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丨武汉七旬健美冠军,没能度过这个冬天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2020年1月18日上午,天气像往常一样晴朗。在汉口中山公园西南角的一间健身房里,72岁的邱钧正向笔者描绘自己的规划——今年6月,他将前往南京参加“世界奥赛之夜”健美比赛,而 …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邱钧给人的印象,大多和健身有关——每天早上拎着装有哑铃和水杯的红色布袋出现在公园,在健身器材上上下翻飞;下午又来到健身房,和“小徒弟们”挥汗如雨,间歇能一口气吃下七八个水煮鸡蛋;又或者是在各地的健美比赛中,浑身涂满橄榄油的他展示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傲人肌肉。
认识邱钧的人至今都不愿相信,这个身高一米七、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健身达人,竟然会在一夜之间输给新冠肺炎。但他们回头一想,邱钧已经72岁了,再强健的肌肉,也敌不过岁月和疾病的侵蚀。
从1月24日发现病情到确诊新冠肺炎入院,邱钧用了11天。住院3天后,他便匆匆离世。
健美冠军
上世纪50年代,邱钧随当兵的父亲从福州来到武汉汉口。受生活环境影响,每天他看着士兵们出操、跑步,便也跟着效仿学习。
中专毕业后,16岁的邱钧进入武昌车辆厂,从工人一直干到运输车司机,他始终兢兢业业。单调的生活之余,他喜欢去操场上跑上十来圈,俯卧撑和引体向上是他少有的娱乐。
1990年,邱钧代表厂里参加湖北省第一届健美大赛,并拿到全省第五的成绩。从此,他迷上了健美。
2003年非典爆发之际,邱钧从厂里退休,两年后他的妻子过世,他和唯一的女儿邱玥相依为命,好在还有健身这个爱好,他开启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老年生活。
海容涛在2011年与邱玥相识相爱,一年后他们开始谈婚论嫁。当邱玥介绍起父亲时,一脸自豪。海容涛第一次看到未来岳父的照片时又惊又喜,觉得原来真有人这么大年纪还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
女婿上门的时间比预计的推迟了三个月,那段时间邱钧正在准备健美比赛,每天都泡在健身房里,同时必须严格控制饮食。等比赛过后,邱钧这才精心布置了家里,准备了十道菜,邀请女婿上门。
刚结束健美比赛的邱钧。 受访者供图
邱钧每天早早起床,吃的都是蒸馒头、红薯、鸡蛋和番茄,随后把健身器材装进布袋,风风火火地就往公园赶。
公园里有个健身角,每当邱钧露出肌肉,总会引来路人围观、拍照。等到下午,邱钧又出现在健身房,与每个前来锻炼的人打着招呼,不管男女老少、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每到一个健身房,他总能迅速认识一帮朋友、徒弟或者粉丝。
海容涛说,在家里邱钧是个不善言辞的老人,从来都是说得少、做得多。但到了公园或健身房,他就变了个人,好像年轻了40岁,滔滔不绝地跟人探讨如何规范动作、使用器材,并经常指导、矫正新手的动作。
在健身房指导他人的邱钧。 图来自凤凰网
结婚后,原本体重将近180斤的海容涛在岳父的带领下一同锻炼,三个月内减了30斤。
2016年,他们全家报名了武汉马拉松赛,邱钧和邱玥参加的是健康跑,海容涛报名跑全程马拉松。在健康跑结束后,父女俩坐着地铁来到终点等待着海容涛。此时已经跑了42公里的海容涛已经筋疲力尽,每一步都艰难蹒跚。
但当他看到终点前100多米为他振臂加油的妻子和岳父时,他形容自己“就像在沙漠里喝到了甘甜的水”,全力完成了冲刺。
“那个瞬间应该是我们家最温馨、最动人的一个场景了。”海容涛说。
除此以外,邱钧经常会外出参加健美比赛,海容涛全程陪同,在比赛中到处寻找好的拍摄角度,记录下岳父的光辉时刻。
去年邱钧在北京的一次比赛中获得了元老级别的金牌,那是岳父最高兴的一次,开心得像个孩子,把硕大的奖牌挂在身前,走到风景合适处,便停下说,“来容涛,照张相。”随后掀起了上衣、摆起了pose。
在2019年参加完淮安“奥赛之夜”的健美比赛后,回程路上海容涛对岳父说,爸,我回去也练练,下次跟你一起参加比赛。邱钧连忙答应,“赶紧搞啊!”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一同参加2020年6月在南京举办的“奥赛之夜”健美比赛。
