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医在武汉的新冠治疗实践:轻症可只用中药,重症需中西结合

  • 亲历过SARS和汶川地震的医疗救治,这一次,梁腾霄又和同事到武汉支援了45天,前后收治96位病人。

  • 梁腾霄是一位中医,团队治疗的特点是中西结合。他认为中西医思路有区别, 西医的思路是直接就把病毒枪毙,中医的办法是把这个邪气赶走。

  • 他认为,轻症患者状态比较好的话,可以只用中药。但是重症病人,肯定是要中西医结合的,不排斥抗病毒药物。

  • 这个病毒是未知的,不要自己把中医拔得太高,毕竟也没有特别大的把握。

3月11日中午,来到武汉的第45天,梁腾霄和同事们终于腾空了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住院部6层的所有床位。按照指挥部的统一安排,一部分病人被转运到金银潭、火神山等几家医院集中治疗。归期,终于可期。

转运病人的通知在3月9日突然下达,这天梁腾霄本要去6层查房。通知来得突然,工作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转运先是从ICU开始,十几个上了呼吸机的病人转走了。接着,是普通重症病人。两天内,整个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的重症病人全部被转走,病房空了。

此后,武汉市的4000多个危重症病人都陆续被集中收治。更多医院已经提早结束战役,回到正常的轨道,重新开诊。像梁腾霄这样从全国各地赶来援助的4万多医护,归期已近。

梁腾霄是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的一位副主任医师。他经历过多次重大疫情灾害的支援:2003年的SARS、2008年的汶川地震,再到这次新冠疫情。

1月27日,他和团队从北京出发,带着全院仅有的100多个医用N95口罩,直奔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截至3月12日病人转运完毕,整个团队已经连续工作了45天。这是大多数援助医护的常态。从进武汉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不能停下,直到疫情结束。这样的工作强度,超出了以往经验。汶川地震那会儿,医生有可以喘息的时机,一般工作15天,就会被强制休息。

在梁腾霄看来,中医和西医面对病毒的理念有很大的区别。他的治疗实践特点是中西结合,没有排斥西医,不抗拒使用抗病毒药物。

对于新冠病毒,他有一个逐步认识的过程。即便到了现在,他也认为还没有认识到全貌。离开武汉后,他希望继续对病人随访,摸索出更多治疗经验,未来可以更好地面对这个未知的病毒。

以下内容根据梁腾霄的口述整理:

△梁腾霄在为患者诊疗。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亲历SARS、汶川地震,又来了武汉

1月27日,我们从北京来到武汉。我们医院来了6个医生,13个护士,1个领队。

我们20个人,和北京中医药大学东方医院的20个医护组成北京中医药大学医疗队,包了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住院部第六层楼的整个病区,轮流干活。东方医院24小时,东直门医院24小时。到3月11日,我们已经来了45天,前后一共收治了96个病人。

最初,我们收进来的病人都是病情很严重的,接近危重症。后来武汉重症病人逐渐减少。现在我们病房里,有一些是从方舱医院转过来的,病情加重的患者。

我亲历了SARS,那年我还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印象最深的是,比我大10岁左右的一个同事去世了。2003年3月17日,他接诊了我们医院第一例SARS病人。当时北京还没有重视这个传染病,防护意识不强,给病人气管插管也只是戴外科口罩,接着他就被感染了,4月19日去世。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梁腾霄在汶川地震救助现场。

2008年,我去了汶川地震现场,帮着转运病人。北京市组织了一批医疗队。除了120,每家医院也要出一辆救护车,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和两个司机。救护车是用火车,从北京运到现场。我们坐另一班火车抵达,一共运过去了70多台救护车。

到了现场,每天都会有人从前线给我指派任务。我们坐救护车去找现场被救出来的伤员,观察病情,看哪些可以坐飞机,哪些可以坐火车。一辆救护车一般能塞下两到三个伤员。那个时候,成都以及周边地市医院都是伤员,已经满负荷。我们需要连夜把病人送到机场或者火车站,让伤员到其他省市治疗。最远的一次,我们把伤员从现场送到重庆的一家医院,再连夜赶回成都。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十几天。

△梁腾霄在汶川地震救助现场。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前线。来之前,院长打电话征求我意见,觉得经历过这些(SARS、汶川地震),不强求我去。但我还是来了,我想同事们会需要我的经验。出发前,我隐隐有一点担忧,觉得会不会有可能回不去了。

到了这里,我的经验确实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比如,如何最大程度降低感染风险。我跟同事们说:你进病房之前要想,为什么要进这个病房。如果和病人讲几句话就能够把这件事儿办完,那就不要过多逗留。如果没有这样的意识的话,很容易沟通效率低。反复进病房,就会增加感染的机会。

