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报道 | 阴影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by T  china, at 03 February 2020, tags : 口罩 疫情 武汉 我爸 表哥 肺炎 我妈 散步

从今天起,我们将围绕全国疫情进行为期两周的报道。

自 1 月 20 日新冠肺炎全面进入公共视野以来,编辑部除了密切留意疫情和它带来的人间悲喜剧外,也试图以我们擅长的角度,小切口地观察这场几乎洗刷了 2019 年国家基调的灾情。最终,我们选择了 6 篇「个人志」和 5 篇「文本重读」来构成这一轮连续报道。关于前者,无论是返乡后遭遇不同程度疫情的年轻人 —— 他们虽和新冠肺炎保持着安全距离,却也无可避免地卷入其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地体验着它的恐怖;抑或自发募集物资的摇滚乐队主唱 —— 出于某种责任感,出于某种理性和激情,也出于某种不信任;以及被及时隔离、获得救治的普通人,都在竭力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他们剧烈起伏的心理轨迹,和他们眼中构成今日中国的毛细血管。这样一群执笔人,有的是专业记者,有的是律师,有的是初入职场不久的、从未想过要动笔写下自己故事的年轻女孩儿,他们从疫情中看到了属于这一代人的苦难(甚至只是苦难之一),但同时,他们也描摹了一张张在分崩离析中保持了人的尊严、生命的秩序、内心的归属的面孔。我们感谢他们的加入。

而关于后者,我们的写作者将借助经典文本,去思辨这场肺炎疫情带来的隐喻和不确定性,去讨论集体的精神状况,去赞美被博尔赫斯称之为最重要的书写特质 —— 英勇。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曾经在《二月》里形容,那是一个「墨水足够用来痛哭」的时代,但和痛哭相比,我们更倾向于给 2020年的春天一个理由,让它不至于被黑色的火焰燃烧殆尽。它应当有春天的样子。

和战斗在一线的媒体同仁相比,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正如我们在跨年夜的微博上所言,我们希望《T》中文版不缺席:这是我们不缺席的方式,这也是我们不忘记的方式。今天的推送是一篇「个人志」,一个武汉的幸运儿在感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虎口脱险」,尽管这一切尚且只是暂时。

我是 1 月 19 号回的武汉,戴了一个黑色的无纺布口罩,没什么用,但总比没有强。车厢是沙丁鱼罐头,但沙丁鱼都光着脸,下火车人潮汹涌,也都光着脸。我妈来接我,一张无畏的脸袒露在空气里,生气,觉得事情不应当是这样的。

这一天,武汉市民依旧没有预防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认识,大家照常出行,从事生产和劳作。个中原因在此不表,表起来没完没了。总之,我花了大量精力和爸妈吵架,劝他们当回事,一度搞得自己咽喉肿痛,不晓得如此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是为了什么 —— 然而没有口罩是个大问题,我很焦虑。事急从权,20 号我在表哥指挥下拖着我妈去药店买口罩,将店里最后 8 个医用外科口罩包圆。我妈还觉得我反应过激,问店员:现在买口罩的人很多吗?

店员摇头。

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向我。

现在当然是买不到口罩了。我表哥是最早警觉的那一批人,早早地备好了 N95,并雪中送炭一家分了 5 个。22 号我们年前最后一次相聚,取消拜年计划,交换消毒水和免洗洗手液的相关信息,那时候这些物资也很难买到了。他四处跑超市,在各种线上平台扒存货,嘱咐他固执的老爹戴口罩一万遍,不厌其烦,脾气比我好得多。家里有这样一个人真叫人安心。他无意识地担负起照顾全家人的责任,且落实到采买细节当中,开车来给家人送口罩,结果车还被撞了。