病毒来袭
直到1月23日,邱钧还在坚持锻炼,彼时虽然健身房已经歇业,但他还是雷打不动地去到公园锻炼。可那天海容涛发现了异常。
展示肌肉的邱钧。 图来自楚天都市报
大年三十的早上,邱玥煮了面条,海容涛起床后发现岳父已经去了公园,但邱玥说父亲早上没怎么吃,这引起了海容涛的警觉,“老爷子健身消耗大,很少会没胃口”。
海容涛从新冠肺炎刚爆发之际就开始关注,把新闻里提到的感染者症状都记在心里,并不断提示岳父,最近还是少出门,出门戴口罩。
但他知道,岳父认为自己身强体壮不会感染,说太多会伤他自尊,所以没有强制要求他防护或者禁足。
“那会我倒不担心健身房的人,他们身体都还可以,主要是公园人来人往的太多了,大多是老人。”海容涛说。
1月10日,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时他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邱钧听他说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话,“该么样就么样”(注: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接着又说,“别人都没戴口罩,我戴口罩多难看。”
听了这话,海容涛也说不了什么。当时他所接收到的信息都是零碎的,没有比较可靠的预警说服老人。后来1月24日,湖北省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Ⅰ级响应。
之前海容涛从没见到岳父生过病。但谨小慎微的他在发觉岳父食欲不振的当天下午,就赶紧去买了三根体温计回来,分别给家人测量。邱钧的体温为37.6摄氏度,依旧食欲不振,此时距离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仅剩两三个小时。
海容涛当机立断,立马让妻子收拾东西住出去,自己则陪着邱钧进行隔离,看他的情况是否会好转。
邱玥虽然也想留下来照顾父亲,但海容涛坚持分开,并安慰岳父可能就是个小感冒。邱钧没有多说,当晚一个人在屋里看着春晚,早早地睡了。
1月25日一早,海容涛冲到药房抢了15天剂量的感冒药,同时又加购了口罩。回到家后他便给自己和岳父戴上口罩和手套,两人一人一个房间,除了送饭一般不进行接触。
海容涛介绍,那两天岳父的情况并没有好转,胃口越来越差,晚上他甚至能听见从隔壁传来的呻吟声,“那是老爷子发烧痛苦,哎,我听了实在难受!”海容涛见岳父的病情没有好转,就想着把他送去医院。
1月29日,邱钧在社区医院验血后,医生直接让他转去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但去到协和医院后,海容涛感到害怕,“走廊里挤满了人,排不上队拿不到号,还有人躺在地上。”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回家,第二天辗转多家医院,最后终于在湖北省新华医院做了CT检查,诊断意见是双肺多发感染性病变。
海容涛一个人拿着白茫茫一片的CT报告去见医生,医生表示如果要确诊新冠肺炎还需进行核酸检测,只有确诊了才能分配床位住院。这期间只能给病人进行输液,输液药物一天一开。
邱钧的CT检查报告。受访者供图
海容涛有些不理解,他认为此时应该尽量避免去到人流密集场所,防止交叉感染,但他此刻只能带着邱钧前往输液室。
他翻出了一副墨镜用于眼睛的临时防护,两人还分别穿着雨披当作防护服,略显突兀地穿梭在医院里。尤其是受病痛折磨的邱钧,此时已经全然顾不上他人的眼光,女婿让干嘛,他就照做,没有多余的话。
难求一床
邱钧的转变海容涛都看在眼里,从一开始的讳疾忌医、百般拒绝,到就诊时的忧心忡忡、言听计从。
“他可能有些怕了,担心自己如果得这个病怎么办。”海容涛说,在医院动辄就要排队排上个把小时,为了让岳父多休息会,他只能自己上。
海容涛穿着雨披,想办法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但仍然感到深深的恐惧。在某个时间点,他觉得自己如履薄冰、进退两难,透过朦胧的墨镜,他只看到人们焦虑和绝望的样子。
而邱钧的情况并没有随着输液好转,从前可以扛着杠铃起蹲毫不费力,而如今走路都会气喘,而且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加重,女婿为他准备的鸡汤他也喝不了几口。