因为只要有同事感染,队伍一减员,就会动摇军心,整个队伍的工作就会有很大的困难。如果保护不好自己,也就难以去照料好病人。幸运的是,我们20人的状况目前都还不错。

对新冠病毒,我们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湖北中西医结合医院是家综合性医院,本身没有传染病房。疫情发生后,医院对病房进行紧急改造,按照“三区双通道”的结构改造住院处。三区是指清洁区、半污染区和污染区,双通道是指医护人员通道和病人通道。我们抵达的时候改造工作整体上已经完成,我们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调整,使病房更符合收治传染病的要求。

一开始,北京医疗队只接管了住院处六楼的一个病区,一共14个房间,37张床,其中两张床没有氧气装置。这个病区最开始收疑似病例,每个人都要单间管理,所以只收了14个病人。

没过几天,这个病区改为确诊病房,就可以按病床收治了。到2月8日,35张床就住满了。北京医疗队一共40个人,25名护士,15名医生。这样的人手配置是比较紧张的。一般合理的配置重症病房应该是一张床配2.5个护士。35张床,光护士就需要80多人,这在疫情期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后来还增加了一部分去ICU查房的工作,给上呼吸机的病人做检查,工作量就更大了。

在治疗上,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想办法阻止病人从重症转成危重症,最终减少死亡率。治疗外,对病人生活上的照料也花了我们很多精力。比如,病人没有力气端水,倒水,上厕所,吃饭,这些都需要我们来帮忙做,就还担任了护工和卫生员的角色。

对新冠病毒,我们有一个认识的过程。一开始,病人到我们手上时,大都已经很重了。对于这个病到底会怎么样变化,我们不是特别了解,不是特别有把握。

前期治疗的时候,病情难以控制。我们接诊的第一位病人是一位90岁的老爷爷,从高干病房转过来的,看上去物质条件比较好,但转过来第三天就去世了。因为他年岁比较大,本身就有肺癌,还有其它基础病。

还有时候,一个病人很突然就死了,这也是新冠病毒的一个特点。就是你可能没有想象他会病得那么严重,但是病情发展很快。早上医生去查房的时候还好好的,转身查房结束,就停止了呼吸。后来发现,是因为没有及时观察到他的呼吸已经衰竭了。

那时我们接诊的都是发病时间比较久的重症病人。从生病到住院大概平均都已过去12天,我们看不到患者早期的疾病状况,没法了解整个疾病自然病程的全过程。没有看到全貌的话,治疗的方案,准确程度多多少少会受一些影响。

现在有一部分病人是从方舱医院过来,基本发病时间是在7天以内,时机很好,我们可以早一点进行干预。从病情相对来说比较轻的患者身上,我们慢慢看到了这个疾病发展的全过程,对这个疾病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当然,还是没看到最早期的。

尸检的结果对我们认识这个疾病有很大帮助。一开始我们没有意识到,病人肺部会有很多粘稠的痰。这个病有一个比较讨厌的地方,病人自己咳出来的痰并不多,基本都是干咳,无痰。

所以前期治疗,我们主要以防止肺部纤维化为主。抗纤维化实际上是不容易的,难度也大,但是化痰相对容易。如果主要以化痰为主,反而比较好治疗,也能更快起效。所以,第一例尸检结果一出来,我就跟团队讨论,调整了治疗策略。

轻症可以只用中药,重症不会抗拒抗病毒药物

我们治疗的特点是中西结合。轻症患者状态比较好的话,可以只用中药。但是重症病人,肯定是要中西医结合的,不会抗拒使用抗生素、抗病毒药物。这个病毒是未知的,不要自己把中医拔得太高,毕竟也没有特别大的把握,干吗不用抗病毒药物呢?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病人呼吸已经很困难了,已经符合转入ICU的指标,符合插管治疗的要求。但是他年岁大了,79岁,我们怕他一插管就摘不下来了,没有让他去ICU。

这样的状况,是一定要中西医结合治疗的。老大爷吃不了东西,就得静脉给他营养;继发了一些细菌感染,要给他用抗生素;不想喝水,我们要输液补充水分,补充人体需要的这些元素。糖、脂肪、蛋白、氨基酸这些东西都要给进去。这个就是西医的治疗,稳定患者体内的环境。

他进来前,在其他地方治疗的时候用了阿比多尔、莲花清瘟胶囊等药,但病情依然没有好转,还有40多年的高血压和30多年的冠心病病史。我检查了他的舌苔,红偏紫,右侧苔黄腻,左侧苔少,中部脱落。我从中医角度判断是,疫病疫毒闭肺、热盛津亏症。而我的这个辨证分型,是第五版指南里中医各个分期都没有提及到的,这就是中医的个体化治疗。所以我给他用了以益气清热、养阴透邪的中药药方。后来我又和几个专家会诊,调整了方子。

我们的治疗不能局限于指南。指南是给学生看的,给没用过中医治疗的医生看的。就像你用手机似的,你第一次用手机的时候,你要看说明书,但买第二部手机的话,谁都不看说明书,就是自己开发了,对不对?

