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欧中国留学生的艰难回国路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疫情暴发之初,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普遍比较平静。随着疫情在欧洲迅速蔓延,留学生们就算“确有回国需求”,也很难立即回来,直航纷纷取消,转机充满变数,包机需要审批,既然暂时回不来,那就只能留下来继续抗疫 文 |《财经》记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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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Mina,15 岁,今年刚去美国康涅狄格州沃特敦一所私立学校读九年级,也就是国内的高一。
北京时间3 月 15 日下午,经过21小时的飞行和落地检查后,我终于从波士顿回到了北京的家。
3 月 17 日,社区防疫人员来我家安装了一个电子装置,离开家这个装置就会向管理后台发送警报,主要是用来提醒我不出房门。
在家生活的感觉很安逸,每天的固定日程是戴口罩和量体温。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离所有人远远的。吃完了,自己清理一下。
我在家经常和姥姥聊天,一起弹钢琴。不过,我们的距离只要在 2 米之内,我都会戴口罩,也不会对着她说话,而是把头侧向一边。有时候,姥姥也戴口罩。
回到家里后,我开始倒时差,不太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但和同学还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包括我在美高和春令营的同学。我有一个同学经历复杂,比我晚 2 天离开美国。他从波士顿出发,先到印度,再飞青岛,行李被美联航弄丢了。还有一个同学,准备飞上海。在美国的时候,他们都跟我说“别走”,差点就听了他们的。
3 月 4 日,学校放了春假。当时情况有点复杂,美国已全面限制中国公民入境,又不建议学生回国,留学生面临回国或留美的两难处境。爸爸妈妈本来计划和我在韩国或日本见面。我们刚有这个打算,那边就爆出疫情来。之后,我们又决定在西班牙见面,结果西班牙、意大利也爆出来了,“就像病毒赶着我们走一样。”
放假后,我就不能住在宿舍里。我需要独自面对疫情中各种可能的情况,这对我们全家来说,都存在未知的风险。最后,父母决定送我去春令营。春令营在波士顿旁边一个叫沃尔本的城市。我们在那里寄宿,上一些课。我玩得挺好的,觉得没有必要回来。当时,我没觉得真有这么严重,况且我的免疫力挺强的。
我在春令营认识了很多朋友,老师也照顾我们。我们住在一家酒店,吃饭都是和酒店的客人隔离的,活动也都有固定区域,吃饭、上课的地方没有任何外人进去,还是比较安全的。老师也不会带我们出去吃饭,有些与世隔绝的感觉。
国内家长们筹集了 1500 个口罩寄过来,可惜被压在了海关。后来零零散散送来了几百个,但老师说社区的政策是如果没有生病不要戴口罩,而且我们是中国人容易被误解。所以,我们不出酒店,基本上也不戴口罩。
当时,除了新冠肺炎,同学之间基本没有别的话题。很多人都在跟进国内的进展,我们还写了一篇“回国还是留美”的文章发在学校的主页上。
3 月 10日后,我妈妈 72 小时没睡觉,开了两个手机给我抢票。她抢到了三张票,分别是 13 日、17 日和 19 日的。机票比平日贵了三四倍,单程就49000元。
回国的决定完全不是我做的,是我妈妈。她非常坚定,让我必须回来。春假开始后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之前,我已经说服她乘坐 19 号的航班了,但她一直劝说我,12号又跟我说了一遍。
我是起飞前 12 小时才决定的,原本比较抗拒。
我的安排是先回国和家人待在一起,再等学校的通知,看美国那边能不能控制住疫情。之前收到学校的邮件,4 月 13 日之前都上网课。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太乐观,包括春令营的老师、学生,还有高中的同学、朋友。我妈妈宁愿我回国后回不去,也好过待在美国。
■ 候机时,波士顿洛根机场的午夜(图上为北京时间)。
妈妈托朋友开车送我去了机场。3 月 13 日凌晨1 点 25 分(当地时间),我从波士顿洛根机场起飞。机场的人很少,飞的人大部分是留学生,工作人员有些没戴口罩。我真的非常纠结,害怕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感染病毒。
从波士顿飞香港的时候,所有状况都在意料之中,虽然和平常飞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但也不过是机场的工作人员更谨慎。飞机上人挨着人。我登机后,把座椅整个擦了一遍。
