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节寻宝游戏:去找武汉车丨单读

by 我要哭, at 29 January 2020, tags : 武汉 小区 餐巾纸 寻宝 拍照 我俩 口罩 直觉

自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爆发以来,武汉人成为很多人眼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对象。各地发起寻找武汉人的行动,随之而来的荒诞故事则愈演愈烈。在今天这封来信中,身居上海的作者便向我们讲述了一段“寻找武汉车”的奇异冒险,过程让人啼笑皆非,而结局却出人意料。

我的春节寻宝游戏:去找武汉车

撰文:我要哭

晚上 11 点半,r 叫我出去玩。

去寻宝伐?

寻宝?

去找武汉车。

我看看窗外,雨不算大,就跟他说十分钟后在小区门口见。

我走出小区的时候 r 已经站在路边了,整条街上就我们俩人。

没有,那边都没有,r 向他小区方向挥了挥手。

我和 r 是游戏群里认识的,后来发现他就住在对面小区。疫情开始后,各种群都变成了疫情群,群名字也变成了“生化危机 XXX”,“死神来了 XXX”,“全民抗疫 XXX”,群里各种当街倒,封路,抓人,死人消息乱飞,大家比赛着发,谁有最新消息谁就最牛。当然,比外面转来的消息更牛的,就是亲手抓到一辆武汉车,把武汉车照片往群里一甩,大家都要唔哇一片。

寻宝喽寻宝喽。r 像是去春游。

哪有那么好找,前两天估计还有,今天不会有了。我边走边说,话是这么说,但武汉车,我倒也想找一个来看看。

我俩分工合作,我看这半,r 跑到街对面,一人管一边。

雨说大不大,但从元旦开始就没停过。我的跑鞋不防水,要看着地上水洼。

沪 A,沪 M,沪 G,沪 B,沪 H,沪 F,沪 D,沪 L,沪 J……苏 A,苏 E,浙,皖什么的也出来好多,就是没有武汉车。

看,路虎噢。r 说。

武汉车吗?我问。

沪 A。

那有啥。

往前走了两三个红绿灯就是大路,路边没车了,r 穿过马路跑过来。

没有?

怎么会有!

喂,要不去那里看看?r 看着马路斜对面坏笑。

去干嘛,找死啊。再走过去两百多米就是普陀定点的发热门诊,这会儿绕着走都来不及。

他们那肯定有武汉车,不信赌瓶饮料。

不去。

我们正在说话,医院停车场的杆子抬了起来,一,二,两辆救护车无声无息开上路面,闪着蓝灯往静安寺方向去了。

你跟着它们去找吧,我说,肯定有。

哎哟,哎哟。r 说。

跟我走,我往医院反方向走。r 不说话了跟好在后面。

我俩走过一座长桥,桥下是个超级小区,据说住了好几万人。我们没进小区,继续向前,走到四号线高架底下又往西走。听说上海的新疆人都住在这儿,有一次我看见三个新疆男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手都背在身后,握着银闪闪的铁签。

沿路走了几百米,脑子里的武汉车雷达咔咔发响,我直觉这里能找到些什么。

有,有,这里像是有,r 也朝两边看个不停。

我们加快脚步,注意力也更集中了。

贴着菜场的一条夹道里远远停着一辆白色小车,还没看清车牌我的心就砰砰直跳。

是武汉车!我俩跑过去,哇,真是武汉车!

这是一辆半新不旧的白色小轿车,车头的标志像个站着的狮子,往前伸着俩手。

这是什么牌子?r 问。

看是看见过……我也说不出名字。

我掏出手机要拍照,这才发现了个问题,哎,这个不是武汉车啊。我说,这个是鄂 J。

鄂 J 是哪里?r 问。

反正不是武汉。沪 J 是上海,但鄂 J 肯定就不是武汉,武汉是鄂 A,不过整个湖北都封了,这车应该也是逃过来的。

我往四周围看看,这里够破,开这鄂 J 的人,肯定也就住在这旁边破破烂烂的招待所里。

我俩盯着鄂 J 看,不知道要怎么弄。

我是不想打 110。r 一直一副做贼心虚样子,真不像上海男人。

谁说要打 110 了。我说。

你刚才那餐巾纸呢,我向 r 伸出手。

r 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餐巾纸给我。我抽出一张展开,蹲下来往地上的小水洼里浸。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弄一手脏水,但小水洼里的水很清很清,就像是刚倒的纯净水。路灯映在水洼里亮闪闪的,比直接看起来还要透。