1月31日凌晨,海容涛来到协和医院,只见门口停满了车,病人在车里坐着,家属在医院排队。他也开始排队预约新冠肺炎核酸检测,戴着潜水面罩、穿着雨衣,让邱钧在家里等。
2月1日上午10点,邱钧完成咽拭子采样,2月2日得到结果,阳性。
邱钧的入诊通知单。受访者供图
来不及难过,海容涛立即拿着确诊单联系社区,想要上报到区里寻求医院床位。在住院之前,邱钧仍然要到新华医院进行输液。在这个间隙,心理压力已经到达极限的他瞒着岳父,给自己挂了个号。
他告诉医生,自己的岳父已经确诊,他担心自己也有危险,想拍一个CT,医生答应了。等他自己的肺部CT被送到医生手上后,海容涛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甚至紧张地把没问题听成了有问题。直到医生重复说正常,他才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浑身都软了下来。
走出诊室后,海容涛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妻子无比激动。
紧接着又一个好消息传来,社区通知海容涛,武汉市红十字医院可以收治邱钧,让他赶紧带人去。
海容涛知道,此时床位非常紧张,他在去医院前甚至告知邱钧,如果见到了医生,直接往地上一倒,这样有可能得到一个床位。邱钧说好。
但等两人来到红十字医院门口,保安将他们拦住,核对名单并没有找到邱钧的名字,海容涛给社区打电话反映,社区也派人来到医院进行协调,但没有效果。三个小时后海容涛又把岳父带回了家。
2月3日,海容涛自己来到红十字医院门口确认名单,直到下午六点才看到邱钧的名字,连忙把人送进医院。
由于医院有着严格的管控,只允许病人进入,家属不能陪同,对于极少去医院看病的邱钧来说,他连挂号都不会,只能一趟趟步履艰难地走回到医院门口,向海容涛询问。直到邱钧进去后很久都没有出来,海容涛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回到家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消毒,给家里每个角落喷洒酒精,晚上又给岳父去送饭。隔着门口的护栏,邱钧告诉女婿,自己没有床位,只能坐着输液。第二天海容涛问朋友借了一张折叠床又送了过去。
等到2月5日下午,邱钧给女婿打来电话,说要几桶泡面。海容涛一听高兴得不行,“这是治疗有效果了,有胃口了。”他立马买了六桶泡面送了过去。
还是隔着护栏,邱钧还问买这么多干嘛,海容涛就说留着吃。回去后海容涛立马把消息告诉给了亲戚们,大家都觉得老爷子这是要好起来了。
最后一面
2月6日上午八点,海容涛接到红十字医院医生的电话,邱钧病逝。
“当时我都不知道要先穿衣服还是先穿裤子。”海容涛说,自己花了很久才冷静下来,大口呼吸,手机攥在手上,谁也不告诉。
他还要为岳父办手续,为此需要进到医院里,这是风险最高的,他怠慢不得。
他带上所有证件赶往医院。等来到一个看起来像输液室的二三十平米的地方,他看到邱钧被白布包裹着,躺在自己借来的那张折叠床上,护士用屏风做了个隔断,一边还有6、7个人在输液。
海容涛走上前去,给邱钧磕了三个头。“磕第一个头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每磕一下,他都觉得这是一场梦,那个壮硕无比的老头会醒过来吧。但等他磕完头,眼罩里满是泪水,邱钧依旧躺在那里。
邱钧有个习惯,自己重要的东西包括身份证都放在腰包里。为了拿出腰包,海容涛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岳父体格健硕,他轻易搬不动他,一旁的护士过来帮忙,用剪刀剪开腰包,这才取了下来。
海容涛发现,腰包上还带着岳父的余温,回忆至此,他哽咽了很久。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办完手续,邱钧的遗体被送上了殡仪馆的车,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另外两具遗体。来不及再看一眼,来不及说声走好,邱钧的遗体被匆匆运走,海容涛看着远去的白车,只知道哭。
回到家已是中午,海容涛花了20分钟让自己冷静,随后给妻子打去了电话。
“早上八点多医院通知,爸爸走了。”
“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吧?”
