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实录：我记录的，是这个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 武汉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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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记者郭静。

我是某天一个人在宾馆房间看林晨拍的VLOG看得泪流满面后迫切想认识他的。他用镜头记录下封城后24小时的武汉，按下暂停键20天的武汉……空荡荡的长江大桥，空荡荡的马路，熟悉的建筑，不熟悉的城市，那些扑面而来的画面，真实细腻的细节，呈现着武汉本地人可能都不知晓的武汉。看到最后，和着我满脸泪水的，是满屏的弹幕，“武汉加油”。

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他对社会有着极其与众不同的观察视角，即便是在一片焦虑惶恐的气氛中。这让他的讲述显得格外超脱、冷静，但并不失温暖。

1

突然就交通管制了，想回也回不了了

我叫林晨，今年30岁，主要做的工作就是拍视频，做自媒体的。我其实不是个武汉人，我家是武汉附近的，离武汉大概200公里。

关于疫情这个事情，我察觉得比较晚。我的对象在一个健康杂志工作，她对这方面了解得比较早。当时，我们正在准备回家，想今年过年什么时候回去。大概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她跟我说，现在有肺炎，要注意一下。我说，怎么注意？她说，你去人多的地方要戴个口罩，或者尽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在坐快车的时候戴一个口罩，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戴一个口罩，其他时候也没有怎么特别重视。

然后慢慢的，新闻好像变得多起来；然后，街上戴口罩的人也变得多起来。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那时候大家都开始去买口罩了，街上有一半的人都戴口罩了。

我们也在跟家人商量还要不要回家这件事了。不知道说“封城”恰不恰当——交通管制之前的一周时间，我们开始觉得这个事情非常重要了，真的是看到街上有小朋友都在戴口罩，有年轻人在戴口罩，不是少数人了。我就觉得，这个事情确实是需要预防了。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拍了第一个视频，我看一下具体日期……对，是1月22号的时候……

22号那天，我去报社帮我对象拿一些过年的东西，报社人很少，大家都戴口罩。然后去了商业中心，就觉得情况不对。

那一天，好像情况突然间变得很严重了。收到短信，呼吁大家没有什么事情不要离开武汉，就呆在武汉。

药店有很多人排队，很多药店的酒精、口罩都卖完了。

但是大家不会意识到——至少我没有意识到，会实行交通管制，会不能离开武汉，公共交通也会停。这些事情，都没有意识到。

那天，我去了一个商业中心，街上的人比之前少了一半。但是还是有不少人，药店有很多人。

因为这个事情很严重了，我们得到的各种消息也不知道真是假，反正我们就有了大概的判断。具体多严重我们不知道，但至少根据现在知道的、还有看到的，已经有些严重了，所以就跟家人沟通，说我们过年要怎么样。

首先，我提醒他们——因为家里老人长辈没有我们这么多、比如微博这种渠道，不会在网上看更多的消息，所以他们得到的消息会少一些。我首先告诉他们，一定要注意这个事情，是严重的，是需要防范的，不要出去吃饭了，不要去聚会了。然后，第二件事情就是，我们在考虑要不要回来。我爸妈是担心在路上开高速不安全，回来之后又人多口杂，所以也决定说不要我们回去了。

其实当天我都把电脑装到车上去了，所有土特产也全都装在车上准备带回去了，临时又搬回来，就是决定不要回去了。

结果，没过几个小时，23号的凌晨三点，就宣布交通管制的消息，我们想回也回不了了。

2

很习惯的声音，突然就没有了

我发了视频之后，就有很多人问我，现在武汉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有一些做新闻的朋友问我，现在什么情况？

我就想，这个事情好像挺关键、挺重要的，大家挺想知道的。我就决定“封城”当天去拍一些素材。朋友也说他们的平台缺一些视频素材，我决定把这些素材提供给大家用。

其实23号头一天，我们睡得很晚，大概一两点钟才睡。后来看到消息，说超市的菜好像快没了，因为我们决定不回老家了，所以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赶紧去买菜，结果发现超市巨多人。

我去了两个超市，第一个超市是我们平常经常去的超市。从入口的地方开始排，大概有50个人在排队。排到里面，整个超市里面也是一直在排队。然后到出口，也在排队。从进去到出来，买完估计得一个小时。

