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们不能维持高质量的服务了” Ⅰ 疫区笔记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潜江成为疫区很多天了。之前叫隔离日记,想到几天后隔离就结束了,而疫情未必缓解。改叫疫区笔记吧。 1-28,正月初四,隔离第八日。晴。 全国新增确诊1771例,湖北1291例,其中,武汉892例。昨天日记里,我在形容武汉 …
1月21日自武汉回潜江,详细记录所见,没带电脑,在手机上随手记,比较零散。至昨天恰好两周,一个隔离期(可能并不是严格的隔离,尤其是前几天)。昨天是隔离最后一天,下午有小恙,以为隔离最后一天出了问题,所幸只是虚惊。接下来展望回武汉了。大概也容易。要单位出文件,要住地证明身体健康。如果继续写,应该叫“回武汉记”。
前面七天(1.21-27)深网推送过:一位武汉诗人的小镇隔离日记 | 深网,只发后面的(1.28-2.3)。
1-28,初四,隔离第八日。
全国新增确诊1771例,湖北1291例,其中,武汉892例。昨天日记里,我在形容武汉增长数时,用了“只有”:只有80例。谁能想到,今天的数量直接乘以10。报道中说,这是检测能力增强所致。绝对的数量仍然能换起新的震惊。
今天天气更好,真正的阳光普照。起床时满目的白霜和雾气,太阳一出,雾气退散,白霜化成水滴。屋后的鸡叫声也更响亮一点,岳母说,晴天里,鸡下蛋都比平日早。小溪被鸡叫吸引,我牵她去看。和鸡大小相仿的小动物,猫或者狗,小溪都喜欢。但这些动物里,只有下蛋的鸡会叫个不停,所以格外有吸引力。我们到了后院鸡笼边,她朝着鸡一顿疾走,鸡先是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突然一仰脖子,叫出了那一声“哒”。声音大了一倍不止,小溪吓得一抖,后退了一步。
从昨天开始,小溪不那么认生了。岳母和妻妹偶尔可以接过去抱一下。侄女和她玩躲猫猫游戏,她也格外配合,笑得很灿烂。妻子很欣慰,说这就是想带小溪回来的目的,体会真正的姐妹快乐。在武汉,和邻居一起,终究不如家中亲密。
和小溪的亲密感,以及进一步的和家人的相依为命感,大概也是这次隔离的收获。昨日科比过世后,有两个人的发言格外触动我。一是帕金斯。之前他一直和曾经的队友杜兰特打嘴仗,互相嘲讽,昨天突然发推,称特别后悔,希望和杜兰特重归于好。另一个是加索尔。他在采访里说,科比让他明白,场上的数据,NBA生涯,合同工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回家陪女儿。
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昨晚我睡前和范晓东聊天,也有这种想法——应该说,自从隔离在家,看到外面的风暴持续,我就在这么想。幻灭感是基于一切所见都烟消云散,曾经没想过的大事正应接不暇。我对范晓东说,这次病毒事件,大致会让我重新修正自己的人生观。也不是妄言,修正之一起码是,更加热爱生活,爱家人,爱当下的、鲜活的此刻。
中午,听岳母说棉棉已基本好转,可以出门活动了。岳母知道我好奇,也转述了棉棉生病前因后果。她年前一周感冒(很可能是弟弟传染),进杨市医院时,正是冠状病毒肺炎发端,医院不敢大意,立即拍了胸片,抽了血。确实只是普通肺炎,遂回家住,只每天去医院打吊瓶。之所以拖到今天才好,因为棉棉没有好好吃药。家人给她的止咳糖浆等药,她全悄悄倒掉了。
不久棉棉过来找侄女玩,我问她倒在了哪里。棉棉说,倒在了床脚的蚊香盘子里。我再问她是不是一直在倒,她就不肯说了。
我自觉得日记还算客观,也并无太多情绪渲染。但许多朋友都因为看了我日记,以为我状态不好,让我保重。云南的张雁超打来电话问我情况,我一一作答了。他是云南水富警察,我们通电话时,他正在高速路口拦车为返乡人员测体温。
