索新冠病毒的过程中,人们逐渐认识到它的“狡猾”。

廉海容医生介绍说,他了解到的确诊病例里,核酸检测为阳性的只有30%。那么,早期以核酸为主的检测办法,实际上漏掉了一大半患者。现在,虽然加上了临床诊断指标,也就是CT影像学检查,但又出现了无症状患者。甚至,还有痊愈出院的病人,再次被检测为核酸阳性。

所以,判断一位病人是不是新冠肺炎患者,很难达到100%的准确率。

廉海容说,比如现在医院收治的一个小伙,他是雷神山医院的一位建设者,他可能是身体太累了,但却被某医院检测为新冠肺炎。“我一看就感觉不对”,廉海容说,那CT影像不是新冠肺炎的,但有的医生不是专科医生,不容易看到细微的差别。

过了两天,廉海容对小伙做了复查,CT影像显示病灶消失了,果然只是普通肺炎,不是新冠肺炎。

但小伙已经被收治在新冠病区,只能再去接受隔离。廉海容无奈说道,是或不是新冠肺炎病人,很难被完全确定,难免就有“漏网之鱼”。而考虑到病毒的传染力,漏网的少数也是不可小觑的。

究其原因,目前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很模糊。我们仍需要继续攻克。

比如说,对新冠病毒如何引起恶化,现在就还没有掌握机制。廉海容说,根据他的观察,病毒感染、引起恶化,并没有什么特异性,早期新闻说是老人易感,但它其实覆盖全年龄层。

程浩然在ICU观察到的是,实际上,30~50岁年龄层的重症患者是最多的。

谁会恶化?也没有特定规律,或说目前没有掌握规律。正常来说,从染病到痊愈,病灶像山峰一样,有起有落。但有的病人却是突然恶化的。

“我们现在发现,很多病人早期一个礼拜时,一点事儿都没有,或者是症状很轻,有的仅仅有点发烧。但是,7~10天的样子,有的病人会突然一下子加重,整个肺就白掉了。”廉海容说,并且突然恶化的情况,也没有特定的年龄层。

突然恶化的病人,情况急转直下,“基本上,生还的希望就不大了”。他强调说,新冠病毒和流感病毒不同,尽管体现的形式接近,但它在医学上是空白的,现在放松警惕还太早。

在外的孩子

不只是轻症患者,看似在痊愈中的重症患者,也会有突然恶化的状况。在ICU里,梁文和程浩然都见过很多了。

因为没有特效药,他们能做的是支持治疗。痊愈要靠患者自身的免疫力。

支持治疗的措施,从重到轻,依次是心肺复苏、气管插管、无创、高流量通气。到最轻的一级,病人就算是轻症患者了。但是,因为存在突然恶化的可能,重症患者即便是在康复了,也不代表正在取得胜利。

有的人还很年轻,“30岁的,40岁的,你以为他们撑过去了,但最后却没有”。

2020年2月17日,武汉市红会医院,重症隔离病区,护士们正在陪伴安慰一名病情好转的患者。

那是最让梁文难过的时候,她说:“人在一起都是有感情的。你鼓励他好起来,他也告诉你,他在好起来了。他会跟你讲他的家庭、他的儿子,给你讲他的宠物,还讲他出去以后要干什么。我们医患双方,都可以看到他描述的那个很美好的场景了。”

“但是,就是在你想不到的一天,突然他的病情恶化了。”

梁文说时,语气哽咽着,但她不会把这个状态带到ICU。她会告诉病人的,都是一切会好起来。

对着家里,她也从不流露软弱。她只会说自己防护很好,吃得好,住得好,一下班就回宿舍。“在外的孩子,不都是这样吗?”她说。

2月17日,武汉市红会医院,重症隔离病区,一名劳累的护士在病房外靠着墙闭眼小憩

有一次,父母问她,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回的是:“等哪一天,花都开了,天气好了,疫情没有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问梁文,为什么说得这么诗意?

她笑了,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就是个长久战。但谁都不知道,哪一天真的能回去。”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向治霖

图片 | 长江日报记者 陈卓

编辑 | 李少威

排版 |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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