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骁:回武汉记(中)

by 谈骁, at 18 February 2020, tags : 武汉 确诊 潜江 岳母 防控 疫情 今天 昨天

疫期见闻已经写了四周,疫情还没有结束;《回武汉记》写了14天,还回不了武汉。 上周推送时,想着分上下可以推完,现在只能临时加上“中”。

2月11日,正月十八。

这几天关注了许多公众号。湖北省人民政府、武汉市长专线、潜江新闻网、建始网。同时关注武汉、潜江、建始三地的消息。最揪心的。当然还是武汉。昨晚的发布会上,市领导表示,截止2月9日,武汉一共排查了3371个社区421万户排查比例99%。截至2月8日,共有1499确诊重症患者没有入院治疗,至2月10日中午,所有患者皆已入院。

市领导自然是真的这么以为的,但事实如何,显然需要存疑。武汉这次疫情,我们看到了国家机器的强力: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速建,全国各地的驰援;我们也看到了国家机器的无力:红十字会的滑稽表演,无数患者的悲苦求救(一直在下硬任务,立军令状,但一直没法完全实现);昨天市政府下达了社区封闭令,今天群里在社区问,工作人员还在说“以社区发布为准”。

发布会上,书记也坦诚了这种无力(其实早在说防护物资缺乏时就坦诚了):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加快检测效率,但是到目前,武汉市还没有完成全部疑似患者的检测,目标是到明天(11日)完成所有疑似患者检测的清零。

今天疑似全部检测,则明天的确诊数据很关键。估计不会乐观。但这一波峰值过去,接下来不会有如此爆炸式的数据了。事情虽没有结束,希望这可以是结束的开始。

早上把上周的日记在微信推送出来,朋友们又来问近况。因为我起的题目是“回武汉记”,和我联系的朋友,大部分都在武汉,都让我不要急着回去。也有许多问H情况的。对孕妇来说,今年简直是末日挑战。她已经一个月没有产检了,和省妇幼联系预产期,得到的答复是,只要不发烧,妇幼可以接,但必须先上CT检查。现在只希望H无事,能顺利生产吧。

早上无雨,有风。中午有了点阳光,我们室外活动了一阵。让小溪练习走路。现在她只需要一只手搀扶,倒不是胆子变大了,而是要解放出一只手玩耍。有时我悄悄放掉牵她的手,她立刻停住,抱我的腿,或者腿一软,原地坐下。即便在她走得最忘形时也是如此。我和妻子各在一边,隔三五个小碎步,让她来回走动。她很乐意在父母的怀抱间往返,我注意到,当她离开一个人的怀抱,投入另一个时,脸上固然欢喜,满是笑容,眼睛却是闭着的——她还是怕,却可以为怀抱克服。

岳父岳母已经能抱她了。只奶奶还抱不了。每次我牵她走向奶奶,她都恨不得把手摆成个船桨。我觉得时间长了,奶奶会伤心。于是让她去和奶奶抵脑——额头抵额头。这是母亲教她的一种亲昵游戏。她没有拒绝奶奶。于是每次见面,都和奶奶额头相抵。这应该会让奶奶欣慰不少。

家里真是一点肉也没有了,听朋友说,武汉现在吃肉也有点问题。下午母亲和我视频,说起楼下邻居。母亲因为和楼下阿姨关系好,关切就格外多一些。我想到自己这段时间无肉可吃的情况,就问邻居是不是也不容易弄到肉。母亲说:“肉够,青菜不够。”自从楼里确诊了感染者,他们就不敢出门了。直到昨天,一个感染者都尚未被收治,要经常去社区打针。我下午和楼下邻居聊天,他也说起不敢坐电梯。我问他是否缺蔬菜,他说已经在网上预约了,会有人送到小区。

邻居最大的烦恼仅仅是不能出门。一家七人,活动的范围只有90平方米。何况还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大概八九岁,正是好动的时候)。他说,如果是阴雨天,倒也还好。他现在最讨厌晴天,晴天而憋在家里,这憋闷更增添了几分。

2月12日,正月十九。

1911年12月23日,卡夫卡在日记里写:“写日记的一个好处是,能够令人宽慰地、清楚地认识各种变化过程。……在日记中可以找到证据,证明人们曾在今天看来难以忍受的境况中生活过、环顾过。”