天门的朋友小湖也电话我。我们因为平日一起上下班,聊得久一些。她身体不大好,因此这次格外注意。回家后严格隔离,精神紧绷的后果是,对自己的感觉格外敏感:这两天总想咳嗽,只是“想”而已,强忍也能忍住。我说一定是心理作用。她并不认可,说自己一身伤,唯独呼吸系统没问题。又说前日口渴,两日喝了差不多30瓶矿泉水。她并不担心自己感染(之前的一身伤病,已经让她对疾病有了足够的抗体),忧心的,是自己变成了传染源,让家人受罪。
妻子的同事西洱此时正滞留日本。1月16日,她请了年假,带着孩子和婆婆出去,原计划25日飞回。东航停飞了,只得改签到2月9日,经上海回来。还有十多天呢,东京太冷,他们转道冲绳,权当假期延长。我和西洱聊天时,说她完美避开了武汉的封城。她说人在日本,漂泊无依之感,可能并不比身在武汉好多少。她的漂泊感,大多来自对何时回国的困惑。2月9日的票是买了,但能否准时回来,还是一个问题。她还担心,落地上海后会被隔离。我联想到近日武汉人在外省待遇,问她在日本感觉如何。她本来是打字回复了,临时改了语音,说日本并无强制隔离措施,对武汉人也没有特殊对待。
我今天看新闻少,因为到处都是武汉人(湖北人)在外地人人喊打的消息,我实在不想看。可还是躲不过。朋友圈一个师妹就遭遇了这个。她在安徽宣城,楼下的车被网友发到网上,“宣城头条”竟然还抄送转发,下面有人评论:“这些个武汉的,滚出宣城。”
21号赴山东的H同学,这两天尤其安静。我昨天把日记给他看,他也只淡淡回了句“谁没有难处呢”。武汉人在外地待遇,我本想问他感受,后来想到他是回岳母家,且没有开车,大概不会暴露。今天他突然对我说,他经历了一件特别神奇的事。
他21日回山东,并未去岳母家,而是在妻子堂弟家隔离。山东对武汉去鲁人员筛查严格,昨天新闻说,共查出69180人。H和他妻子,就在这69180之列。至25日,H突然发烧,被送往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住进了负压病房。负压病房内的气压低于病房外的气压,外面的新鲜空气可以流进病房,病房内被患者污染过的空气就不会泄露出去。这是很严肃的对待了。CT、验血、咽拭子,规范流程都走了一遍。其间,一度高烧39.4,医生直接上了退烧针,第二天醒来37.7。那个难熬的半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被感染。负压病房噪音大,他开始睡眠极差,后来习惯了噪音,又睡得极沉。中间被护士喊醒了几次。
他这经历,让我想到了许真。许真就是在高烧期间发朋友圈,让我们惊慌失措的。不过,H同学说他的遭遇“特别神奇”,在于化验结果出来了,并不是病毒感染,而是感染了水痘。
一个30多岁的男人,竟然被水痘感染。事后觉得神奇,事中呢,当此全国一片惶恐之际,不知道H怎么挺过来的。我大概还记得,他住院之前,正是杨晨在群里说老公发烧、自己发烧之时,那时他还在安慰杨晨。25日,我们在群里说了许久的话,他只说了句“在家隔离中”,再无只言片语;四点多,大概就是他高烧之时,和我聊天,他问:“武汉何时能回?”我说:“一个月保底,赶紧给岳父母交生活费。”
许真情况已稳定,他发了朋友圈报了平安。说自己是轻症患者,之前是自己过度惊吓了自己,极度紧张和恐惧而致。看他朋友圈附的定位,已经离开医院了。
1–29,初五。隔离第九日。
昨天日记说许真已经离开医院回到了学校,应该无恙。早上五点多,他开始在朋友圈公布他关于此次病毒的见解:同源病毒、遗传bug之类。涉及很多专业表述(可能是看似专业),问题是他虽是博士,却是文科专业。前几日他高烧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希望他真的无恙。
我认识的感染者,只有许真一人。至于朋友的朋友、的邻居、的同事,感染者就多了。悲欢夹杂,终究遥远。这两天我已能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些生离死别、无路彷徨。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我们从未见面,以后也很大可能不会见面,那么,那些逝者,我就当他们还在。这确是此时的自我宽慰之道,似乎也是无能为力的自我麻醉。
