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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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们之前 这篇故事 的主人公，媒体人嘉秋。他现在还在隔离期，前两天有点感冒发热，还好是虚惊一场。作为一名主动上报的潜在 “病毒接触者”，在北京做居家隔离是什么样的体验？我们请嘉秋记录了下来。

两周多前在北极圈的海上，冰风刺骨、巨浪滔天、我们一行人呕吐不止，船长却说，这对挪威渔民来说其实是个好天气，“Life is hard, life is always hard.”

那时候，我们还不清楚万里之外的故土情势有多严峻；大家尚能在冰封天地间、左右翻滚着的甲板上跳起 “最北野狼 Disco”，以对抗北极圈无处不在的冷寂，以宽慰还来得及被善待的彼此。

直到我屏幕上安静地弹出了一条微信，改变了未来几天的画面风格：

回到国内的第二天，我便登上南下的火车，深夜汇合自常州出发路经合肥的大货车，“押运”了整车捐赠的雾化医疗物资奔赴湖北，先停武汉又抵荆州，折返火神山，又退回江边仓库，直到卸光最后一批捐助的医疗物资。为避免感染，我们没有选择留宿，连夜驶出湖北，各回各家，主动上报，随后正式启动隔离。

关上依旧保持着静音习惯的手机。此刻，窗外还是那一片白皑皑，但跟两周前看到的北极圈是完全不一样的冷寂。

透过窗子隐约听见交头接耳的谈话声，不远的邻居家若传来一阵咳嗽声，四下的悉悉窣窣也会戛然而止，好像一幢楼里的人们都蓦地竖起了耳朵，去确认自己并非幻听。

全部图片来自作者

我倚在窗边看北京几天前留下的雪。不管楼下的轿车或是什么，几乎都积雪覆盖着，无人触碰。俯瞰神州大地多时，终于数清了车顶脚印的数量，全都来自那只横走的猫。

隔离的第五天，除了更严格要求自己，尽可能每天在床上隔离 12 小时以上，就是一个人享受寂静，带着悉悉窣窣的那种。

衣来伸手没有，饭来张口勉强算是。由于从疫区回来的我是重点布控对象，又是主动上报，居委会阿姨们的热情至少看起来很浓重。不过，隔离发钱、送免费菜等都只是传说。

打开用酒精洗过的手机，可以连线菜商 “靳公主” —— 小区里唯一供应蔬菜的 “皇族”，勾选皇家定价的蔬菜，没有讨价还价的环节，只有萝卜到底是哪一种萝卜的讨论。之后，公主会亲自给我送到家门口，悄无声息的。

不像每天下午 2 点前来门口帮我收生活垃圾的保安大哥二人组，每次都会操着大嗓门、带着 84 消毒液喷壶等全套装备，兴师动众地把门口全面消毒一下，唯恐邻居们不知道这一户里的住客并不一般。

居委会同志为方便我买菜，最开始只给了一个二维码，扫描后发现只能付款

终于联系上了靳公主后，我能买菜了。局气的靳公主会在我收货后才会确认收款

有时送过来的菜和没送走的垃圾会同时出现在门口

居委会同志跟我的日常都是加密的，聊天基本靠数字，36.3，36.4，36.5，就是不能到 36.8。为了这每天早晚准时的体温报告，他不惜早上八点打过电话来催我起床；而我的问询，他却经常不能马上回复，因为要请示领导嘛。显然，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已内化在基层公务员多年坚持的律己准则上。只不过，如果体系能够运转得再高效一些，今天的情况或许会不一样。

为了丰富下隔离生活，我刚刚在网上订了一箱饮料，显然它们很沉，我不得不试探性地问了问居委会同志。这一次我小人之心了，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应允。看来清晰责权范围内，关怀是真诚而日常的。社区目前规定，快递和外卖均停在大门口，自由人可以去边界交易，我这样的隔离者，只需等着保安大哥帮我完成这快递补充服务的最后一公里。

其实，即使在床上，忙碌程度也并不比往常低。我带领着一个观察团，首要任务就是监测五天前那些导致我隔离的任务的落实情况，这几天，大家也跟着前方包括红会工作人员不分日夜的班次，一起远程跟踪物资的转运和医院使用情况。而一线拿着摄像机的伙伴们，和全球各地的创作者和志愿者们，也需要紧密地彼此支援。

带着没倒回来的时差，连续两晚睡在大货车的前座上，比起前几天的体验，如今每天床上隔离 12 小时的状态倒是享受，我恨不得多保持几天。总觉得，这次疫情或许能够真正改变很多人对工作和生活方式的看法，比如长时间远程工作和学习的可行性无需再被特意证实。这让我想起了，四川大地震后处于灾区的德阳城郊，朋友们托我捐助和定期关照的一个小妹妹：