我上次像现在这样写日记,还是读小学时。那本日记我保存下来了,有很多篇写的是和人打架,胜少负多,还被人按在地上打过。我发育慢,小学时就是个小不点,高一时也才一米五。如果有谁单看我那时候的日记,大概会以为我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人。其实是因为那时不知道记什么,唯一刺激并且觉得非记不可的就是打架。

疫期的日记,可记的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记什么。好在我无意让这些文字全景记录外面的灾难现场,无心,也是无力。我昨天在朋友圈里说,我记下的,全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实情如此。许多认识的朋友,疫期都在做志愿者,比如茶人曹杨,少儿社的登山爱好者李颖,今天又看到桑格格在巫昂牵头的志愿群里工作。力所能及做点什么,会让人心安。我这种人只消耗资源而无一点贡献,想不得,太惭愧。

今天全国增加仅2015,湖北1638(武汉1104),似乎是个好兆头。有点费解的是这个数据:当日新增临床诊断病例4890例,现有临床诊断病例10567例。

据说2月8日当天是把临床确诊(包括ct影像确诊)直接计入确诊的,但是2月9日发现其中87例临床确诊并不是新冠肺炎。核减之后,从2月9日起增加了临床确诊分类,不再直接把临床确诊病例直接计入确诊。从新闻描述看,临床确诊是直接被隔离的。但是临床确诊有多少转化为最终确诊,这个比例还不清楚。临床确诊是否计入疑似也并没有明确说明。

潜江昨天没有增加确诊。这是好消息。村里的防控比以前更严格了。郑队长、万支书和一个志愿者(说是打牌被抓了现行,才当了志愿者)时时在门口晃悠,驱赶聚集者——主要是小孩。侄女平日和隔壁的两个孩子打成一片,今天也划定了两家的界线,约定谁也不得越界。

大人已经无暇聚集。岳父今天在菜园里忙活:移栽了一点青菜,挖了几蔸青菜到后院喂鸡——看起来没做什么,耗时很久。这大概是他做农活的风格,妻子以前说岳父在田里除草,见了朵野花也要欣赏一阵,所以效率极低,为岳母所不耻。隔壁二妈也在菜园里做事:给一棵李子树松土,准备种点菜。隔壁的幺妈倒是一如既往的闲,她和幺爸没种田了,原计划是初十之前去广州打工的,现在关在家里,无聊到了极点,昨天还吵了一架。

昨天说孕妇H的2020年是末日难度。今天发现难度再次增加。省妇幼接产妇的要求更新了:CT加核酸检测,且CT只能管三天。这操作起来太不方便,需要算好预产期,需要掐准时间做CT,需要排核酸——哪一项都不容易。不过CT和核酸省妇幼自己都能做,只是每天有定量。

写点题外话。前几天日本捐物资,贴了两句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照两乡。看起来很有文化,对国人是个刺激,因为满屏只有武汉加油、武汉不哭,以及各地的土味标语。很多人由此来质疑我们自己文化的粗鄙化。我倒觉得这反应过度了,民间防控的标语,反而是汉语生命力的体现。国人对诗词,不仅不是遗忘,这些年反而在国学提倡背景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昌盛。

写到这里发现《长江日报》发文,竟然批评起“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来了,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反而“某某加油”里是无数颗心灵碰撞的声音。

不作评价,只照录于此。这就是湖北的媒体。

2月13日。正月二十。

今天数据大爆炸。湖北增加14840例(武汉13436)。因为把临床确诊数据计入了。我觉得一切在向好,如果接下来数据下降,说明武汉控制住了。下面的工作重点,就不在确诊,而在治疗了。

武汉如此,下面地市应该还没有改变统计标准。前几天我们小区说“战时管制”,只是臆测。真正发布战时管制的,是十堰张湾区,这是全国首例。该区已确诊135例,公告上说“非常时期,非常之举,势在必行,迫不得已”。全区封闭,严格管控。同事成晨所在的石首,今天出了一个有趣的21号防控令,简言之就是,欢迎举报(自首也算)。一旦查实发热,奖励一千,确诊新冠,奖励一万。村干部排查出了相关人员,同等奖励。这应该是省内第一个重奖举报的地方。