中午,队长郑玉堂第三次上门,挨家挨户贴告示。之前是红色倡议书,这次是公开信,且有具体对象:“返乡人员”。信上口吻温和,只说如从武汉返回或有武汉逗留经历,需要自觉隔离两周。这公开信是挨家挨户贴的,其实也等于取消了指向性,不像省外一些地方,只在返乡人员门口挂横幅。后面听门口广播说,这公开信潜江共发出了2500份,而之前的倡议书,共发出25000份。
岳母说村里今天也封路了,郑玉堂贴公开信时,我问他封路情况。他说这是民间的“自发行为”,村里没有相关通知。我下午戴口罩、骑自行车去了岳母所说的封路处,不过是几个塑料桩子而已,不是我想象的石堆或者泥堆。
和母亲视频,她提到我哥的超市年后生意冷清。卖出去的,都是米面粮油这些不急于卖出的;拜年的礼盒,几乎都摆着没动。这是意料中的事,对小镇上的人来说,大部分消费并非刚需,而是面子上的消耗。如果走亲访友,席面要做得好看,零食水果亦不能少;一家人宅着,吃穿用度就一切从简了。
岳母家就是如此,如果一切正常,正月初三因为是奶奶生日,家里要大宴宾客,少不得出门采购置办。现在门口菜园可以满足一切所需。妻子带小溪院子里散步时,一一告诉她菜园中的东西:开花的白菜,包白菜,萝卜菜,油麦菜,茼蒿,莴苣。除此还有田野上的野菜。
滞留日本的西洱,今天加入了一个日本回汉自助群。她定的9号经上海回国的航班被取消了。据说,有180人即可包机回武汉,这是另外一个群“武汉流浪儿在日本”的经验。群里提供的最优方案,是与大使馆联系直飞武汉;退而求其次,是先落地长沙,然后搭高铁去武汉后几站,想办法在武汉下车。
下午,收到武汉交警短信。和9号令相关的一条通知。提醒私家车主,非参加疫情防控工作,非参与民生保障工作,非因看病就医或工作、生活急须使用机动车的,一律不得上路行驶。不过也留有余地:“其它确有急须的,可先通行,后由社区或单位出具证明。”
睡前,看到省防控指挥部的决定:全省各类企业复工时间不早于2月13日24时。我最少还要在潜江待半个月。小溪的纸尿裤、奶粉告急,要找机会去市区补给了。
数据:全国确诊累计5997例。死亡132例。湖北共3554例,昨日增加840例。
1-30。初六。隔离第10日。
又有朋友感染了。
昨天我还在说,身边的朋友只有许真感染。且我和许真并无接触,所以这几天的忧心只有出于朋友的关切,没有作为一个接触者的慌乱。
新感染的朋友,和许真不同,21号回潜江之前,我还和他见过面。如果说,之前新冠肺炎是悬在头顶的乌云,只是笼罩,只是压迫,今天,云中终于有雨落下,滴在身上,无可避免,没有侥幸。
算起来,我已经隔离十天,希望接下来几天没有异状。这位朋友平时身体健康,希望他能和许真一样,只是轻症,平安无恙。
中午,岳父召集邻居来家里打麻将。打之前聚在门口闲聊。一个说棉棉的爷爷前天打麻将感冒了,这几天没有上桌。一个说戴口罩没用,且不舒服,透不过气。上桌之后,每人背后还站人围观。
我上楼和妻子说,能不能管一下,把这桌牌赶走。妻子摇头说:管不了哦,爸爸不得听我的。我抱小溪下楼,站在岳父身后,先是半开玩笑说,这几天你们还一点不注意啊。岳父说:不哪门搞哦,没得事。我没忍住,对着楼上喊妻子名字,又去外面喊妻妹。“你俩去管一下你爸。”我大概比较严肃,声音也不小,妻子没下来,妻妹和岳母都来了。终于把牌桌轰走。
吃过午饭,郑队长过来发口罩。一袋,八个,一次性医用口罩。潜江本地的江赫医用材料有限公司生产。一户一袋,算起来,刁庙一队就发了近千个,如果是全市发放,数量就很庞大了。
武汉我所住的小区也确定有人感染。之前物业一直以一种“有我们在别怕”的自信在群里发布消息,今天的消息,终于有了一丝脆弱和无力。第一句就是:请原谅,我们不能维持高质量的服务了。
原因大致是以下几点:23日封城,导致部分员工无法上班;目前湖北省已经全面封锁,许多员工无法返回武汉工作;保洁师傅辞职,导致保洁工作无法正常维持;武汉市再次发布“机动车禁行”9号通知,一批员工无法正常到岗,而留守在项目的员工身体负荷和心里压力过大,也需要休息和换班。
我一直对小区物业有好感,平时他们算得上细致贴心。发这样的公开信,可以想见他们的无奈。业主群里,所有人都表示了理解。这不是物业的无力,而是整个城市的无力。当一个城市都在呼告、在求救,一个小区如何能事事周全?