很多乘客都全副武装,不少人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眼镜和手套。坐我右边的一个人,带着窗帘上飞机,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当然,还有一些美国人,连口罩都没有戴。我的防护级别算是中等的,和大多数人一样,戴了口罩和手套,还带了大量的酒精和湿纸巾。
我这个人心比较大,在飞机上不觉得忐忑,特别是在波士顿飞香港的航班上。上飞机该干嘛干嘛,我只知道不能摘口罩。我尽量不跟任何人说话,就闭眼或睡觉。但我忍不住喝了很多水,还吃了自己从酒店打包的东西。
飞机从香港到了北京,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害怕。毕竟,首都机场人流量那么大,而且有输入性新冠肺炎案例,很多病例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
3 月 15 日上午 10 点 40 分左右(北京时间),飞机抵达首都机场后,播放了一段很长的广播。广播里念着一些人的名字,让他们下飞机测体温。我在飞机上特别难熬,坐了起码有一个半小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因为没有人讲解。乘客走过来的时候,我很担心,“他们来的地方到底和我一不一样啊?”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潜伏期,还是已经患病了。
在飞机上,温度调得比较高。我浑身很热,心想“万一真的发烧了怎么办?”一下飞机,他们马上量体温。我想“完了,估计要隔离”。工作人员看我的体温看了很长时间,还跟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我吓得心脏差点就停了,大概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吧。结果他们说“没事儿,你继续走”。
■ 抵达首都机场,过廊桥时等待检测。
整个首都机场的布局变了,到处是围起来的水马和塑料布;流程也不一样了,就算之前飞过,也是一头雾水,只能跟着队伍朝前走,或者向工作人员打听。差不多有 30 个工作人员在那儿等着。他们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护镜和口罩。看着他们那架势,我觉得自己的装备实在太差了。
我其实没睡多久,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我整个人很晕,迷迷糊糊的。现场又乱又吵,不是一个人在说事,是所有人都在问问题。我完全反应不过来,下一步到底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下飞机后,有一个之前认识的朋友,现在是哈佛的大一新生,看我穿着Taft的卫衣,便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们是一个航班,从波士顿飞回来的。我们于是一起走了一段路。
飞机落地后,我妈妈全程都在给我发短信,她很着急。有些时候她给我打电话,但我在检查,只能发信息说“现在不能给你回电话,对不起”。我戴着手套本来可以滑手机,但是很麻烦,不够灵敏。在机场,我干得最频繁的事是拿消毒液洗手和擦手,差不多每隔 2 分钟就洗一次。
过边检前,有一个填写信息登记卡的过程。中国居民填白色的,外国人填别的,然后一对一审核。根据填写的信息,工作人员会问你到京后的居住地、家属情况、家里是否有老人或小孩等问题。过海关时,我认识了不少人。我发现回国最多的人口,要不就是驻美的老人,要不就是美高和美本的孩子。我看到很多学生穿着学校的衣服或戴着学校的帽子,我基本上知道他们是哪个学校的人。
从下飞机到过海关,我已经检测了 3 次体温。在机场,到哪儿都得排队。排队时我害怕什么呢?相互之间离着最多半米的距离,但是防护的距离不是 1.5 米吗?我担心前面或后面的人有这个病毒怎么办。
■ 等待边检。
过海关时,海关人员问了些问题,比如你之前去过哪里、家里有多少人口、从哪里来、在香港怎么转机的、在波士顿住哪里……大概两三分钟,就让我过去了。哈佛的朋友是美国护照,他花了可能有 10 分钟。我没等他,直接去拿行李,因为我知道待得越久,和后面的人接触就越多。
我们一出海关又是一个很长的队伍,我都不知道通向哪里。我问前面的人“你们排什么”,他说“排队拿行李”。这个队伍排了大概 30 分钟。排着排着,有个工作人员走到身边,“KA900 的人往前走,KA900 的往前走!”这是我乘坐的从香港飞北京的港龙航班号。我赶快窜到前面,下了一个电梯,就到了坐大巴的登机口。行李被一条条码放在地上,墙上贴着用A4 纸手写的航班号。找行李的人非常多,大家挤在一个地方,避免不了触碰,或摸别人摸过的东西。我的心跳得很快,找到行李后赶紧上了大巴。
