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农村生活丨单读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口号曾响彻祖国大地。而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人们的注意力大幅转移到了城市里,再没有回头。在疫情发展的这段时间里,城市毋庸置疑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但是农村,尤其是身在农村的同胞们,他们的日常生活、健康状况如何,我们却知之甚少。今天的两封投稿,都来自两位家在农村的读者朋友,借助他们的眼睛,我们一起来看看疫情中的农村。

土里刨出的滋养

撰文:叶丽红

闭关二十天,家里几乎弹尽粮绝,又不敢出门添乱。每餐做饭前无数遍翻看冰箱,见门边还有半包干虾米,眼睛一亮。“既有山的味道,又有海的味道。”好吧,来个白菜炒虾米。一颗白菜已经吃了四五餐。变个花样,希望孩子们能欢喜。

从小生活在农村,看着土里刨出的食粮——稻谷、玉米、大豆、小麦、番薯、土豆、青菜、萝卜等,掰着指头就能数清其品种数。可这些单调的主食,是农人们一整年一家人的口粮。

“仓里有粮,心里不慌。”有计划、会盘算的农妇们巧手变花样,勤快懂存储。每天起早贪黑地不停折腾,如过冬的动物,时刻为一家人的口腹跌打、谋划,操持。

青菜出了。青菜炒饭,青菜手工面,青菜焯水后拌辣酱。最奢侈的是青菜炒腊肉,来几盘我们也一扫而空。只要换个花样,我们兄妹就吃得很欢。眼看春来升温,青菜就要抽薹了。母亲赶紧趁着天晴的日子,摘除下的绿色叶片喂猪,剩下的菜梆子放在太阳下晒上一天。等半蔫后切丝,和上酒糟、辣椒、盐,密封存入瓮里。等盛夏里,一口清淡的白粥,一口酒糟菜梆,那个爽口、过瘾。萝卜刨成丝,刨成片后晒干。来年春天,腊肉萝卜丝煲里那如牛奶样的浓汤,一想起就两腮生津。萝卜整个压在咸菜底下。一个月腌透后,脆生生的,在齿间沙沙作响。这样的下饭菜,可以多吃几碗饭。

童年的味蕾里,都是父母靠着一把锄头,一下一下从土里刨出来的。那些青菜萝卜警醒着我们一生的来处,那些五谷杂粮成了滋养我们一生的血脉。

下午,做几个南瓜馒头吧!老母亲给我时,我还暗自嫌弃它全身凹凹凸凸的丑样。现在,多亏有她,馒头才拥有金色的灵魂。南瓜个头很大,足有十多斤重。切了一小块,煮熟,手里拿着汤勺刮下金黄的瓜瓤,我仿佛看到母亲艰难地弯腰将南瓜搬入箩筐的模样。想到这,我下意识地将瓜皮又反复刮了又刮。

父亲有退休金,他们自己养老绰绰有余,可父母还是守固执地守着乡下的一分菜田。每次回去,应季蔬果塞满车子。前几年,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劝慰他们不要下地忙碌了。可都是我说我的,他们做他们的。现在,也想明白了:田地是他们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寄托。在土里,他们会觉得自己还是年轻的,有干不完的活,使不完的劲儿。

可很多时候,从他们那拿来的蔬果大都吃不完。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干瘪打蔫,心里真不是滋味,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怎么也不忍处理?倒不是觉得自己有多勤俭持家,哪怕是一件没穿的大衣,不喜欢照样抛弃,哪怕是上百元一斤的海鲜,不新鲜马上丢弃。同样的蔬菜,自己买的,可以心安理得地随手一扔,可那是年老的父母,一下一下挖的,一根一根种的。一想到他们正在劳作的苍老的身影,嚼着他们送的食粮,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潮湿厚重起来,就能安下心来做好手头的事。就能俯身看到,一个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个体。

做馒头的技术活,也是母亲传授我的。母亲说,看一个人会不会揉面,就看他揉完后,砧板上有没有被粘着。

拌入酵母粉。开始和面,濡糯的南瓜与干燥的小麦粉慢慢交织糅合。继续将麦粉小把小把分散洒于砧板上,面团一个裹身,就吸铁石似的将面粉全吸附到身上。哪里有粉末,就用双手将面团一滚,上面就荡然无存了。

在不停地揉搓里,那股淡淡的、独有的麦香弥漫在空气里。感觉这个家都变得有生机起来。这凝集着大自然冰雪雨露的麦香,让我莫名想起了儿时春天的原野,成片成片紫云英花盛开的原野。那一个个曾经在花丛间奔跑的瘦小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现在安于哪儿,可好?