潜江今天也发布了限行的5号令:自今天10时起,潜江市中心城区、镇村道路实行机动车、电动车限制通行的交通管制措施,主要通行道路实行物理隔离和设卡管理。
数据:昨天湖北新增确诊1032例。其中武汉356。余下在各县市。以黄冈、孝感为重灾区,分别新增172、125。至此,全国7830例,湖北有4586例。
1-31,初七,隔离第11日。
昨天听说同事感染,便格外关注自己身体反应。昨晚睡前把喉咙、肌肉、头等凡是已知的症状器官,都仔细感受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估计是紧张所致,早上起来也没有了。
感染人数,全国9800余。武汉5806,昨日新增1220。
昨天疾控中心论文、黄冈卫健委主任刷屏;今天轮到红十字会。从一开始的“之行”,到KN95写成N95,再到日期写错。让人啼笑皆非,不,令人发指。
今天村里的广播车终于不播口诀了。直接喊话让大家不要聚集,说镇上已经发现感染病例。广播里的口气,也不是往日的照本宣科,而是苦口婆心、声嘶力竭。这很有效,村里今天没人打牌。岳父无聊到中午睡了个午觉。
我昨天吓得睡了午觉(觉得可以增强免疫力),今天是睡不成了。要联系排版,封面设计,选题书号,等等。下午成都商报采访做个专题,我觉得自己毫无特殊性,但也没好意思拒绝。聊天中,想到了一个可以形容自己最近状态的词:分裂。一面是眼前的平淡(也许还有点甜蜜)的日常生活,一面是远方悲伤、荒诞、愤怒的消息。我之前说的幻灭感、不真实感,大概都来自这种分裂。
写点温暖的事。
傍晚,带小溪出门散步。沿路都是桂花树,我抱她到第一棵,她伸手摸摸叶子,指下一棵,嘴里嗯嗯不停。我于是带她走到下一棵,她摸摸叶子,继续往下指。如此反复,一连十几棵。往回走时,我摘一片她摸过的叶子给她拿着,走了两步,到下一棵树前,她要举着叶子往树上放。看起来,像是要把树叶放回去。妻子说之前在武汉时,小溪也如此。总是举着落下的枝叶,对着树叽里呱啦不停。
可能还不能说这是孩子的善良。只是一种维护事物本来面目的本能。
侄女写日记:今天没吃饱,看到月亮是缺的,就像没吃饱一样。由此想到老家侄女那天写的日记,是说这次疫情的。一篇写我外公身体不好,母亲不能去看(估计有夸张成分,母亲回家头几天,没少去看);一篇写街上没人,我哥超市生意不好——这是真的。
2月1日,初八。隔离第十二天。
武汉我所在的楼栋确诊了一例。
早上有人把消息转到业主群里,立刻炸了锅。第一波要求,是让物业告诉是哪一层哪一户。“不是歧视,我们希望他尽快康复,但家人一定要居家隔离,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他人。”群内的物业客服只说“以社区公布通知为准”,她大概也不知道是哪户。群声沸腾,责怪物业不力。继而联系到近几日小区的种种“无物业状态”:楼道卫生未做,岗亭关闭,等等。之前物业出过公告,表示不能继续提供优质服务,所列原因,大家尚能理解。如今发现刀悬头顶,就不能云淡风轻了。责怪之后,又意识到特殊时期,还有很多事要物业出力,于是有人改口安抚,希望物业继续做好电梯、楼道消毒工作。
