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武汉被感染医生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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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某定点医院工作的李萍萍,讲述了抗击新型肺炎的医务人员在物资紧缺、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度过了艰难一夜。连续接诊13小时后,李萍萍也病倒了。此后,因没有试剂盒,李萍萍不能被纳入确诊数字之中。

李萍萍 口述

武汉市某定点医院 医护人员

讲述时间:2020年1月25日

成为定点医院的前夕

1月20日开始,我生病的一周前,陆续接诊、管床了几名疑似病人。

第一位是名73岁的老年男性患者,门诊以纳差收入院,患者在家有5天没吃东西,不发热、不咳嗽。这个病人我有密切接触史,因为他来的时候站不起来了,我和其他几名医生、护士和家属合力把他抬床上去。

我马上安排了抽血,给他做了胸部CT,当时他的情况比较严重,是典型的病毒肺CT征象,根据当时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最新诊疗方案,他可以确定为疑似病例。因为呼吸科没有床,他等到晚上呼吸科有床位了,才转了过去。

第二例是一个说自己腹痛的女人。她说是腹痛,其实是胃肠道消化不良的症状。这个病人知道她自己有肺部感染的状况。来我这里之前,她在呼吸科就诊,做了CT后,医生给她开了入院证,结果因为没有床位,她想曲线救国,先住到我们科室来。

实际上她有几天的发热、咳嗽病史了,但是我问病史的时候她不说,直到我查她门诊病历和检查结果以后,她才告诉我。

还有一名我们医院ICU转入的一个病人,黄疸原因待查。他住院期间一直发热,有肺部感染的症状,一周复查后没有明显改善,这位病人后来转去了另一家定点医院。

接诊这三名病人的时候,我没有三级防护,就穿白大褂、戴两层外科口罩、一个外科的普通一次性帽子。那个时候,我们医院的物资已经紧缺,只有呼吸科、急诊科和重症医学科才配备三级防护。我们是二级防护。

1月21日,我们医院接到通知,成为定点医院。

定点医院第一夜

接到调令的第二天,我们就把整个医院给腾空了,用来收治病毒肺的患者。当天下午,医院给我们开会,讲怎么进行三级预防。但是,在当时医院物资没配备齐全的情况下,我们很难全体做三级防护。

1月22日,医院的一些科室改造成了输液室,给大量门诊病人输液、留观。一个输液室大概容纳8个人,一次性可以接待50多个病人。

晚上7点,我们开始接诊了。那时病房还没开放,大量病人涌入、停留在门诊和输液室。22日那天晚上我那边陆续来了200个病人,为了给病人打针输液,护士们流水线作业,累坏了。一些医生和护士,只有普通外科口罩,戴了两层,就开始接诊病人。

一个爸爸和奶奶,估计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改成了定点医院,抱着他们家孩子急吼吼地往这里跑,说孩子发烧40度,想输液。当时我们病房里全都是病毒肺的病人,我怕他们三个人染上这个病毒,急得赶紧把他们往外赶。我说,这里不收小孩子,全是病毒,你们快走,去儿科。他们说,儿科那边楼封住了,我怎么去。由于缺少指引,没有人告诉他们儿科那边楼封了,接下来该去哪里。我也有孩子,理解他们的心情,想带他们去,但那么多病人要处理,实在走不开。跟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就赶紧跑了。

缺少指引牌,缺少指引人员,病人们在医院里有时会走错地方。有些病人,医生看他们的片子,就知道是病毒肺,他们却觉得自己不是而别人是,害怕别人走来走去,感染了他们。

由于病人多,我们忙不过来,护士们给病人们打针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也没有帮我们维持秩序的人,所以病人和家属等久了就不耐烦。那晚,有一个护士给一个病人打了针,让病人自己拿着吊瓶去找凳子坐,病人不满意,骂骂咧咧,要求护士给他把吊瓶提着,领到座位上,另一个同事怕病人吵,过去把他领到凳子上安抚了。

我和同事注意到这种病是在1月初。当时来了卫计委的文件,说来查武汉的不明肺炎。我们医院有科室主任提议,需要成立专门的隔离病房。可惜最后这个意见没有被采纳。临床的医生们很紧张,也很谨慎,可是那时候医院的物资就缺乏了。不是一线科室,没有配备三级防护给医务人员,一线科室像急诊科、呼吸科和重症监护室,他们的物资也都紧张。