我们就觉得，人口太密集了，又是一个封闭空间，太危险。

我们就去了第二个超市。人也很多，但是没有排队，大家各买各的。

其实从第一个到第二个，我看到的，人虽然很多，大家也很想买东西，但实际上还是一个很有秩序的状态。所以我就把这个给拍下来了。

然后下午拍的是我前一天去的商业街。前一天去其实还是有很多人的，比平常少一半。但是“封城”当天，那条街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那条街，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是没有人的。

我做那个视频很晚了，大概是凌晨4点，做完我就休息了一下。我家外面，是沙湖大桥，那个桥上平时24小时都有车的。但从那天开始，我就发现，桥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一直持续到今天。

你很习惯的一个声音，你很习惯的一个东西，突然间没有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个情况好像不一样。

因为平常我也会拍一些视频，所以拍视频这件事对我来说好像还是一个正常的状态。但是，只有当我意识到某些不一样的情况的时候才发现，我其实已经进入一个非常紧急的状态里，或者说，很不一样的状态。

3

他们其实都是挺平常挺普通的人

因为第一天拍了，我就很想快点把它剪出来，所以剪到很晚。第二天起得又很早，就一直在剪。我记得从开始剪，到最后上传，是到了晚上六点。不久就开始放春节联欢晚会了。我刚刚剪完上传完，我就去吃饭，我对象做的饭嘛。吃完以后很困，因为头天晚上也没怎么睡，看了一会儿春晚就迷迷糊糊睡了，然后就到了第三天，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我发现那个视频依然有很多人关注，依然有很多人想知道更多的消息。我就去了一些没有人的地方，比如长江二桥啊，江边啊，又去拍了一些素材。

第三个视频的制作周期就比较长了。因为前面关注量很大，我觉得那就不能随便对付了，必须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视频。

因为我知道大家关注这个视频是关注这件事情，是关注武汉，所以我就必须把大家关注的东西都放在这个视频里面，我就用了很长的时间。

这时也收到了很多志愿者提供的信息、素材，我就把这些视频整合起来，最后做出来了第三个视频。

当时其实我有征集一些素材，有很多人给我发素材，有的人主动搜集，搜集到各地的人留言给武汉加油，每个人录一段视频，那段视频我也剪出来了，放到了视频里面。

还有一个是志愿者。很多人捐物资，但是没有办法联系到物流，他就是帮忙联系物流。然后核实他们的物品是不是合格，最后对接到物流，对接到医院，他就是做这个事情。他们的组织会提供物流，还会去接送医生，因为当时交通停了之后，医生上班是个问题，当时也没有一些特别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其实都是挺平常、挺普通的人，他自己之前兼职做便利店的店员。有些人是开餐馆的，他们会做菜，就送到医生手中。就是一些普通人会想，假如我是医生我缺什么，他们就去会做这件事情。

我就觉得，还挺感慨的。

平常，我可能都不会觉得身边的人会怎样，但这个时候很多人却可以主动出来做一些事情，包括我的一个朋友。他平常是一个拍摄的爱好者，有一个朋友联系到他，说能不能去拍火神山的素材，他就自己开个车，就去拍了。那个时候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危不危险，反正感觉是挺未知的，他就特别主动地要去做一些事情，我就觉得还挺感慨的。

4

他是那个场景里唯一的“人”

我看到挺多留言，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在这里读过书、工作过或者来过这里，看到那些熟悉的、热闹的场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会觉得很难过，希望快点好起来。我觉得这些留言是印象最深刻的，因为确实是会有很大的变化。

其实我们在武汉的人也不怎么出去。之前，他们总说武汉小区管制比较晚，其实在管制之前我们几乎就不出门了。再后来，三天出去一次。今天物业上来敲门说无论如何，只要你不是工作安排或者确实是生病了，或者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出门了，几乎不能出门。

我们其实也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象的。包括我去了之后才觉得，这个地方竟然是这个样子。我看素材的时候就真的能感觉到，是好难形容的那种感觉，很不一样，特别安静的那种感觉。