群里热闹,我其实置身事外。中间在群里说了句“现在关键不是公布哪户感染了,而是做好防护”,无人搭理。有业主援引其他社区为例(公布了房号,回顾了接触路径)。晚上物业响应,主要是示弱,言及几日来人手、物资短缺,身心俱疲。这是实情,业主们这几天耳闻目睹,不会不知晓,只是觉得需要更早告知有人感染这一事实。
如果我尚在武汉,大概也如那些愤怒又无助的邻居一般。我楼下的邻居,因为孩子尚小,今年决定不回老家过年,还把爷爷奶奶接了过来。爷爷奶奶又带了家里另外两个孙子。一家七人,自封城之日起,一直锁门不出。物资固然充足,长期禁闭,又不知何时结束,精神的压力可想而知。
和H同学聊天,我说:“我们楼栋有人确诊。”H说:“我们对面一栋,今天有人过世。”风暴之中,无人幸免。区别仅仅是,有人是作为当事人,有人是作为旁观者。
我那两个感染的朋友。许真仍在康复,腾讯网的朋友想约他写文章,他今天还问了我写法。看来状态不错。另一个朋友远在外地。不便消息往来。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潜江今日压迫感变强了,因为昨天新增了15例。今天岳父没有牌局,屋前屋后转,很是不安。下午郑玉堂第五次上门,送来两支温度计,又详细询问我们怎么来的潜江,最后要我们提供了在武汉的小区地址。
今天,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出了通告,第四条说,返鄂返汉人员,须由所属单位或社区(村)向所在市(州)、县(市、区)防控指挥部提出申请,经审核同意后返回。
有点通关文牒的意思了。单位通知说2月14日上班。如果防控得当,大概可以按照通知操作。我能找单位要申请,没有单位的人呢?比如我母亲,以及数量庞大的像我母亲一样的带孙子群体,她们怎么回武汉?
晚上,和母亲视频。让她看小溪新学会的几个技能。一是我们说“棒宝宝们”,她便举起手;一是飞吻。小溪配合着给奶奶做了。母亲告诉我,我哥的超市明天要关门了。镇上所有超市、小卖部,仅保留四家大型的,其余一律关门。母亲当然颇有不平,我却觉得这样很好。景阳镇已经有确诊病例,更偏僻、我一直觉得绝对安全的官店镇(我出生的地方),也确诊了一例。
昨晚,有专家称双黄连口服液可以治新冠肺炎,于是全民哄抢。很快被证明是谣言——准确说应该是误导。今天,双黄连时间还是为红十字会转移了部分火力。我看到作家陆源在朋友圈说,阿玛蒂亚森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理由就是他指出了大饥荒的产生不是由于粮食的绝对匮乏,而是由于制度层面导致粮食分配不到饥民手上。照录在此。
数据:全国11890,较昨日增2099。湖北7153,较昨日增1347。有朋友说现在应该看疑似病例及其增长。数据分别是17988,2750。这里面,有多少会被确诊?