为了节约,我们穿防护服的时候,外面会再套手术隔离衣,这样手术衣丢了,防护服还可以用。有段时间,一个防护服,三个护士轮流穿,万一有一个是潜在感染者,就会很麻烦。现在不要钱,就要物资保护我们自己。如果继续物资缺乏,感染的医护只会更多,也会影响开展诊疗工作。

这些天,我们遇到了一些不便。1月23日10点开始,武汉封城了,市内公交停摆,很多医生上班不方便。医生也是潜在感染者,不适宜在路上走,为此我们联系了一些宾馆,宾馆也不太愿意我们住。好在这几天陆续有好心人援助我们,同事们才住进了宾馆。一些人有特殊的困难,比如一对夫妻都要上一线,孩子又没有老人帮忙,丈夫就问,能不能他把老婆那套班也上了,让老婆在家带孩子。

外界给武汉捐了一些物资,不知为什么,我和同事还没有拿到。一些科室的主任,为了自己下面的人,自己去联系接受捐赠的物资。我们主任给我们拿到了一批,可以维持大概一周,其他的科室就不清楚了。主任说,再坚持一下,等有了物资再上战场。

一些病人倒在了门诊,尸体有段时间得不到处理。后来去了现场的同事告诉我,殡仪馆的人到了现场,说这种尸体要特殊处理,让我们自己包裹好尸体。网上有人说,尸体来不及处理是造谣,我看到了也很生气。

正常时期不是这样的,病人宣布死亡,电话联系了殡仪馆,殡仪馆会直接来处理。

我那天接触的病人,有几个见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有些是因为本身疾病发展得很快,氧饱和度只有40几,这种病人属于呼吸衰竭,氧饱和度不行。吸氧没用,需要呼吸机,重症监护室收不进去,呼吸机我们科室没有。即使有,不是呼吸科医生护士,之前没有指导和培训,也不会用。

没有试剂盒,停在“疑似病例”

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才上了一天班,我就倒下了。

1月22日成为定点医院第一天,我从傍晚7点开始工作,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8点下夜班,开始感觉咽痛、胸闷。那天我在家休息,从中午我开始发热,低热,这引起我的警惕,于是我到附近的医院看病。当时我还心存侥幸,想着只是呼吸道感染,那去我们医院做CT,那里病毒密度比较高,反而有染病风险。结果拿到检查报告,根据CT结果,我也“中招”了。

现在是我生病的第三天,还是间断发热、乏力,不过已经没有胸闷的症状。从我的CT结果上看,感染病灶不大,应该是初期。可能跟我当时接触病人多、工作强度大、抵抗力下降有关。现在,我在家里隔离治疗。妈妈每天会给我做鸡汤,差我丈夫给我送过来。

我要上前线,就要和家人隔离,因为即使没病,也是潜在感染源,我怕传染给他们。孩子早就送走了,在我接触接诊完那名73岁老人的时候,我给他看了CT,是诊断标准里典型的CT表现,知道他是疑似病例。看完他后,我就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把娃带走,去娃娃的爷爷奶奶家住。现在,我妈妈每天给我发点孩子的视频看,给我鼓励。

我的娃现在会说:妈妈,爱你。很可爱,我希望自己早点康复,陪他长大。

我这样的情况,不在官方公布的被感染人数里。根据当时的诊疗标准,只有经过试剂检验确定才能定为确诊病例。我在我们医院和另一家定点医院咨询,都没排到做试剂测试的机会。没有试剂盒检测结果,就没有依据说自己确诊了,不管情况如何,最多只能算疑似。不知道如果真的染上这个病,但确诊不了的情况算不算工伤,很多医护人员应该也有跟我一样的困惑。

特殊状况还会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武汉的“小汤山”(指武汉“火神山”医院)在建,物资在往武汉运送。今天,武汉通知说机动车1月26号开始也不能上路了。病人应该会减少,可能很快会结束,我也希望能很快结束。

*当事人信息有模糊处理

撰文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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