战时管制可以理解,不过是比普通的封闭更严格一些;重奖举报似乎有点难看,算是非常时期的昏招。

潜江没有战时管制,也没有重奖举报。今日,郑队长逡巡过来,排查所有电动麻将桌,一桌取走四块麻将。岳父正在菜园,看郑队长登堂入室,有点气愤,说虽然是非常时期,这也是违法的。郑队长只是赔笑,岳父也不好再说什么。之前看过一个视频,一家四口打麻将,警察登门,直接砸了麻将桌(似乎也是在潜江)。当地的防控部门,还颇有点为此自豪,这肯定是矫枉过正了。

郑队长走时,又说可以代为采购。我列了一个清单:面粉十斤,安琪酵母两袋,肉(什么肉都可以)五斤,蘑菇五斤,土豆五斤,砂糖橘五斤,白糖两斤。侄女提出要带零食,面包饼干之类,被岳母呵斥回去了。晚上,郑队长还拉了一个购物群:“幸福一大家”,里面都是刁庙村的人。岳母告诉我,刁庙村以前就叫“幸福村”。幸福,多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成刁庙呢!

小溪的用品——主要是纸尿裤——这一周我们虽极力节约,但仍将耗尽。本来也准备让郑队长代为采购,妻妹和母婴店联系,对方说可以送到村口,我们到时去取即可。早上的鱼也是这种方式。家门口五百米是一个煤气站,附近几个村的人灌煤气都要来此。妻妹今天从一个群里得知,有一鱼塘老板要过来加气,遂让他带点鱼过来。得到消息的大妈二妈幺妈,都说要鱼。对方带了五条大草鱼过来,每条大概有四五斤,我们有两条。岳母说大概可以吃一周。

下午趁阳光给小溪洗澡,洗背时发现她胖了不少。她回潜江将近一月,天天母乳加辅食,生活算得上优渥(她现在说“吃”已经很熟练,看着别人吃饭,一定停下脚步,也停下手里的事,巴巴地看着。如果看了两眼,别人还没领会真意,没有给她投食,她就会拖长声音说一声:qi——);天天在父母身上棍,精神也算得上充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全心全意带孩子的一个月(很可能不止一个月)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需要珍惜——对父亲来说尤其如此。

昨晚有个朋友问我,如果明天就要挂掉,最遗憾的是什么?我先随口瞎说了几个。她要我认真回答,当时小溪正在我身边,我说:那肯定是来不及看孩子长大。她又问如果明天要挂掉,最想做什么事。我仔细想了下,回答说:“那我要提前选一种壮烈的死法。”目睹这半个多月的灾难,目睹了微博上各种求助之人展示的各种死,死似乎已经变得可以谈论了。

下午三点左右,防控指挥部通告,各类企业不早于2月20日24点复工。20号能否确定,大概还要看下周情况。我的“回武汉记”,第一周是“上”,看来一时还结不了尾。

2月14日,正月二十一。

昨天屋里开始上潮,二楼的楼梯都是湿的。岳母说有雨要下,今早阴了一阵,很快下起了雨。不是下,而是飘,很小的雨,雾凇一样。上潮是很熟悉的体验,小时候我住在一座山上,一到梅雨季节,家中如同漏雨,湿淋淋的。自上高中之后,就再无这种体验了。这次不是在故乡的山中,而是在平原,但感觉并无两样。

郑队长一早都在送菜,中午终于轮到我们。我昨天列的清单里,除了肉,其他都买到了。土豆五斤,蘑菇三斤,面粉十斤,砂糖橘五斤,酵母两袋,白糖两斤。每一样价格都在正常范围,就砂糖橘涨了点价,昨天母婴店送过来的5.5一斤,今天的7元一斤,也有可能是品种不同。共计127元。

肉很难买。门口的广播里说,每个镇(办事处)只有一个定点肉摊。刁庙村属于杨市办事处,定点在富迪超市。一个超市,对应两个社区十七个村的三万人,供不应求也很正常。

小溪刚回家的两周,每天十一点、三点各睡一觉,雷打不动,但这几天玩性越来越大,已经不愿意多睡。岳母让我们不要勉强,按照她的经验,孩子过了一岁,中午睡个午觉足矣。我希望她每天多睡一点,其实全是私心:只在她睡后才有时间看新闻,回信息,写日记,以及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虽然没有复工,公司的事已经不少,没有电脑,只能手机上处理,效率太低了,耗时也更久。