我家楼下那个桥，就是沙湖大桥。这座桥是市中心的一条主干道，但是一辆车都没有。

还有光谷。他们说，北京的五道口是宇宙中心，那么武汉的光谷就是宇宙第二中心。光谷那个地方，那个转盘，每天都会堵车，不管修了多少年，总是在堵。

我在光谷读书那会儿，有的时候周末出来玩，晚上挤公交车，你会看到一个天桥底下差不多有一千人在公交车站那个地方。

现在，你在公交车站，是一个人都看不到的。

整个光谷步行街，一个巨大的商业街，应该是武汉最大的商业街吧。我怎么样形容有多大？反正整个街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然后，我拍到了一个镜头，所有的街都没有人，但是会有一个西班牙风情街里面，有一个斗牛士的雕塑。那是那个场景里面唯一的一个“人”。我拍下了他的笑脸，大家觉得，真的很诡异的感觉。

因为无人机拍的，它会比较慢，比较稳，你能从一种 “上帝”视角来看，就是从不一样的高空视角来俯瞰，你就会觉得，空荡荡的那种感觉，一种特别反常的状态。

5

快递和外卖是很不同的

我觉得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城市里面的人。不管是没有工作、在家的人，还是在一线工作的人，或者是在最前线的医生。医生我没有办法去拍，我就力所能及地拍一些在工作的人。

我拍了快递小哥，拍了送外卖的，跟拍了他们的工作情况。

街上还有些人，我也会把他记录下来。比如说，在便利店门口，我看到一个老人。有的外卖小哥的东西装不下，他会去帮忙。我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干嘛的？后来才发现，他是来这边收纸盒子的。我就看到他把那些纸盒子全部收起来，折成叠，最后在那边用了几个小时收了很多捆，然后就拿走了。我觉得他平常可能也会做这个事情。我对他很好奇。

跟拍外卖小哥以后会发现他的工作也没有那么有意思，就是一个很正常的工作。但是放在这个背景下，就会变得有不同的意义。

他虽然知道我在跟他，但是他手中的单——如果你玩过那种倒计时游戏的话你就很有体会，他的单真的是一个接一个。我发现他特别熟练，如果是我来做，我估计每个都会超时。他会很熟练地看那个平台的单在哪个地方，就先去那个店里，然后一瞬间就把东西拿着了。

他的车是不熄火的。因为我是单手骑车，一个手要拿相机，一个手要骑车，再加上我会习惯性地下车拔钥匙熄火，所以我下车跟着他，他直接开车就走了，而我还要插钥匙、发动，当我转过头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因为他要赶往下一个地方，他的衔接是非常快的，一个接一个。那天我就跟了他两个小时，两点的时候我的车就快没电了，但是他说他可以撑到晚上九点，是特别高强度的一个工作状态。

我还跟拍了快递小哥。他其实就是送我们家这栋楼的那个人，我平常就认识他。他说你跟拍我干嘛，我说就简单拍一下。他跟平常一样挨家挨户去送，但是现在大部分快件没有人收，大家都离开武汉了。另外有些人他要在楼下等很久，因为现在快递柜也没有办法开，他也没有办法放在小区物业里面，就只能在小区外面等，等着别人下来拿。

快递跟外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像骑车，快递是慢慢悠悠的，其实他也不是慢，是因为他的货里面怕有些贵重物品，他会有意骑得慢，然后很缓慢地在街上慢慢走。外卖就是一直在飞奔，飘来飘去的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感觉。

6

出去的时候其实我也挺害怕的

因为我自己没有特别好的防护装备，所以我也比较避免去拍那些特别危险的地方。生活当中遇到的人，比如在停车场，我前面有一个人停车了，我就会等他先上去，然后我再进电梯；比如我先进了，就会有一个人等我先上去；如果有两个电梯的话，就会很有默契地各自进一个电梯。反正大家都会特别避免跟人接触、跟人说话，眼神示意一下就好。

因为我没有办法去到最一线，把最核心的东西拍下来，我就想通过某些现象让大家能够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我其实问了一些我的朋友。我身边有些朋友是给了我一些想法的，但是没有直接拍到，都是电话或者聊天的形式。

比如有一个女生。她家里一开始是她爸爸发烧，然后是她妈妈发烧，然后她也发烧，然后他爸爸又发烧，他们就要去医院了。我在北京买的防雾霾口罩，家里还有六个，是P95的，当时就拿了三个给他们了。因为他们要去医院特别危险。他们去了医院之后，现在就都隔离起来了。

还有一个是我从小到大的一个朋友。过年之前，那个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家里好多人一块吃年饭，好像是二十多个人，就有十几个人确诊了。他的爸爸、妈妈、叔叔、舅舅，剩下的是几个年轻人，还有他老婆，没有确诊，其他人都已经确诊了。后来他们就被隔离在家，再后来，他的爸爸就病危了。