这个病人是2月5日进来的,到2月19日的时候,不吸氧的状态下血氧饱和度已经达到97%,符合所有出院标准,他就顺利出院了。

从中医的角度,我们讲扶正祛邪。比如这个病毒,它是损伤人体的,中医叫邪气。而靠自己的能力维持机体的这部分,就叫正气。邪气入侵,正气就虚了。

祛邪有好多办法,西医的思路,就是直接就把细菌、病毒枪毙。最典型的就是抗生素,抗病毒的药。中医的办法是把这个邪气赶走。

比如说夏天屋子里进来一只苍蝇,老在这飞,挺讨厌的。你把窗都给它关上,然后打这只苍蝇,这就是西医的办法。它老在那飞,你屋子又大,怎么办呢?你老逮不着它。但是也有个办法,开开窗户,然后拿个扇子扇一扇。这个苍蝇也不死心眼,它可能飞出去。飞出去你再把门关上,你这就好了。这是中医的思路,就是给邪气出路。

当然中医祛邪的方法有很多,给邪以出路只是其中的一种。以后还要好好研究,好好挖掘中医这个宝库。

对于重症患者来说,治疗时机非常重要。在适合的时机上,用一个适当的方法,可能不一定要多大的力,病人可能就恢复了。这个时机要是错过去了,你可能不管用多大的力气也挽救不回来了。

这个时机不是医生定的。从重转危的过程,中医有一个说法叫做截断扭转。截断病势,然后扭转回去。掌握这个时机非常关键。

新冠病毒有一个特点,它可能会对血液系统有侵犯。有个指标是D-二聚体,我观察了这个指标,发现新冠病毒在血管内形成微血栓的可能性比别的病毒性肺炎要高。

我们现在所有的精力都在急性期的治疗上。后期长久来看,到底这个病会怎么发展,谁也不清楚。但是,至少我观察到,在出院重症患者身上,还有一个指标偏低,那就是淋巴细胞计数。这说明免疫系统受损了,短期内还难以恢复。这个病毒对免疫系统到底是不是一个持续的损伤,还有待观察。

我们计划病人出院以后,要按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这几个阶段,帮他们安排CT检查、随访。我们将来也可能会定期过来随访。这对医疗队来说是额外的工作,但我们还是觉得要观察。因为现在患病群体也不是个小群体,八万多确诊病例,将来如果能摸索出一些后续治疗经验的话,就更好了。

偶尔治愈,总是安慰

除了治疗,我们还要去安慰和鼓励病人。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测体温,先自我感觉一下,好像没有发烧,那今天挺高兴。

我们隔一天就要进一次病房,每次进病房都是一次新的被感染的机会。今天进病房,就意味着未来的14天都不安全。就怕哪一天一发烧,可能就是发病了。大家都有这样的压力。

有时候碰到有病人病情加重的情况,我能够感受到整个医疗队,包括医生,包括护士,都很不开心。病人前一天还好好的,来的时候没有那么重,但是急剧转化,后一天可能要带呼吸机,要带无创的机器吸氧了。这时候会很沮丧,有点有劲使不出来的这种感觉,很无力。

病人会焦虑,他会不断地问你,我的病情怎么样?我的化验单结果怎么样?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这个病得治多长时间?每天都会这样反复问。

而大多数时候,病人即使没有病情加重,也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候。我们的很多时间,都在陪伴和安慰病人,听她诉说。

有一个病人,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太太,有一天晚上暴哭。她老伴去世了。住院的时候,她住六层,老伴住三层,谁也见不到谁。

她刚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讲,能不能调整在一个屋子里,这样互相容易照顾。我们就说可以,就给她联系。一开始三楼医护人员说,老先生没有确诊,是疑似病例,她这边是确诊的,所以不能转上来。我们也就跟她这么讲。

实际上医护人员没有跟我们说实话。后来再过段时间,三楼的医护人员说老先生已经去世了。过了一周,老太太家里人给她打电话,告诉了她这个事情。她有一段时间不太吃东西。有一天晚上,她情绪一下就宣泄了,大哭。我们的护士就陪伴在旁边,和她聊天,疏解情绪,慢慢就过去了。现在她也已经出院了。

梁腾霄|口述

吴靖|撰稿

王吉陆|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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