这次疫情,对出版行业也是沉重的打击,武汉的出版社首当其冲。上半年大概不会有新书活动,不会有签售,也不会有诗会……有一个同事很悲观,说疫情过后,大家仍然不愿意和武汉人打交道,作家不会给我们稿子,渠道不会要我们的书。我觉得不至于此,希望不至于此。当此之际,我不愿意去想疫情对工作的影响——影响肯定是有的,但和此刻那些生死攸关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这几天,我也看到了其他求救的声音:需要化疗的人,需要透析的人,需要产检的人……医生抽调到防疫一线,导致一般病人不容易得到救治。湖北就不说了,能征用的医院都已征用;至于外省,每省数以千计的医护支援湖北,当地的医护水平势必受影响。如何做好平衡,也是需要考量的问题。

下午,国家卫健委还公布了一组数据:医护人员至今已有1716人感染(其中湖北省1502人),6人死亡。侄女今天写作文,题目叫“特别的寒假”,前半部分写病毒,后半部分写到白衣天使。我向她讲了医生们在前线的各种危险,问她有什么感想,她说:“我以后不要当医生。”我愣了一下,说这一点你可不能写到作文里。侄女接着说:“我要做科学家,研究杀病毒的药,这样就可以保护医生了。”

昨晚终于写了一首诗,《已经在黑暗中待了很久》:

真正的黑暗是光消失的那个瞬间

你无法适应的那种黑暗。

你要先闭一下眼睛,

才能看到黑暗中的星星点点。

你要长久地置身黑暗中,

为了看清黑暗中的星星点点。

在黑暗中待了快一个月,昨天的一万多例增长,当是黑暗最浓之时,接下来就是云开雾散、光明重现吧。今天全国增长四千多例,看起来依然很高,但这是“去库存”。按照现在的防控,最多一个潜伏周期,武汉当可以把疫情控制住。我回武汉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2月15日。正月二十二。

大风刮了一夜,窗外的樟树响了一夜。在武汉时住20楼,风是硬风,贴着楼房和墙壁走,有口哨的声音;乡下的风声,其实是树的声音。岳母说“农村听风,街上看雨”,就是这个意思。树多,一点风就很明显;雨再大也没事,直接沁地下了,不像城市街道上到处是水。

早起,温度陡降。寒冷中有好消息,湖北今天数据降了不少,共2420例(武汉1923例)。较之前两天,实在天壤之别。昨晚,武汉出台了更严格的封闭令。小区一律只保留一个出口,实行硬隔离,除就医、防疫情、保运行等人员,一概不许外出。这是之前封闭小区的升级版,应该可以阻断传染途径,如此,十四天后,武汉疫情当可平息;而由此看来,短时间内,我们还回不了武汉。

昨晚又和朋友谈到我们的处境:面对巨大的悲剧,面对荒诞的现实,面对超出知识范围的众说纷纭,我们如何判断,如何思考?

我仍然觉得,一切基于直觉而非知识体系的判断都是可疑的,容易流于简单的反对(甚至为了反对而反对)、武断的指责(而非理智的批评)、廉价的感动(而非真诚的共情)。一眼可见的拙劣举措和洋相(比如疫情初期的“可防可控”,黄冈卫健委主任的一问三不知,封城之初的交叉感染,红十字会的尸位素餐),属于常识判断,当然不在讨论之列;难以判断的都涉及专业性:疫情防控和普通病患的医疗平衡,应收尽收的目标和床位紧张的现实,小区封闭之下社区工作的超负荷和不到位,核酸检测和CT临床检测,乃至于中西医的参与度……良知或者正义,并不能取代专业和知识,成为我们评判一切的通行证。

所以,做一个观察者,记录一己之见闻,仍然是一种最保险,或者说最低限度的介入方式。

妻子有个表哥,在另外一个村,早上电话来问我们生活情况。岳母说小菜都有,只缺肉。一个小时后,表哥开车经过门口的气站,带了三斤肉过来。岳母取回,是五花肉,瘦多肥少,做回锅肉最合适。终于有肉吃了,一家人都有点雀跃,尤其是我。表哥说明天会再带猪蹄过来,供岳母煨汤。郑玉堂也在群里说今天有肉,37元一斤。价格比平日贵10元。看来今天定点超市的肉供应了不少。

午饭后,侄女的语文老师在班级群里说下雪了。我们推门出去,雪已经很大。妻子抱着小溪,妻妹抱着柚子,两个一岁多的孩子,都是第一次看到雪。我也是第一次在平原看到雪,武汉当然也算平原,但高楼林立,没有一望无际的感觉。近处的菜园,远处的麦子地,都瞬间披挂了一身白。侄女换了鞋,正要出去玩雪。班主任又在群里说,只能看,不能玩。原因是雪会把空气中的病毒带下来。城市里大概会有这种可能,前提还得是楼上就有确诊患者。乡下的雪自来自云里,来自空中,哪里会有病毒。

