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能帮这一个,还有那一个 | 我的武汉日志

若干年后回望,这一定是一段值得铭记的日子。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许多家庭无法团圆。疫情数据地图的每次刷新都令人揪心。我们和千万武汉人在一起,这不只是一句安慰,因为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之前,我们向用户征集这段时间的故事,鼓励大家写下属于自己的“武汉日志”。现在,我们挑选出其中的几篇,分享给大家。

医生们追求,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我们相信,尽可能分享有关此次疫情的事实,对他人就是一种安慰剂,能够帮助社会共克时艰。

如果你还有愿意记录下来的故事,欢迎继续发给我们,文字、图片、视频均可,如果您没有时间成文或拍摄,可提供线索并留下联系方式。

要求真实、原创,文字内容不少于1000字,发送时请注明署名及联系方式。

中国青年报社征集邮箱:wuhanstory@126.com

2月2日晚,武汉市同济医院,发热门诊里的患者们。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峥苨/摄

方露(化名)是一个34岁的武汉市民。自公婆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入院后,她开始通过微信群,组织“病友”展开“自救”。每天,她会在群里及时发布官方信息,更新疫情防控进展的情况,回答群友对症状的问题。她做了一份开放式表格,需要帮助的人可以将信息填入,有机会时,她会转发这些信息,不论需求是排队等待核酸检测,还是一张病床。

眼下,她和7岁的儿子生活在家里。丈夫因为接触过她的公婆,已经主动在酒店自我隔离两周。

除夕之前的那天,她曾做了一次“大采购”,之后,她和儿子没有出过家门。

本文约3687字

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作者 | 方露

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1月13日到16日,我带孩子参加了政府组织的免费冬令营活动,有滑雪、滑冰等冬季运动课程,我还给小孩报了室内滑雪,武汉很少下雪,孩子能长长见识。

1月17日,我看到了一篇文章,叫《武汉病毒纪事——2020年的第一场疫情》。

1月18日,小孩的寒假课全部结束,老公问寒假去哪里玩?我白了他一眼,早干啥去了?现在想去国外旅游,来得及办签证吗?我提出神农架国际滑雪场的路线,老公嫌冷,不乐意。

1月19日晚上,我身体忽然感觉异样,还莫名地咳嗽了两声。如果是平时,咳两声不是很正常吗?但此时的这两声,居然让我想起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睡前,老公说他有点发烧了,量体温37.2摄氏度,我有点惊讶,但很快觉得,新闻里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1月20日,婆婆发来让我们注意“病毒感染”的消息。我心里依然惦记着去滑雪,发了个朋友圈,征集大家对“该不该出去玩”的意见。有人回复,算了,疫情严重太危险。有的说,想玩就玩呗。朋友鼓励我,自己的儿子自己负责,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个答案正是我想要的。

做好决定,我给婆婆打电话告知,结果她说,公公发烧几天了,降不下来,自己也感觉不舒服,明天去社区开点药。我回想这几天看到的新闻和网络文章,让婆婆不要随便对付,先去做检查,排除“那个病”的可能性。婆婆没有回答,显然还想再扛一下。老人家都是这样,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自己开药。他们觉得去医院花费高,随便检查一下也要花大几百元。

那天我开车出门办事,路上感觉特别疲倦。等红灯的时候,甚至高架桥上车少的时候,我都能睡着两秒。老公说他体温37.1摄氏度,还说同事和他妈妈因为病毒性肺炎住院了。

1月21日,老公心血来潮去菜场买了半只鸡,还随口讲了个“笑话”,说今天去买菜,有个摊位是空的,别的摊主说,“因为那个病关进去了撒”。当时,我们一点都没觉得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鸡汤还没炖好,婆婆打电话来,说公公还没退烧。汤刚起锅,婆婆的电话又来了,问老公什么时候能去,显然是着急了。婆婆平时有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很少让我们知道,也很少叫我们帮她,可见情况不妙。

老公赶过去了,谁知这一去,他也不能回来住了。

当天夜里,老公焦急地打来电话,说带我公公去三医院做了检查,CT结果显示病毒性肺炎。我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诉他先带老人回家,两人睡两间房,“你也不要回来了,在爸妈家附近找个宾馆住,明天带妈妈去检查”。

安顿好父母,半夜2点钟,他给我打来电话,带着哭腔问:“得这个病会不会死?”我说,没确诊,先不要想那么多,你要是倒了,谁送你爸妈去医院检查?要是我送你们3个人去医院,小孩怎么办?

1月22日,婆婆做了检查,结果也是病毒性肺炎,但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病”,需要用试剂盒进行核酸检测。那天,我把家里攒了一冬天没洗的毛衣外套、床单被套,高温洗涤、烘干,洗了整整一天,还有2桶没洗完。我还刷了一整天的朋友圈和订阅号,把所有关于病毒性肺炎的文章全看了一遍,看得天昏地暗的,大概刷新闻,是我排解压力的一种方式吧,这样就没有时间担忧和害怕。

因为公公婆婆还没有确诊,我不敢跟别人说。我朋友圈里还有一些老人的朋友,万一检查结果不是“那个病”,以后街坊邻居都躲着我们走,多不好。这时,疫情的严重程度,已经人尽皆知了,但身边的人中招,我们家可能是第一个,我的朋友都认为,这是一件遥远的事、别人家的事。

晚上,婆婆打来电话,听起来刚哭过。她说害了儿子,不该让他去接送,把他拉下了水。老两口打算把攒了一辈子的积蓄都交给我,如果他们3个人过不了这一关,要我一定坚强起来,把小孩抚养长大。我拼命对她说,检查结果中有漏洞,安慰她,说不定不是呢!