海容涛听到妻子这话,绷不住大哭起来,之前的冷静全然无用,两人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哭完后海容涛又一一通知家属,每打一个电话,他都大哭一次,此前压抑的情感如今都爆发了出来。
到了晚上,恍惚之间海容涛感觉到点了,邱钧这会应该刚从健身房出来要回家了。但他转念一想,岳父已然不在了。
这之后的日子,海容涛作为密切接触者,被社区安排到了专门的酒店进行隔离。因为不能开空调,他带着电热毯;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但有时吃了又饿,他带上了过年没吃完的零食;为了保证营养,他还带了罐奶粉,一个人在酒店里慢慢恢复平静。
妻子的情况则不是很好,从大年三十分别,她就再没见过父亲,和海容涛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她不接电话,只在微信上打字,也不敢和丈夫视频。关于父亲的悼文一律不看,只是默默收藏起来。
“保小家,就是保大家”
邱钧的离去,让很多人感到震惊,许多曾经与他一同健身的朋友纷纷留言,回忆老爷子的精神矍铄和和蔼可敬。
也有人问,这么健康的邱老怎么一夜之间就离开了大家?海容涛说,老人毕竟72岁了,再强健的肌肉,也耐不住岁数在这了。
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感染疾病科主任王贵强在接受访谈时提到,免疫是把双刃剑,如果一个患者病毒很多,免疫能力也很强,容易出现局部斗争,这样会带来炎症因子风暴,导致病情迅速爆发恶化。
老人已经走了,在他的讣告中,他的女儿和女婿写道,“在武汉全城抗疫的特殊情况下,我们不设灵堂,丧事从简,告别仪式根据疫情结束情况再另行通知。”
邱钧的讣告。受访者供图
简单地处理完岳父的后事,海容涛开始了隔离的生活。除了每天测量体温,他需要做的事并不多。回忆起这几天的经历,有时他会自责,“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把他们彻底隔离开来,家里人可能会觉得没帮上什么忙。”
但他也强调,自己的初衷是为了防止人传人,他见过太多悲惨的故事,“我见过最惨的就是一家5口全死了,还有父母都得病住院了,留下7、8岁的孩子,邻里之间照顾着。”
尽管海容涛非常想念和担心妻子,他不敢和妻子见面,“我岳父走了几天以后,我给她买了四五筐东西,放到她门口我就走,她再下来拿,基本上我俩是见不到面的。”
2月10日下午,一位马拉松跑友找到海容涛,说自己的岳母也确诊病逝了,自己的妻子要开车冲到医院去见最后一面,希望海容涛帮着劝劝。
海容涛给跑友的妻子打去电话,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然后先让她把驻车靠边,对她说,“你家里还有两个宝宝,你去(病毒)高密度的地方,万一带了病毒回家,你孩子怎么办?”电话那头的人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最终还是听了进去。
海容涛说,中国人是想最后见一面的,但在这种情况下真的没办法。他觉得,“保小家,就是保大家。在前线的医护工作者们都不容易,我们彼此也要做好防护,避免交叉感染。”
本期编辑 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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