上大巴我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去哪儿。我问一个工作人员,他说“我们拉你去新国展”。我说“要通知家属来接吗”,他说“你到那儿再问吧”。我注意到,我们乘坐的大巴也不是机场的巴士,是租借的旅游公司的大巴,靠背的枕套印着“承接大型客车旅游团体会议”等字句。
车上一个人占两个座,中间隔开;特别吵,有人在骂脏话,有人抱怨着“到底带我们去哪儿”、“是不是不让我们回家”什么的。
我妈妈向之前回北京的人了解过情况,所以我比较淡定。
我前面坐的一位男士,紧张兮兮的,我跟他说“没关系,我们去新国展,一个更大型更细致的检疫站,他们问一些问题应该就可以走了。”他说“好吧,谢谢你。”之后,他就比较安定了。
大约过了 20 分钟,我们到了新国展。
■ 新国展分区。
新国展人挺少的,地方非常大。我们又开始排队,隔 5 分钟量一次体温。所有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背面写着自己的中文名。进去之后,工作人员问我“哪儿的”,我说“XX区”,他说“你跟我来这边”。每个进去的人都由一个工作人员带着,保证里面没有人乱走。
■ 新国展,我所在小区的信息登记台。
走到我所在区的桌子边,看到有 5 个工作人员在此等候。这里相当于是一个信息登记台,有的人在咨询,有的人在做登记。准备还是挺周到,提供洗手液、消毒纸巾,可以消毒桌上的笔。属于我们区的人很少,只有 5 个。信息表上,我又填了一次“姓名、年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出国地址、回国原因、回国事由、家庭情况……”。他们还让我用微信扫了二维码,在上面填写一个电子信息。如果我们坐的航班检疫出来有人患病,可以及时联系到我。
我完全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坐在那儿等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工作人员,搜集了在场 5 个人的住址信息。问完后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转头对我们说“你们等着,一会儿接你们的人就来”。我妈妈当时打算来接我,我就问了句“要通知家属来接吗”,对方说“千万别,千万别”。我刚认识的另一个朋友,他爸爸已经在新国展的停车场等着了,但工作人员说他爸爸不能来,让他回去。
等的时候没事干,我就跟做检疫的大哥聊天。他说之后回来的人要到酒店集中隔离,“你们应该是我们接触的最后一波人”。他已经在这儿值了 4 天班。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们带我们往外走。出了门,全都是围栏和塑料布,还有立起来的水马。到了停车场,一溜的车。我们上了一辆大巴,每一个座位都蒙了一层薄薄的塑料布,乘客和驾驶舱中间也隔着一块塑料帘子。工作人员在塑料布前面,我们在后面。因为只有 5 个人,车子很空,所以他们让我们隔着三排座椅坐,窗户也开着。5 个人中,有一个南非来的、两个波士顿来的,还有一个香港来的。我们一直在聊天,讨论美国大学和高中放假的时间和安排。
我是第一个下车的。我家离新国展只有 1 公里,就在马路对面,走路10 分钟就到了。司机不认路,绕了好几个弯,才把我送到家门口。
到了小区门口,工作人员示意我留在车上,先别站起来。他下了车,和社区负责隔离工作的人做了交接——是不是住这个小区,是不是业主等。然后他们通知了家属。
一些工作人员拿着喷枪在消毒,有一个人帮我做了登记。他们也全部戴着口罩。我爸在大门口等我。我刚下车,他就上来给我喷酒精,全身上下和行李箱都喷了。社区负责人叮嘱了很多句,说尽量不要跟别人一个屋住,在家也要戴口罩,每天量体温然后上报等。
下午 3 点 50 分,我终于踏进了家门。我妈让我把全身的衣服脱下,然后我就上楼洗澡了。我们之间不能拥抱也不能握手。
全程走下来,我其实没有太畏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长见识的机会。
我也很感动,不管是在哪个社交媒体上,稍微发一句“我要走了”或者“你们多保重,我要上飞机了”,就有好多人留言支持,分享他们听到看到的新闻,还嘱咐“飞机上不能吃也不能喝”什么的,不熟悉的人也留言说“记得戴口罩”。这个病毒让我们变得更团结。就连那些心理年龄只有 3 岁的朋友,突然之间也变成熟了,会担心我的安全。
现在,所有美高的留学生都非常留意美国那边的消息,有一个叫 Founders league的联盟,差不多美国东岸排名前20 的高中都在这个联盟里。联盟的最新消息是取消春季运动的所有安排,包括我们学校也是。如果取消了运动,那会不会取消上课呢?Choate高中取消了所有的上课安排,春季学期就这么结束了。会不会我们学校也像它一样,等到2020 年 9 月才开学?
我所认识的留学生都想回家,家是我们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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