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 It’s Not A Flu.

昨天想叫在东伦敦住的M和我视频连线、一起在线工作,结果她说,“同学,你得找个不被老板催到吐血的”,然后甩过来一个手机截屏,上面是从早六点到晚九点的四个闹钟。M是市场分析师,全球股市正一起流血狂跌,她的在家工作变成了在家全天候工作,加班加到要给自己的午饭、晚饭设个闹钟。

“你怎么样啊?”我打了个电话过去。

“我已经快加班加死了” (然后给我解释了她上班的时候是四台屏幕,现在家里只有两台不够用)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work from home的?” 

“上周三。” 

“那你们还算早的了!” 

“我直接跟老板硬说的,他一开始还不答应,我当时就哭了,他才说好好好你回去吧。结果上午回去,下午我同事就爆出有疑似的。当时跟我老板说的时候我就想,要是他再不答应我就直接take holiday,到时候你就连我这个人都找不到。” 

“你说外国人为什么这么不怕死?是因为意大利和中国的新闻没有翻译成英语吗?” 

“我跟你说,就是傲慢和无知。” 

疫情在中国刚爆发的时候,海外的中国人(和华人)大多如惊弓之鸟,我也是。我还记得1月20号那一周,我和一位英国策展人带研究生在伦敦城里各处看公共艺术项目,因为要去地铁里看Art On the Underground,我害怕密闭空间里的密集人流,出门就戴上了刚买的口罩,也在包里放了一沓给全班。到了地铁站闸口,看见我的英国老师笑了,“you are too anxious”,然后说,“I don’t think it will spread here”。等到开始上课,我默默把口罩收起来,因为真的没人戴着。当然仍然担心中招,但是那种环绕在身边的“无忧无虑”会让人有压力再去展露自己的担忧,或者说,我暂时说服了自己:他们并不担心也有他们的理由,他们应该比我更理解此时此刻我在的英国。

中国的疫情日渐严重,海外也渐渐开始有确诊病例时,谈论起新冠病毒,总有身边的朋友、或者偶尔聊起的陌生人说,“别担心,这只是流感”(don’t worry, it’s just a flu),或者“这病对年轻人没什么威胁,老年人需要注意”(it doesn’t hurt much to young people)。这时候我开始怀疑,他们是真的这么想吗?还是其实知道它的重症率高于10%,知道它让武汉和湖北整个城市瘫痪了,知道它让中国十几亿人都闭门不出,但是为了不增加对话中彼此的恐慌,才如此措辞?

我现在发现,有时候我们把人想得太好了。M说,她这次最失望的,就是发现她的英国老板和白人男同事们(她是组里唯一的女生,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是真得从未平等地、以人及己地看过中国的新闻——这些分析员是追着中国的新闻看的,他们从封城开始就关注疫情的进展,因为这事关全球的金融市场,但他们仍并不觉得这和自己的生活有关;等到再近一点,意大利也陷入困境,但办公室里仍然在以“流感”谈论着新冠——为什么呢?明明看到那里有多惨烈了呀?轻松地用“流感”来称呼它,仿佛自己一定会从这场危机中全身而退,不觉得是对中国和意大利的侮辱吗,是什么让他们觉得自己会是最幸运的那个人呢?

因为仍然觉得那里是中国、是意大利吧;因为这里是英国,一直都体体面面的英国。这里的人们在心里的仍有不愿承认的或者不自觉的傲慢:中国和意大利的灾情严重应该是因为那里的管理混乱,因为医疗能力不够,因为中国是个体制不同的国家——如果疫情真的暴露出什么全球化的问题,那就是即便交通和通讯技术让人们连在一起,但在英国社会里,理念上中国仍然是一个他者,并不在自身经验之中。M说,“他们都相信英国是民主国家,不会有事”,诸如此类的,还可以加上“文明”和“现代”——这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加上即时传递的信息,其实让人们对自己和他人都变得更加盲目:“人们以为自己知道,不知道自己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这样的无知并不在知识的层面,而是心态。

不要说什么“群体免疫”(herd immunity)了,我们应该先来谈谈“群体心态”(herd mentality),这才是最致命的,而且很难改变。英国人当然可以发挥镇定的传统,了解全局、面对现实、调整策略之后的“keep calm and carry on”,在恐慌到来的时候,中国人也该如此。这两个月里,我镇定下来了,会每天看新闻,也会每天钻进研究里忘掉现实一会儿,但我能一直镇定是因为我可以几乎全然独处。但M不得不去上班,而她的办公环境是,周围同事们直到被要求隔离之前,仍然相信的是“it’s a flu”。

而这其实不仅仅有关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一直在反思的“西方中心”或者殖民心态,疫情对人的要求比选择一个正确的立场要大的多,它要求人们对现实中发生的变化,保持谦卑、十足敬畏,准备好为它做出改变。两周前在伦敦疫情即将爆发的时刻,RCA老师罢工,我感到尴尬的是,之前在中国爆发疫情时来安慰我、认为不该歧视亚裔的左派同学们,此时正要出发到罢工前线声援,那自然是人群密集的地方。我提醒他们注意防护,保持和其他人的距离,没有口罩的话,可以用魔术头巾,但我的朋友们说,“谢谢,但应该还好,我就去一个小时”,“我不会太担心的”,只有一个美国同学说,“放心,我会站在人群外面”。

我一直在想,当时是不是应该再更激烈地说服他们?甚至我也犹豫,是不是我也应该去罢工现场支援老师呢?但当时我没有再说服他们不去,也没有去罢工的前线。我困惑——对病毒,是否仍然是自己担忧太多,是否事情仍在掌控之中,是否是我太胆小、而他们更有舍命参政的勇气?我也困惑——对于罢工,如果教育的产业政策没有改变,被学生揪出来的校长有能力去降低学费吗?如果社会描绘出一幅自由流动、选择多元的幻象作为诱人前景,教师们此时反对自己的临时合同,是否也有悖论?

那个时刻,我的确失语了。对我的左派同学们来说,政治行动的紧迫性远远大于了他们对病毒的担心,而正是这种立场在两个月前让他们并不畏惧病毒而安慰我。然而,就像前天的讨论会上,我发现欧洲和美国的艺术家们并没有听说过李文亮和艾芬一样,人们其实大多数时候并没有普遍地关心世界,而是沿着自我的惯性、沿着相信的立场,生活和选择着。

瘟疫之所以为瘟疫,是因为它普遍地瓦解我们,就像各式各样的“民主”(或它的对立面)在疫情中不再是政治概念而都化为不同国家的“紧急状态”,罢工在今天学校都关闭的情况下也失去了效力一样,病毒迫着我们去重看现实,重构脑中的观念,我们不得不改变自己,去想象一种新的政治。

One Three 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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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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