那一天是我们家惯例的备年货日。年货无非就是炸肉丸、炸藕夹一类的东西,今年做得少,想着没人拜年;等到后来没菜吃的时候又后悔怎么不多做一点,「猫耳朵」都没炸,见鬼。也是在那一天,我们全家对于「新冠」的认知终于空前统一:会死人。感谢钟南山院士,使武汉人真正开始警觉起来。第二天我爸自动自觉去药店买了一盒医用口罩,50 个。这是迄今为止我们买到的最后一盒口罩了。

物资缺乏在先,然后是焦虑。确诊人数迅速涨起来,一个省一个省侵吞过去。武汉封城的消息发出之时我还没睡,我对着手机,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早知道会走到这一步,真正到了这一步人又出奇平静:它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却又切切实实在当下发生了。这种分裂感将我架在半空,不晓得最终会去向哪里。我妈睡不着,光顾着叫我睡,我告诉她武汉封城了。

她「啊」了一声。半小时后她来到我房间:你从哪里看到的消息?

我举起手机给她看。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年三十我们在家看春晚,我很恍惚,感到电视里和现实中是两个世界。一切都彻底安静下来。有天夜晚我躺在床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想,是街上已经没有车的声音了。

现实的问题又到眼前。菜涨价了,这是当然,不敢出门买水果,橘子数着吃。每个人都在算自己的存货能吃几天,什么时候又必须出门补货。姨妈打来视频电话聊天,说你姨爹吃得太多了!叫他晚饭吃少一点结果又要吃宵夜,那还不如不吃晚饭么!我心想,这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表哥出去补了一趟货,一口气买了 900 块钱。我妈大惊:买什么东西能买出 900 块?

我说他吃上火锅了,他很快乐。

我们是最幸运的一批人,我们的问题也就是这样一些问题:无聊,不能散步,省着吃饭,没了。与真正辛苦、真正艰难的人相比,我们的抱怨简直是一种奢侈的抱怨。这期间还有一则我发烧的小插曲,低烧,带点干咳,全家神经紧绷,你几乎可以看到一根细细的弦悬在头顶,随时等着发出响动。我爸不愿意跟我隔离,认为我们小题大做,他甚至一大清早在我房间窗台上压腿,把我气笑了。

但我理解他的心理。有时候人就是不能往坏的方面想,他宁愿把这个选项从脑子里划掉,因为它导向的结果是难以承受的。我每天给我的表哥播报体温,吃了睡睡了吃,从来没有如此积极规律地服药过。姨妈发微信鼓励我,说你不怕啊?我说「不怕」。

但怎么会不怕呢?

有许多人正在承受这些。我高中同学的父亲被医院下了病危,我爸的同事也因为「新冠」过世。阴影逐渐扩大,向每一个人生活的圈子紧逼,起先很远,然后很近,最终和每个人息息相关。很难受,除了难受无力再说不出更多。能帮则帮,然而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家人病危,求助无门 —— 这是实打实的痛苦,这种痛苦令我羞愧,好像我因此产生的痛像塑料制品,一种轻飘飘的污染物。但我们必须直视这些,不能撇过脸去。

前几天晚 8 点,武汉许多小区自发喊起武汉加油,我们把窗户打开听,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顺着冷风从客厅这头灌到那头。那时候我在看《太阳照常升起》,电影正好放到结尾,周韵也在喊,别害怕,他一笑太阳就出来了。我向来不吃集体行为这一套,但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一种粗糙的、主动的、悲哀的感动突然升起。我被它攫获了。

形式严峻。但还要保持乐观。好像中国人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我们家附近有片小湖,我爸总喜欢去湖边散步。自他同事因「新冠」过世以来,他再没提过去湖边散步的事情。他上班的时间已经延到 2 月 14 号,可能还有变动,现在他正对着疫情实时新闻播报嗑瓜子。今天下午我们站在窗边,看小区的猫在地上打滚,阳光还行,白玉兰甚至已经结苞了。

立春要来了。希望好消息和立春一起来。

策划:《T》中文版编辑部

撰文:刘晨玉

开篇撰文:李森   设计:子慜   编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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