醒面半个多小时后,掀开盆盖,一股酸中带甜的发酵后的特殊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是多么熟悉的儿时早起走进厨房时的味道,母亲天蒙蒙亮就为我们蒸馒头的味道。

在食材里,我最钟情于小麦粉了。她可以九九八十一变,长长的面条、胖胖的馒头、酥脆的油条,都是他华丽转身后的倩影。调、揉、擀,越是蹂躏,越有劲道。特别是发酵的这道工艺,使麦粉羽化成蝶,翩然起舞。

▲成熟的金色麦穗。照片作者:Norickr / Flickr

微信圈里,正在播放这座安静的小城空巷无人的短片。外面,从没如此沉寂过。可在这个家里,烟火里米饭的香味,爆炒的香味,发酵的香味,各色食材蒸煮煎炸的香味,正是有了他们的弥漫缭绕,才暂时驱逐了疫情带给我们的慌乱。

说实在,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也许我也淡忘了简单的食材曾经如何被物尽所值,发挥出它们每一份光亮。可每天限制外出采购,我们只能精打细算,为孩子们变出各种花样,满足他们刁钻的味蕾。而自己在粗茶淡饭里,才更多想起当年食味的最朴素的记忆。

十五岁的儿子正值青春期,整天饿狼似的。平时想着他长个儿,变着法子既是考虑营养,又是迎合他的口味。这两天,他虽嘴上不说,可一上餐桌就耷拉着头。

热气腾腾的馒头上桌时,我一字一句地像是对孩子,似乎也是对自己说:“有口热饭吃,就已经不错了。”

有口热饭吃,已经不错了!

***

河南的某个农村,疫情中的生活

撰文:许文文

临近中午十一点,我妈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唠叨:“在家里不让出去,只能等吃等死。”

无奈,我还是要宽慰她的。我说:“你是一个很开明的妇女,你自己心里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嘴上就不要骂骂咧咧的。我自私地认为她与一般的妇女云泥之别。”

我妈在县城的一个厂里上班,这个工厂有将近八百人。我们都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人是很难管理的,所以工厂必定会建立一整套极其严密并且有组织力的管理方式。

未过元宵节之前,她坐在饭桌前对我们家里所有人说,“你看,我们厂现在已经开始统计人到了之后,第一天晚上吃什么饭了。大家都不能出门,我倒要看看领导到时候咋让人去。”语气中有些骄傲又夹杂着蔑视,情绪值得玩味。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她很想去上班。因为她想挣钱。给许文龙这个她最亲最爱的儿子挣钱攒钱,是她唯一的宗旨和人生信条。意志很明确,比我爸的意志要坚定锋利得多。

元宵节过后第二天,厂里又开始统计多少工人需要车去接。因为基本交通工具已经全线停运,所以,就算可以开工,很多人连去都异常困难。路途多远跨地区交通怎么算,厂里都没有计划,直接先统计谁需要人接。那时候家里刚吃过晚饭,我妈打开手机看到消息后很激动,赶紧把刚洗过碗的湿淋淋的手在院里菜池上方擎着的晾衣绳上拽下一条毛巾擦了擦手,快速地在群里回复了消息。

“我和谷红雨需要车接。”

谷红雨是我妈嫁到这个街之后,交往了很多年的一个朋友。她俩商量着一起进了那个工厂,并且住在同一个宿舍。每星期过周末都会一起回家。她较晚看到群消息,其实红应该已经回复过了。(我们习惯称呼谷红雨为红。这让我联想到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年之礼》,先锋大多来自日常体系。)

元宵节过后第三天,我妈在院里吵吵嚷嚷地说,这叫他接去吧,上级通知必须安排住厂的工人一人一个房间,哪有那么多房子住。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和元宵节前厂里让报饭的时候一模一样。骄傲又蔑视。其实她应该不是很高兴。因为昨天晚上报完车接送名单,她就让我爸赶紧把水烧热第二天要发面蒸馒头,她还说要多蒸几锅。但是第二天并没有蒸馍头。