小妹妹懂事乖巧，不幸患上了肌无力。到了三年级，班主任也没办法继续背着无法行走的小妹妹上学。肌无力无法治愈，且会不断加重。河北的几位好友最终选择捐助了一台电脑，小妹妹后来成为了金牌淘宝客服，我每次去，她都坐在床上挂着忙碌过后的踏实微笑，不仅因为她找到了可持续的工作方向，也因为她在新的人际社会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虚拟经济显然不是洪水猛兽，这一次并非有意发“国难财”，只不过当下危急关头，我们的实体经济命脉挑战几乎难以承受。补充一句，叫她小妹妹，除了觉得化名冰冷，也因为她家里，还有一位同样不能走路的肌无力姐姐。

四川成都锦绣天府塔为武汉加油

只要人心不在孤岛上，我们就还有机会重回文明。还记得么，熬到了发现石油的北欧渔民，曾熬出的那句千年鸡汤：生活总是苦的。我们何以面对？

这次押运物品去荆州，还让我交往上了一位自我隔离的笔友 —— 一位卖菜的老伯。并非偶遇，他的外省儿媳妇是我的小师妹。这是她新婚燕尔第一次跟老公从长沙回荆州老家过年，能够远程工作的她，困在村里谈不上什么大愁，却遇到了不平静的家事。

这里本来堆满了萝卜，或许是靳公主缺货的那种

疫情之下，人人自危。唯有这位闲不住的公公，从大年初二到初四，每到月黑风高，就开着心爱的小货车，驮着平价的蔬菜，从无人小道穿越封锁线摸到荆州市区。市区的蔬菜这时候完全可以坐地涨到五倍价格，老伯却只想着给老主顾们的承诺，分文不涨价，按时运到货。因为这个违规的冒险计划，婆婆带领众亲戚在家族群里全力劝说。最后，公公愤而退群。

老伯的车

不过就跟那些吵来吵去的一家人一样，执拗完成绝密任务的老伯一回到家，就乖乖地把自己锁在了屋里，启动自我隔离。

“这两个锅从爸爸自我隔离开始，就是他的专用锅了” 小师妹说

与家人虽然在同一个院子，但没有近距离接触；独自洗衣服，还要分开晾晒；独自做饭，自然要端回自己的小房间吃，由于厨艺有限，煮面条就咸菜是隔离菜谱上的第一热门菜。

而食材，比如这桌上的鸡蛋和地上的蒿子秆，都是朋友送来的。而这些所谓朋友，正是蔬菜供销合作社的老主顾们。江湖报恩，只争朝夕。

作为早于我隔离几天的前辈，老先生刚日程过半，就已经不满足苟安于居室。于是，按耐不住的老伯，又默默潜回了家族群，略作观察，就甩出了一篇微信文章《紧急！请给 “菜篮子” 放行！他们需要帮助》，接着补上一句，“伐木累的亲人们大家好！今天我失眠了，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今天首先给群里的所有人送上新年迟到的祝福！”

无人回复，老伯接着说：“今年的春节是我们大家过的最难忘的，也是最考验人心的。为什么这么说？今年的春节爆发新冠状病毒疫情，国家启动了一级响应。我们都应该响应党的号召，听从指挥。但是我却出去了，给我的家人带来恐慌和风险，把本该高兴愉快的春节变成战场，让我最亲近人都受到伤害，让你们为我担心，我深感歉意，我错了，请你们谅解！”

估计早早打好了草稿，老伯没等大家反应说到：“今天在群里转发关于菜蓝子的链接一文，这些也是我看到封城封路和相关疫情新闻后最揪心的事。我是蔬菜种植群里的一员，我深知他们艰辛和付出。初四开始每天都接到定单种植农户打来的电话，同时也接超市，监狱食堂供货商的求急订单，我当了逆行者。我没有发国难，问心无愧！”

“春节期间病毒疫情发生在春节，中国人有一个好传统，家家户户都备足了生活物资，让我们居家少则一周，多则一月不采购都不成问题，这样就减少大家恐慌和担心。是国之幸事。那么问题来了，群里小辈份，你们都是国家的未来，都是大学生，假如过两天家里的生活储备没有了，谁来做逆行者？”

读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这位远程隔离前辈，很像一个人。

Yes, The Fantastic Mr. Fox!

或许大灾难前，一切都还来得及被善待；而平凡的隔离者，也是最忘不掉江湖的。

感慨足够多了。

空谈偶尔解决问题，空谈大多误国。

隔离记一，毕。

* 斯年对本文亦有巨大贡献

// 作者：邱嘉秋

// 编辑：Alex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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