我前两天还一直在跟他联系，这两天没有联系了，是因为我联系不到他了。

今天我又问他，他说，他老婆确诊了。他老婆本来是个孕妇。不知道是病毒刺激还是什么，早产了。在这个时候，他老婆生了个小孩，自己是确诊的状态。然后他又被隔离在医院里，没办法去。所以他最近也非常的焦虑，这个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影响，很无能为力。

我说的朋友都是我直接认识的朋友。我会觉得，这也太容易了，因为连你身边认识的人都有这么多人得了，我就觉得这个几率也太大了。包括我出去的时候，其实我也挺害怕的，尽量不去有人的地方。

也有一些朋友找我拍纪录片，叫我去一些地方，我就拒绝了。因为可能要去到病房什么的，我就拒绝了，因为我也没有装备。

7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有一些我印象很深刻的画面。

就是我去跟快递的路上，那天下雨，我听到有人放歌。平常我是挺不喜欢有人在路上拿个大喇叭特别吵地放歌，但是那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有一个大叔，骑个电动车，然后在那放歌。

他放的是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声音特别大。

那个声音在街道上回荡，有很大的混响。我骑着车一直在后面，跟着他几条马路，他都没发现。 

“封城”当天，我感受到的是一个“空”。但实际上在超市里面又是非常非常嘈杂的一种状态。但是那个嘈杂跟平常不一样，因为平常超市买菜都是特别喧嚣的，但是那天是一种很沉闷的嘈杂，没有人说话，都是那种拿东西、扫码的声音。

超市里面是拥挤的，但是整个城市的街道又非常空。我就觉得会有很强的那种对比的效果，都跟平常不一样。

这种状态，会让我们觉得很惋惜，会让我们觉得很希望赶紧恢复正常。所以我就说等这个城市恢复正常，希望大家都来看看武汉。

在这么一个大环境下面，其实大家关注的是武汉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其实一开始有一些快递平台找到我说，给钱拍。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不要收钱，不要赚钱。然后我自己去找小哥。因为他们都非常忙，其实我找了很多人，他们全部都拒绝我了。作为一个记录者，这个时候记录下他们做的事情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所以沟通了很久。

我其实前一天就去问了，然后他说第二天你在这里等我。我等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有来。我又等了好几个小时，找另外一个人，最后才找到愿意让我拍的。他说今天也是我最后一天了，我家人觉得太危险了，不让我出来了。

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拿个相机站旁边你肯定不愿意，但是最后我成功了，是因为我骑着电动车在跟他说话，我们都是骑电动车的人，我们都是目前在工作的人。然后他同意我了，我等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一个。

我私下觉得我也打扰了他，给他增加了一点点风险，我给了他几百块钱，我觉得也都挺不容易的。

8

这是这个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我之前做跟这个不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我会更在意点击量，但是因为现在大家都在关注这个事情，所以点击量跟我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这个点击量，不是我的能力有多好，大家会看这个东西，是因为所有人都关注武汉，关注疫情，这个是跟大家息息相关的。所以我现在更在意的，是你能不能从中得到你想要的信息，你看了能不能不要浪费这十分钟，这个是我目前关心的。

对于我来说，我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之前我也会习惯性地拍摄一些东西。我意识到这个事情是大家关注的，需要我就去拍它，所有的流程都跟正常的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会尽量出去拍一些东西，看能不能做出来、留下来。大家比较关注，也是因为大家想要从不同的渠道来获得信息。

我一直在剪辑、在拍片、在想事情，就会让我对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是有一点迟钝的，没有那么敏感。所以我只能通过大桥上没有车这样一些蛛丝马迹，来理性上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状态。

我觉得我可能也需要放空两天，然后真真切切地来感知一下目前这样一个状态。

我愿意去做，是因为这个事情我认为是有价值的。因为目前这种状态，肯定会是这个城市历史的一部分，是它的一个特别的时期。

如果能够留下一些东西的话，就是值得的。

口述时间：2020年2月18日

点击下方视频，观看林晨同学的最新作品（视频拍摄于2月底）👇：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用来形容这些天，是那样的贴切。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恐慌，痛苦，感伤，感动……灾难之下，再刚硬的人也变得柔软。

我们想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策划：高岩、任捷

采访：郭静

编辑：杨宁

制作：单丹丹

新媒体：李潇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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