她已经在为自己随时准备离开去工厂上班做安排,给家里剩下的务工人员准备粮食。但现在她没法儿去了。我心里暗喜,终于,我妈可以继续在家做饭了。

时间节点我把握在元宵节前后。因为相信大家都已经对时间产生了疲软,我不想强调几号或者星期几,所以以元宵节为节点是最庞大、稳定、清晰的。我们在这些朦胧的时间里,饱尝困扰艰辛,亦或是保守秘密,我们都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我困惑的一点是,她们工厂的管理层为什么要在元宵节前后进行着一连串的骚操作。据我妈说,老板等诸位管理层人员大多是湖北那边的人,想要过来开工应该更是不易。做后勤管理的会计人员应该也会觉得这前前后后搞得太花了,每天都要统计各个车间人员是否生病感冒发烧,统计工人户籍所在地和家庭详细住址。每个人都要上报,如果谁当天时间截止前未报就会被惩罚到开工后打扫宿舍卫生一周。我妈说,我可不想被罚。

老板过不来,工人去不了,物料堆满了仓库区,前后还做了诸多谋划。其实我认为这种体量的工厂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日常统计和多番运作,都是确保生产安全和人员生命安全的重要的一环。

街口的三家商店不让开门,饭店其他统统别想了。我们街口这家女老板聪明得很。发微信告诉她你需要什么,她把所需送到门口。她天天骑个车绕街,可以说是倏忽而过,她虽然戴个口罩,也不多讲话,遇到人顶多打个招呼,但我想她心里应该觉得挺刺激的。因为村里每条街都有二到四个人在巡逻,外加一个喷消毒水的。

我姐嫁的是后街那家,她家距离我家实际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她天天都要来,戴个口罩戴个帽子,推个车载着梁硕。我们家人争着抢着要抱小硕,但他总喜欢往外面跑。他学会走路比别的小孩晚一些,所以跑起来显得更迫切。一听到街里巡逻车上的喇叭吆喝,我妈拔起他的小胳膊就往家里跑。每次在外面都不敢离家门口太远,怕万一被呵斥了,显得特别丢人。

最新消息是,村长被镇长喊去指导了几句。听说是我们这儿管的太人性化了。吃个饭还得端碗坐门口吃,这不合适。我们家前面是个广场,广场舞盛会往常都在这儿召开,后面是个篮球场,小伙子、大爷们都爱去。所以,我们家就是典型,是灼热地带和是非来源。

▲河南,中国农业大省之一,图为河南一处农田。照片来源:Dream Corps 梦想行动/Flickr

昨天上午,我坐在上房屋的门檐前同我妈说,我想看苹果树开花。我妈说,你去西屋拿个苹果吃,看能不能吃出苹果开花的味道。

随即,爸妈就商量着准备把院里的一棵梨树上嫁接苹果枝,让梨树结苹果。我外婆家里以前的院子里就有一棵苹果树,东边靠近厕所的地方还有一棵枣树,就是正正经经的风流倜傥的树。那棵苹果树蓊青的叶子开着雪白色的小花,早秋时候我再去看,结了一树的青苹果。

爸妈上午一起在剜小菜池里的青菜,菜叶子上面落了很多灰尘,之后腾腾地要种草莓。我说,难得见你们俩这么和谐共处,齐心协力剜青菜。现在各个大小街口都被铁丝网封着,连电动车和自行车都过不了。我终于认识到,很多事情一定要趁早去做,越是往后,越是艰难。

2 月 7 日那天下午,我和我爸在院子里铲雪,我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跟他说:“爸,前几天那个医生,就按手印那个医生,李文亮,去世了。”我爸听了,顺手将扫把在梨树主干上砰砰地磕了几下,才扭过身子对我说,“啊,那毕竟他生病了,这病也真的太难治了。”那一刻我妈正在厨房里,随即我问她:“妈,啥时候桃花才会开啊。”我妈说:“三月,上学上傻了。”我说:“我就是想看桃花,也不偷桃,能看看就行。”我从我的脚下,开始走,不出二十分钟,就能走到桃林。好想磕个头啊。

今天晚上值班的人应该挺冷的,现在外头已经刮起大风了。家里人出不去,我妈就在家炕火烧馍、做蒸菜、炸鸡柳、摊煎饼,变着花样做饭,再也没提起进厂开工的事情。

前几天我妈说自己太胖,非要跳绳。我四肢不协调,只能和我爸给她甩绳子。她跳了一会儿觉得跟我俩搭班太没意思,就拿到门外广场上,想着正是晚饭后,巡逻队应该不会这么积极敬业。她刚刚招呼了一众妇女开始跳,没过二十分钟,就被吆喝了。她没拿绳子,跑得很快,并且迅速关上了大门。

接下来,我们将一起等待今年的第一场寒潮。

自征文以来,我们收到了大量来稿,如实写下了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会是一份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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