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去北京

车子从医院门口切过去,拐上了一条小道,走了五十米,再斜穿一条巷子,到了公园的小湖边。我感慨道:“这里我从没有来过,爷,这样七拐八拐的路你真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熟。”坐在我一旁的母亲“嗤”地一声,“他噢,当然熟!街上,他到处玩个转,几自在,几快活!”坐在前头开车的父亲没有说话。每回我跟母亲谈论他时,他总是装作没有听见。

湖畔的一排柳树如笼上一层绿色的雾,刚吐露出的新芽,一小粒一小粒,煞是可爱。阳光照下来,微波荡漾,金光层叠。湖边不少人家在自家窗台上晒起了被子。母亲说:“这样的好天儿,俺屋里的被褥应该拿出来晒一晒……”父亲突然打断说:“庆儿,真要换车啊?要不莫换算了。”母亲也同意道:“这车子还能开,不换也好。”

怎么能不换呢?前段时间,我骑着这辆电动三轮车去镇上给父亲买药,从长江大堤上下坡时,车速极快,一路往下猛冲,我紧忙捏手刹,手刹却是坏的。眼看着迎面走来一个老人家,我大声喊道:“快躲开!快躲开!”车子已经不受我控制了,尤其是下完坡后,速度更快了。

那老人家慌乱地躲在一边,紧接着就要撞到横在垸路中央作为路障用的面包车上。一场车祸眼看着无法避免了。离面包车还有两米远的地方,我猛扭车头,撞到旁边的柴垛上,这才止住了。还好,我只是腿部有擦伤,如果是撞到了人,或者撞坏了车子,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父母亲也因为车子出过事故。车子上坡时,硬是没上去,反倒是猛地往后退,最后车子翻到,驾车的父亲,坐在后头的母亲都摔伤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再说驾驶座两边的车扶手都断了,后视镜碎了一块,车厢边缘开始生锈,电池也不行,开到一半经常没电……

所以我一定坚持要给他们换辆车,但父母亲一直不肯答应。我怎么说,母亲都会说:“哎哟,还能用!换么子?我们又不做么子,将就骑,没得事。”我不管,“是我出钱,怕么子?又不消要几多钱的。”父亲接话道:“三四千块哦,不是钱?”我说:“那也不贵。我买得起。”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他们总算是起身跟我一起出来了。

 “换,一定要换。”我坚持说道,父亲又一次启动了车子。再穿过几条巷弄,拐过去,再拐过来,最后到了一家电动车专卖店门口。里面的工作人员迎了出来。看样子,父亲跟他们特别熟。

他们寒暄了几句,父亲指向我说:“他是我细儿,今天要给我们换一辆新车。”其中一位工作人员,父亲叫她小王的,大声说:“咿呀,你儿几好哦。”父亲点头笑道:“人家写文章……”我忙打断道:“爷,你要换么样的车?去看看。”

小王带我们三个人走到售车大厅门口,那里停着两辆簇新的电动三轮车,一辆枣红色,一辆果绿色。父亲和母亲摸着车厢、车座,低头又看电池,摇了摇挡板。我问小王价格,小王说:“3999元。”母亲摸车的手收了回来,低声跟父亲说:“好贵。算了。”

父亲说:“小王,我都是你这里的常客了。你价格上便宜点儿,要得啵?”后来经过几次讨价还价,再把旧车抵给他们,价格降到了三千二成交。我悄悄问母亲:“父亲为么子跟他们这么熟?”母亲说:“你爷哦,跟么人不熟?我觉得他跟整个武穴街一大半人都熟!”

去前台付账时,我看到大厅一排排电动车,出去后跟父母亲说:“我再给你们买一台电动车吧。”母亲立马说:“你钱不得开销是啵?有个电动三轮车够用咯。”父亲在一旁说:“要得要得,你妈骑电动三轮车,我骑那个电动车。”母亲瞪了他一眼:“刚才你还说不换车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要你儿多买一辆车!”

父亲说:“哎哟,细儿有这个心想买……”母亲打断道:“咿呀!你心下想么子,我不晓得?你就是一心想要外面乱跑。现在好了,你儿出钱,你也不心疼!你就晓得玩!”我在一旁说:“妈,真没得事!又不贵。我再买一辆好咯。”母亲转身对我说:“莫听你老儿瞎说!”父亲闭上嘴,眼睛往那一排电动车扫了一眼,小王此时过来跟他说车锁的事情。

我想着两个人还是两个车比较好,又坚持道:“要不我还是一次性都买齐算咯。”趁着父亲跟小王说话,母亲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你爷要是有那个小车哦,还不疯了?以前你哥那个小舅子的车放在俺屋里,他天天骑着往街上跑,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这样乱跑,很容易出事的。有一次,他骑到半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了,幸好有人救了他,否则死在路上都没得人晓得!这个三轮车,又大,又重,开起来没那么方便。他就不会那么容易乱跑。”母亲这样一说,我只好作罢。

我忽然发现我对父亲的生活如此陌生。母亲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他从来是一个在家里关不住的人,疫情管控最严格的时候,他都趁着我们不留意,溜出去到其他叔爷家里玩。回家后,我跟母亲都轮番劝说他,他像哑巴一样不说话,默默吃自己的饭。

而他在外面有哪些朋友,经常去哪些地方,不回来吃饭时又在哪里吃的,我其实都不了解。以前到市区照看两个侄子,他每天除开负责接送侄子们上下学,其余时间都在市区哪些角落晃荡,又认识了一些什么朋友,我也不了解。

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很像一个贪玩的小孩子,四处疯玩,带着一身脏泥回家后,任凭母亲如何说,他都闭紧嘴巴不发一言,继续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那一份隐秘的快乐。

他跟小王说话时轻松自如,神情也生动了很多。连这个我也是陌生的。母亲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她是一个往内缩的人,见到陌生人会紧张不安。我有时候开玩笑地说:“妈,你生活在街上,也学学那些大妈们,跳跳广场舞,几好哩!”母亲忙说:“我才不要!我一个乡下老太太,么能跟街上人一样。”

她是放不开的,喜欢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做几十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而父亲却不耐烦那些无聊的家庭琐事,他总是好奇外面的世界,总想出去。在这一点上,父母亲会经常闹矛盾。

而我常常站在母亲这边,像个家长似的管着他,“爷哎,这是甜的,明知有糖尿病,你还吃!……风都刮起来咯,你还穿个单褂,你不怕感冒啊!……你吃饭能不能吃慢点儿,没得人跟你抢的,你吃多快,胃又要疼!……”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唠叨了。

电池换好后,父亲坐在了驾驶座上,我和母亲坐在后车厢。多了一个新玩具,父亲看起来很开心,跟小王道完别,兴奋地说:“走!我们去兜风!”这句话他是用普通话的腔调说的。母亲笑骂:“真是个神经病!”父亲不管,把车子开到大路上,熟门熟路地往着长江大堤的方向驶去。

我嘱咐道:“爷,你莫乱开!莫逆行!”母亲跟着补充道:“开缓点儿!看你开车,我一头包!”父亲说:“你们放心好咯,这里我几熟哩!”母亲哼了一声:“全中国你都熟!”父亲笑笑,没有说话。车子平顺地在大路上跑动,风柔柔地吹拂过来,四遭的市井声此起彼伏。

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子停下,父亲扭头说:“庆儿,我就这样一直开一直开,送你到北京去,要得啵?”母亲撇撇嘴,“开你个头角!莫发神经,看着灯!”我说:“要得。”绿灯亮了,父亲又一次开动车子,“我儿发话咯,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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