村里的群里今天通知,明天开始,公安局巡逻队在街面上抓不带临时通行证出行的居民,并送到体育馆集中隔离,同时核对所住小区,并移交纪委监委倒查责任。但没有看到潜江防控指挥部的正式文件,形式上,这和十堰张湾区的战时管理、武汉的进一步封闭小区差不多。

另外一个武汉的消息来自我的母校湖北大学。好几个老师贴了学校的防控令,学校的二、三号体育馆被征做方舱医院,知行学院的几栋学生宿舍征做疑似患者的隔离点。知行学院在阳逻,体育馆则在沙湖边的本部。这两个体育馆我以前去得多,一个是五人制足球的场地,一个是综合的新馆,容量都不小。以前教过我现当代文学的周老师评论说:“封城二十多天了,心理上从来没有感觉到离病毒这么近。于今,终于有身陷十面埋伏之恐。”周老师直到此时才感到病毒切身,他是幸福的。

2月16日。正月二十三。

湖北的数据继续降低:1843例。潜江昨天新增50例,仅比武汉、孝感低。累计166例中,一天贡献了近三分之一。这对潜江人民的安全感是重大打击。之前从官方到民间,对潜江防控赞扬有加,不过是反衬武汉方面的滞后。现在这个“神话”可能也破灭了。疫情平息之前,轻言典型,大谈经验,就是这个后果。

昨天表哥送了三斤五花肉,今早又送来六斤猪蹄。岳母拿回来后,仔细洗了手——这是新增50例带来的压力。昨天郑队长在群里说的“出门溜达被抓去体育场隔离”,今天被园林办事处辟谣了。谣言源头是该办事处村居书记微信工作群,提法也是“抓到体育场训诫”,而非隔离。估计是哪个干部为了警示村民现场编的。虽然是谣言,威慑力还在。今天每当侄女和隔壁的孩子往外面跑,岳母都会以“抓去体育馆”威胁。棉棉的奶奶去气站对面的田里摘野菜——一种油菜,只掐顶端菜花菜叶,据说比家种的更香,过年前后岳父过几天就出去摘一篓——人刚过紧邻气站的马路,就听到警车声。这些细节是侄女转告我的,我下楼时,警车已开走,侄女慌张地对我说:“棉棉奶奶被警察抓走了。”十几分钟后,棉棉奶奶挎着一篮子野油菜回家了,侄女跑过去问情况,回来后大失所望:警察在气站边停车,是帮人加气,压根没人管一旁摘菜的棉棉奶奶。

刁庙村紧邻着潜江的森林公园和紫云公墓,离潜江市区只有十分钟车程,算是标准的市郊,或者说城乡接合部。门口五百米是县道,屋后则是农田。最近大家确实较少去门口活动,郑队长常常过来转悠,宣传车也过一会儿跑一趟。前者还好,毕竟是邻居,说话不会太难听;后者就比较“铁面无私”了,说话不讲情面,前几天隔壁的丁正去二妈家,帮其中一个孩子调手机上网课,正好被宣传车逮到。车里的万书记打着喇叭,说“天大的事也在家待着,上个网课未必比命还重要”云云,直接把丁正喊回去了。这之后大家就规矩了很多,用丁正的话来说,“被逮住说一顿,划不来”。

门口有人巡逻,屋后却是自由的。隔壁陈叔常常去后面的河沟里捉鳝鱼,再远一点的隔壁,丁峰和丁波也下过水。这大概是村里管控的盲区吧。

昨天大雪,今天大晴。中午在门口晒太阳,有直升机飞过,我跑出去拍飞机。回来看到奶奶盯着天空看,突然想到爷爷。听妻子说,以前每见天上飞机飞过。爷爷就说中央又在开大会。此刻这直升飞机,大概是转运物资。爷爷前年去世了,我在潜江写过七八首诗,有一半都和爷爷有关。

说说武汉的情况。

朋友秋子前天回武汉了,我疑心她是放心不下她的两只猫。之前四川一家媒体群采武汉诗人,秋子就说过对猫的担忧。她这次从武穴回去,路上并无波折。不过是一路出示武穴防控指挥部和武汉社区的文件,并查三次体温而已。回武汉不难,只要敢回去。