老公一个人睡在宾馆,吓得睡不着,半夜又给我打来电话,哭着说,会不会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我告诉他,让老人放心,他们才能一心一意好好治病,我们先把最坏的情况安排好,再考虑“未来”。老公用力地嗯了一声。我说,乖乖睡觉,如果你不好,他们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你一定要坚强,保护好自己,明天去做检查。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要像这样安慰他们。

1月23日,我继续洗头一天没洗完的衣服,让自己感觉正在做很多事。如今回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忙了些什么。

下午,我收到公公婆婆的两份确诊通知书,接着遇到了至今都困扰着一批又一批新冠肺炎患者的难题:没有床位。第一天去的三医院,第二天关闭了发热门诊。接着又去人民医院,发热门诊也关了。婆婆说她早早留好了联系方式,又给七医院、九医院、武昌医院打电话,居然床位全满。

从这天开始,我在朋友圈重复发布求助信息。和我之前的情况一样,所有人都觉得我的经历很稀奇,“居然有发生在熟人身上的案例”。尽管我特意嘱咐不要慰问,还是接了一整个晚上的电话,大家都想帮助我这个不幸的家伙,以至于没有实质帮助的信息,我至今都没有回复。那时,我只关心哪里有床位,联系我的人有没有办法帮我搞到床位。听出对方爱莫能助,我甚至会不耐烦,心想,正忙着呢,多耽误事儿!

我们并不是这一天才开始想办法找床位,从第一天拿到公公的确诊结果开始,老公就四处找人帮忙,当时没想过床位这么难。谁知道3天过去了,我们翻找了一切可以联系的资源,所有熟人都反馈,这回一点办法都没有。婆婆焦虑地给我打电话说,真是走投无路了。到了23日夜里,经过一整天的努力,终于有两个医院的医生说,我公公婆婆算重症,帮我们想办法。24日凌晨,婆婆打电话来,说其中一个医生联系不上了。我安慰她,没关系,还有一个呢。很快,仅剩的那个医生也表示,没办法了。我还是很感谢,至少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1月24日,除夕,就在我们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两个床位。我感受不到一点过年的味道,没有人张罗年饭,一家人七零八落地隔离在不同的地方,每个人都感觉格外凄凉。我和小孩在家里,没有看春晚,之前准备好的年货,至今都没有心情吃。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和老公偎在被窝里看《庆余年》,吧嗒吧嗒吃了一个晚上,老公笑我一个人吃完了3斤皇帝柑,我笑老公吃花生米的样子,像个米缸里的老鼠。但除夕夜,陪着我的只有疲倦和满身的酸痛。还好老公拿到检查结果,“阴性”。我不用去检查了,因为工作忙,我半个月没去过公公婆婆那边了。

自从21日老公出门之后,我一直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除夕之后,我好好睡了两天。公公婆婆住进医院我就放心了,包吃包住,治病有医生在,没什么担心的,我连病情都懒得问,觉得必然会越来越好。

接着我得知,公公入院之后高烧不退,人都烧糊涂了,婆婆急得一晚上没睡好。后来,公公的体温终于降下来,总算让人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婆婆一直精神百倍,一点都不像生病的人,医生原本要给她减药准备出院,她却持续高烧起来。新型冠状病毒难以捉摸,连医生都搞不清楚,到底一个完整的病程应该是什么样子。婆婆烧了2天,体温开始回落,我以为总可以放心了,结果老公始终感觉胸闷,又去查了一次CT,却被怀疑肺癌早期……这一天天跌宕起伏,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1月27日,久未联系的武汉理工大学校友发来消息,我点开一看,竟说她老公“高度疑似”。她老公也是我的校友,他们女儿的照片,我经常在朋友圈看到,真漂亮啊,遗传了妈妈的少数民族基因。同样是做母亲的,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们。

那时,核酸检测试剂盒很紧缺,就像在一个百人群里发5个红包,你可能永远都抢不到。

因为我前期发布了求助信息,很多人都知道我家有病患,几乎每天都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朋友来询问我,这个症状是不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那个症状要不要紧。那种面对未知、生死攸关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我等不及别人来告诉我,这个病是什么样的?将来会怎样?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作为亲历者,我们就是信息的最中心,在各种纷纷扰扰的谣言、辟谣和反辟谣声中,只有我们经历过的才是真的。武汉封城后,一些人还没等到确诊,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要战胜可怕的病毒,必须自救,也必须团结起来。我迅速建立了病友群,我希望能从别人那里获得我想要的信息,也希望能将自己掌握的资源分发给他们。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听天由命。

每天,我花很多时间来带动群友,希望他们能积极自救。每天醒来就想到群里几个人还没有做核酸检测。我脑海里始终想着一个有名的“鸡汤故事”——有个小男孩在海滩捡鱼,然后把鱼扔回海里,大人说,你这样帮不了所有的鱼。小男孩说,是的,但是我能帮到这一只,这一只,还有这一只……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出品

微信编辑 | 陈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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