2月2日,初九。隔离第十三天。
昨晚李琦老师发微信问近况,今天早上才看到。之前我在公众号上更新日记,也有报平安之意。这两天没有推送,因为朋友圈信息过量,写日记的人也多起来。加之我也觉得我所见日少,不足为例。我给李琦老师报了平安,她回复说:隔离日记发不发你自己都要记下来,留给以后。
和李琦老师初识,是去年在西双版纳给雷平阳老师开研讨会,我们负责订票事宜,发短信去沟通;2019年东湖诗歌节,她来武汉,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说我的诗很安静,我也觉得她亲切,晚上朗诵,听她读写母亲的诗,深受触动;12月去泉州,几次吃饭都与她同桌,她知道我海鲜过敏,所以对我格外照拂。后来她说,照拂有加的原因之一,是她女儿马小淘也爱过敏。
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回武汉。现在想的,是把这隔离十四天写完。今天已经是第十三天了。之前我说这些文字,是一扇个人之窗,这窗既开给他人,更是开给自己,就像李琦老师所说:“留给以后。”
可以作为类比的是非典,我的记忆只有恩施高中封闭的校门、春夏换季无衣可换的窘迫,以及终于有一个周末,我坐着一辆面包车从恩施回官店镇,一路晕车,时时遇到拦截……彼时的我,可能也感到过紧迫,但如今想来,已经不分明了。更多的细节,当时没有记录(读高一,也记录不了),现在也就湮灭了。这次冠状病毒,有了这些日记存在,当可以让我许多年后,还能想见今日的种种。
这些天里,我没有写诗,想都没有想过,有伦理上的考虑,也是习惯和能力问题,疫情于我,纷纭杂乱,是一池浑水,要过段时间才能看清。再往前一步,似乎也可以说是诗的局限。本质上,诗是个人的,情感的;个人的要求亲身参与,而我在风暴边缘;情感的要求情感独立(起码是自主),而这一个月的种种悲恸、惨剧和谎言,让人情绪满溢,太激荡了,反而没有情感。
我现在写的这些文字,和一张相片无异。我只是一次次摁下快门,记录眼前的浮光掠影。
继续照相吧。今天阴雨,困在屋内。因为封路缘故,见了好几辆摩托车抄近路过来,呼呼而去,车上人也没有戴口罩。我和妻妹说,门口小路,也应该弄点警示标牌,比如“武汉人在此,小心避让”,诸如此类。早上雨停之时,岳母走这条路去摘野菜,过桥就是大马路,车辆虽少,我们都没敢继续往前,担心空气中有病毒。这种谨慎,大概就是我这几日的写照。
小溪已经有无赖之相了。午睡之后,起床气很足;有不顺心的事,竟然要蹲地耍赖——这是我最反感之事。在武汉时,有一本希尔斯育儿百科,对每个阶段怎么对孩子,说明比较详细。这十多天,没有看书,几次说上网查,每次都被疫情吸引。我比较淡定,岳父母说脾气好,真相是出力不够,更多是享受小溪的可爱。做母亲的就不一样了,既享受了可爱,也没有错过可恶。所以妻子时时有对小溪发脾气冲动,可惜一次也没有发出来,只是自己回楼上生气,说是重新“积攒爱意”。
晚饭后,鸡鸭回笼,我们带小溪去看。十几只鸡,聚集在笼外,逐一进去。岳母说鸡笼里一团漆黑,母鸡一步步试探,所以走不快,公鸡很着急,伸长脖子催促。小溪似乎也跟着着急,嘴里叽里呱啦,手中比划,脚也跺个不停。我太久没见过鸡鸭回笼场景了,小时候见得不少。那时家里的客厅,方言叫“火坑”,因为有一炉火,且有个大窖箱,供火炉通风。这个窖箱,就是冬天鸡们的眠床,每天黄昏,它们在门口挤来挤去,我打开门,鸡鱼贯而入。晚上,我们坐在火炉边,还能听到身下面鸡的扑腾声。
这一幕以后也再难见到了。但能见到鸡鸭回笼,也是一种来自过往的安慰。
今天武汉出了10号令:“确诊患者集中收治,疑似患者集中隔离,发热患者、密切接触者集中隔离观察。”这叫四类人员。其中,疑似患者隔离,是之前大众呼吁了很久的。政府一直号召居家隔离,是权宜之策,也是出于无奈——没地方隔离。现在的措施是,改造酒店作为临时隔离区,进行集中隔离。“为有效防止家庭聚集性传染,不得进行居家隔离”。
对疑似的摸排处理,应该意味着政府行有余力,这是这几天来真正的好消息。个人的好消息是,我认识的人里,这两天都没有出现新的感染者。