昨晚得知,华科有一位院士去世了。他是1月 22日去同济医院看牙时感染的新冠肺炎,也是华科第三位感染新冠肺炎去世的教授,希望是最后一位。之前武汉大学中南医院说40%的感染都来自医院的交叉感染,并不夸张。我记下这件事,是因为有点庆幸,也有点后怕:今年单位集体体检后,我有一项指标异常,需要去医院再次检查;原计划放假之后去陆总,20号疫情刚发酵之时,我尚有犹豫;21号才决定不去医院,提前回潜江。

2月17日。正月二十四。

昨天武汉新增1690例,比前一天降了153例,降幅很小,但总在降;如果一直这么降下去,不出十天,数据也就控制住了。潜江新增16例,增幅在湖北省内算高的。这两天数据爆炸,市里没有做说明。不足百万人口的城市,累计已有182例,无论如何算不上“先进”。

我疫期的记录,主要是自己目睹,辅以朋友的亲历。再远一些的经验,我自知无法甄别,所以自觉屏蔽。如果要谈论公共事件,也尽量对超出知识范围的保持沉默。这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凡你能说的,你说清楚;你不能说清楚的,留给沉默。”但疫情期间,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说清楚,人人都在发言,沉默其实是最困难的。这两天,许多朋友都在谈“防控过激”:一家三口在家打麻将,防控的人冲进来砸了桌子;反抗,又被殴打。这是孝感的故事。孝感是重灾区,确诊3200多,在全国仅次于武汉。防控人员的红袖套,给人一种不安的联想,防控过激自然应当纠正,但我愿意相信那是个例,需要由此去探讨的,也是公共防疫和个人权利之间的复杂关系,而不是抽掉了防疫的大背景,去大而化之地批判基层的秩序失衡。

有了各地的严格封闭作为对比,我的生活,反而显得自由。小溪前天看到了雪,昨天看到了化雪,晚上还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只是走路进展不大,前几天尚可往返于我们的怀抱,昨天开始,落地腿软,若无牵引,再不肯向前。这种能力的退化,大概也是成长一种。我早上和一个朋友谈起现状,说“小溪忙着长,我忙着看她长”,应是贴切的形容。

昨晚省里开会,谈到当前正值春耕时节,要做好农村地区疫情防控和春季农业生产。种田是个体参与、家庭参与,和城市群体性的复工大有区别。岳父岳母以及周围的人,全无下田打算,我以为是受疫情影响,和岳母谈起,她说:“现在不需要做事。”门口的田里全是麦子,麦子收割之后,再种棉花、芝麻或者水稻。这一个月,确实不需要下田,当然也有事要做,比如在菜园里种青菜,用营养坨培育棉花苗,都是些不费力的小事。

我的农事记忆全在恩施的山村,那里没有不费力的农事。七八亩地,分散在山中,土壤也贫瘠。正月十五一过,要犁田,要施肥,要育苗……要做的太多了,还没有什么收成。现在父母搬离老家,爷爷奶奶上了年纪,也不种田了,只有叔叔还在。叔叔是木匠,忙时种田,闲时出去做家具。田和家具,他都做得极好(与我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热爱他的手艺。

闲极的岳父,中午去屋后摘野菜,我去寻他时,看到好些人在一个池塘边钓鱼。岳父说,这是一个龙虾池,根本没有鱼。那些人拿着钓竿,不过是打发时间。岳母蒸了一笼馒头,剩下的面粉,烙了几个饼,潜江方言里叫“火烧粑”,好看,也好吃。

今天阳光极好,隔壁二妈拿出剃发刀,给两个孩子剃了个板寸头,又依样给二叔、幺叔剃了。我看着眼热,想到回武汉后没地方理发,想央二妈给我剃一下。妻妹说家里就有设备(给侄子剃胎头用过)。我于是让妻子给我剃了光头。这是我近二十年来头发最短的一次。幽闭在家,没有社交,不用见人。许多以前想做而未做的事,现在都有机会尝试。剃光头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件是留胡子,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没带充电器回家,只用了两天,剃须刀就没电了。

昨天有朋友问我,回武汉后最想做什么,我说刮胡子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件是: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沙湖,东湖,野芷湖;湖大、新育村、柳园路;去看看我的朋友们,一一拥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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