我将浸了水的餐巾纸往车上一甩,纸巾斜斜地糊上了车牌,恰到好处地挡掉了那个“鄂”字,又一点儿都不显得刻意。

哇哇哇,r 吓得四处乱看。

看啥,后面那块你来,我把纸巾包塞给他。

r 学我的样子,给车尾的那个“鄂”也贴上餐巾纸。

这种烂纸糊在上面,没人会去拨的。我跟 r 说,你看他们防晒板都拉出来了,少说要停个几天。

r 把脸贴在玻璃上,用手机电筒照着往里看。

小心病毒。我说。

r 吓得马上直起身子,说,没什么东西,没什么东西。

我们又看几眼这辆车,贴掉了鄂它就一点儿没有武汉车的感觉了。我们往小路外头走,走了二三十米,r 说,忘了拍照了。

有啥好拍,又不是武汉车。我说是这样说,也有点后悔没拍照。

雨变大了,我们也就没啥心思了,快步赶着往回走。路上随便乱看,沪 M,苏 B,皖 A,粤 A,都有。

就在距离小区三四百米的路边,我随意一瞥,那辆车就停在五六米深的豁口里。一边靠着已经关停的建材城,一边是零散的老式居民楼。

喂喂,我小声叫 r,鄂 A,鄂 A。

小车停在豁口五六米的深处,外头斜挡了几样杂物。一根手掌宽的正方形木条靠墙立着,与视线平齐的地方钉了一根铁钉,铁钉上挂着个马口铁罐头。白光从居民楼后面照过来,一眼看去木桩和罐头的影子在墙上画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十字架。

我就是先看到了这个十字架,才注意到里面那辆车。

真的鄂 A!r 兴奋的不得了,赶紧掏出手机拍照,这是什么车?

车标是圆圈里一个鸟头。这是 Fabia,是斯柯达的晶锐。我说。r 就只知道宝马奔驰路虎。

这么小的车,从那么远地方开过来啊。r 说。

这车很好开的,我跟 r 说。

r 绕着车转来转去,不停拍照。我说别拍了,赶紧贴贴好回去了。

餐巾纸正好就剩最后两张,我们一人拿了一张,沾了水往车牌上甩。我第一次没弄好,剥下来重新甩了一次才自然地把鄂挡上。

不知怎么,这辆橘黄色的晶锐比刚才的白车灰得多,这么多天的雨淋下来还是灰扑扑的。

我这会儿才发现,这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辆武汉车。

我和武汉没什么交情,一次也没去过。想来想去才想出七八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时我在广州打工,认识了一个在报纸上班的女生,她的脸不像上海姑娘那么尖,也不像广州女生那样圆,就是又尖又圆的很好看。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武汉。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恋爱,一起在广州走来走去,爬山,坐船。她说以后我带你去东湖,我带你去水果湖,吃这个吃那个。再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个海归男朋友,又说是青梅竹马,又说是未婚夫,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这就是我和武汉唯一的缘分,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她回了武汉,肯定能进入那种高级圈子,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跑路,说不定还真会跑来上海,但肯定不会开这种便宜车子,总之,我不太担心她。

我倒是有点担心开着这辆小车跑来的人,住到哪里去了呢,周围都在拆迁,没有酒店没有招待所。

r 甩着手,把水擦在运动裤外面。

我突发奇想,丢开了伞,张开胳膊,斜趴在车头。

哇靠,灰不灰。r 掏出手机拍我。哎哎,太暗了。

耳朵贴上引擎盖的一瞬,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画面,一下就看见了车里的人。正在开车的是年轻的妈妈,爸爸坐在后排,哇,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哥哥,嗯……短头发,套着天蓝色羽绒服,一个两三岁的妹妹,蘑菇头,穿粉红色的毛衣。嗯,就是这样的一家人,直觉里就是这样。

我唯一自豪的东西,大概就是这直觉。以前在手机里玩狼人杀的时候,我经常就靠这种直觉在第一回合就把三个狼人报了出来。结算的时候其他人总是一惊一乍说我作弊,说我开挂。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以为这是一个逻辑推理游戏?不是的,这是一个锻炼直觉的游戏。听吧,竖起耳朵仔细听,谁是好人,谁在说谎,一切都在声音里。就像那些灵敏的医生的耳朵,把听诊器放在人的胸口,就知道谁病了,谁没病。一切都在声音里。

我竖起耳朵,听见雨点哒哒地落在引擎盖上的声音。

隔着口罩依然能闻到灰尘的味道。武汉和上海有多远?怎么也得一千公里吧,那么这就是一千公里的灰噢。我想着,把脸转过去又闻了一下。

哇靠,拥抱,热吻啊。r 拍个不停,啧啧啧,灰不灰。

这个口罩回去反正是要丢掉,那么就还有 6 个,今天初二,到恢复物流还有五天。开小车过来的一家人还有几个口罩呢?小孩子可不能用大人的口罩噢。我想个不停。

r 又开闪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跳起来说好了好了,赶紧回去洗澡,感冒了都没地方看的。

我俩一前一后往各自小区跑。

车的照片,可别往外面乱发啊。我扯下口罩冲 r 喊。清纯的空气像是雨后的树林。

r 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跑远了。

别人要抓武汉人,我偏要让他们在这里好好住住,哪怕多住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好。

2020 年 1 月 27 日凌晨

自征文以来,我们收到了大量来稿,如实写下了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会是一份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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