坏消息当然不少。一则新闻说内蒙古出现空气传染:两个患者没有紧密接触,相隔一栋楼。可能没有这么玄乎,只是密切接触而未察觉而已。另一则新闻,专家在感染者大便和肛拭子中已发现病毒核酸,意味着可能存在“粪–口传播”。从飞沫到接触,到粪口,也许将来还有别的传播路径。
最后照例列数据。全国确诊14492,较昨日增加2701;湖北9704,增加1921。潜江增加8例,共有35例。
2月3日,初十。隔离第十四天。
在家隔离最后一天。
在家隔离并不科学,在人员流动少但邻里不避讳的乡下,尤其如此。我21号回来,到23号封城,始有隔离意识;但仍难做到与家人完全隔离,只是尽量不出门而已。村里也知道邻里走动不可避免,宣传车过来,说的是走动不要超过“隔壁三家”。左邻右舍,彼此知道根底,还是可以信任的。
这些天,生活基本自给自足。早上,岳母发现没有生姜了,岳父骑摩托出门,村口都没出就被拦回来。邻居支援了半块姜,节约点用大概可以坚持三四天。生姜不是必需品,不吃也不打紧。之前说小溪纸尿裤紧张,前天杨市的母婴店送货上门,足可以用上一个月。
郑玉堂今天叒叒上门,张贴对老人的公开信。信上强调老人免疫力差,更要少出门。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原因,可能是老人信息闭塞,不太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即使了解,也多是一知半解。家里的奶奶这几天对疫情了解得比较详细了,每次都感叹:“真是害人啊!”
家里对疫情的认识很朴素,老一辈的,其实比较少去关心上面的反应快慢、WHO的决策评判,只记挂确诊了多少例、有多少人因此去世。当岳母知道湖南出现了禽流感时,说:“好啊,惟愿多死点鸡。”我奇怪地问为什么,岳母说:“多死点鸡,就可以少死点人。”她是认真的。
武汉的业主群里,风波继续。邻居提了两点:一,社区对确诊的十期九栋患者家里是否有做专业消杀?二,根据我市防控指挥部10号令,密切接触者也要集中隔离,社区是否已将9栋密切接触者集中隔离?
社区回复说,无法对患者进行专业的消杀,如家中有人去世,才会进行专业的消杀;送密切接触者集中隔离有三个条件,接触者生活能够自理、没有基础病史(慢性病)、本人自愿前往。目前他们家几人没有出现症状,而去隔离点的都是一些发热的病人,如果去隔离点,对家属来说不公平。“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与疫情作战,而不是与患者为敌。”
如果社区之前不对患者房号保密,现在的情形,大概就不是在群里议论,而是去患者门外抗议了吧。邻居们的要求可以理解,物业的辩解也有道理,其中分歧,涉及10号令的可操作性,尤其是针对密切接触者的隔离,此后大概会有媒体报道。
今天确诊增加2800。湖北增加了接近2100。
下午三点左右。吃了一个梨子,上楼突然不适。小睡了半个小时,下楼,带娃间隙,去洗手间吐了一次。晚饭吃了一碗稀饭。继续上吐下泻。测体温,36.5。
猜测原因。一,过敏。本来鸡蛋过敏,最近没有忌口。但以前的过敏反应在胃肠道,很少吐。二,感染了。呕吐,纳差,腹泻,是新冠肺炎症状,虽不常见,但存在。
终于轮到我了吗?
岳父给了我一袋诺氟沙星,我查了一下,没敢吃。九点,去楼下取医用外科口罩,要戴口罩睡觉。拿体温计,随时量体温。水杯里加了点盐,接下来要小口喝水。这一切都由妻子操作,我一直卧床不动,失魂落魄地看着旁边熟睡的女儿。对妻子说,如果明天继续如此,就要去医院了。
睡前,去协医院的公众号上线上问症,填了一堆资料后,不小心退出来了。再提交时,提示只能问症一次。又处理了几个工作问题,把手机丢到一边,先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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