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报道 | 一个摇滚乐队主唱发起募捐,他随后经历了一些胜利、一些波澜和一些释怀

by T  china, at 07 February 2020, tags : 捐助 口罩 群里 物资 乐迷 武汉 看到 疫情

这是疫情信息笼罩的第三周。疫区之外,很多人足不出户,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屏幕里是层出不穷的求助,家破人亡的悲剧,一出又一出的荒诞和不义。线上线下的割裂感让人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现有的安全。除了让自己沉浸在悲伤、愤怒和强烈的无力感中,当灾难来临,作为这个国家的年轻人,该如何度过这段特殊时期?

涂俊南是摇滚乐队「丢莱卡」的主唱。去年底到今年一月初,乐队南下,跑了一趟南方巡演,其中倒数第三站是武汉。回到北京后,「新冠肺炎」疫情信息爆炸。涂俊南和几位乐迷网友自发结成了捐助小组「搞点东西」,开始寻找物资,筹集款项,联系疫区医院,进行点对点捐助。参与「搞点东西」小组筹款的多是年轻的摇滚乐迷。因为疫情,摇滚乐迷暂时失去了现场,他们在捐助群里集结,像抢演出票那样参与捐助。

以下是涂俊南的口述。

1 月 12 号,我们乐队巡演到了武汉,13 号因为误车,又多滞留了一下午。那时我已经在微博上看到一些经常发时事的网友,发肺炎相关的消息了。但在武汉的两天里,无论是场地的人、乐迷,还是火车站的人,一切如常。没有人戴口罩除了一个乐迷之外没有任何人因此紧张。

离开武汉,乐队到了成都。演出当天我开始发烧。接下来几天,一直到 19 号回到北京的演出,我都有些虚弱。北京演出之后,有乐迷知道我们去过武汉,再次提醒我,肺炎的情况很严重。当时我已经退烧痊愈了,但大概就在那两三天,网上关于肺炎的消息爆炸式增长。19 号演完回到家,我大量看相关新闻,紧张起来。那时大家对这个病的认识很少,我想万一我被感染,这一周中接触过这么多人,事情就太严重了。第二天,我就去中日友好医院检查。在发热门诊登记分诊时,工作人员首先就问,有没有去过武汉。我说,我 13 号从武汉离开的。当时所有人都流露出一种「啊,来了一个」的神情,然后立刻安排我优先检查。我做了一个流感检查,做了血常规,拍了胸部 CT,检查结果也先于其他病人出来了 —— 还好,只是普通的感冒,不是肺炎。

19 号回北京当天,我一下飞机就在路上的便利店轻松买到 3M 没有空气阀的口罩。之后信息爆炸,第二天我再买口罩,已经很难找到了。我把口罩分了一些给我们乐队的人和还没回家的朋友,几乎是用恐吓的语气跟他们说,「不戴口罩你完蛋了」。

「人传人」确认了。23 号武汉封城前后,大量病例、惨剧在网上爆出来。我回想那两天在武汉大街上,在 Live House 那样人挤人的封闭空间里,没有人戴口罩。我看到的整个城市处于零防护状态 —— 而那时候,已经有人正在死掉了。

我感到后怕,甚至有一种很轻微的劫后余生的感觉。

接着我看到了更多病患的求助信息,各种人间惨剧。疫情达到了全民关注的程度,整个互联网上都是很糟糕、很痛苦的事情和话语,强烈的恐慌和绝望,有一种很强的末世感。而官方,根本不能指望他们的反应速度。这刺激到了我。我想做点事情,做点有希望的事情。

今年不是我第一次过年不回家了。我不喜欢过年,总是避开春节,年后再回家陪爸妈。大年三十那天,我和几个没有回家的朋友约好了一起吃年夜饭。早上,我买完菜回到朋友家休息。我坐下来,先给所有在武汉的朋友一一发微信或者打电话,确认他们都平安,稍微安心了一点。然后我认真检查了一遍网友发给我的微博私信,看到乐队的一个乐迷跟我说,他们想做一些筹款捐助,问我能不能帮忙宣传。我说,好,然后开始编辑文案发布。同时,她把我拉到他们的组织群里,群里有 7 个人,其中几个来自山东一个乐迷组织,还有几个也是线上认识的乐迷。

从上午到下午 5 点,我们一直在讨论捐助,把各种医院发的求助公告扔到群里,场面很混乱。所有人都很着急,都在喊「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但没有一个头绪。

我说,我们先确定一下有哪几块工作,怎样分工。一个群友差点跟我吵起来。他特别急,觉得整这些没用的干嘛,直接找,直接寄不就完了。我的态度是,如果我们要持续做下去,一定要有组织,否则一会儿就乱了。

其实大家完全没问题,都是一腔热血想尽快帮到武汉的医院。其他人劝了一阵,大家冷静下来,确定了分工。我先建了一个公用的石墨文档,让大家把资源和捐助信息贴在里面。然后我又建了一个文档,做账目明细表,实时更新。我来记账,也负责宣传和后续的信息公示。另一个人专门负责联络医院。其他人都负责找物资。群里还有一个有中科院背景的女孩,长期在实验室工作,有一定经验,她把口罩、防护镜等物资的标准认真读了一遍,根据她的经验来判断哪些物资符合标准。她也找了一些之前给实验室供货的内部货源。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捐助工作。我们的组织叫「搞点东西」。

「搞点东西」的筹款方式相比于其他民间捐助小组是比较特别的。大部分捐助小组是先拉群筹到一笔钱,再买物资。而我们组织里所有人都是网上认识的,一切联系和操作都在线上,参与捐助的也都是网友。我们很怕出现记错账目,或者筹到一大笔钱却没有买到东西之类的状况,担心作为民间组织,却把这事给搞坏了。所以我们从开始就比较谨慎,购买的物资量不大由我们内部群里的人先垫钱,再去筹款,控制在能把握的范围内。参与筹款的人基本都是年轻乐迷,没有太多钱,我们的筹款数额也不能太大,否则几天就把大家榨干了。

发起组织的群主提议开一个淘宝链接,让大家用补邮费的方式转钱。我说,不如直接用我们乐队的微店,微店提现特别快捷。我在乐队微店开一块钱的链接,上限设置为购买物资的款项。第一次开的链接被封掉了。后来我把商品名称里的「武汉」两个字拿掉,链接就开成功了。

每次买完物资,我们会在筹款大群里公告,这次我们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预告几点钟发筹款链接基本上秒空。尤其是大家热情高涨那几天,半分钟不到就捐满了。很有意思的是,因为群里基本都是各方面来的乐迷,我们开玩笑说,抢捐款的感觉就像抢演出票,参与感特别强。每次发链接时我就说:「现在开始抢票。」大家就特别高兴开始抢。我看到手机上不断的提醒就想,好爽,要是我们演出票也卖这么快就好了。半分钟抢空了,我就在群里说:「售罄了。」大家就开始发「终于抢到了」、「我要高价出掉」那种抢票话术,甚至都有点幽默了。

大群一直是 500 人满的,从 24 号到今天,每天都挺活跃,有很好的信息共享和互助的气氛。大家在群里讨论疫情,转发微博、朋友圈看到的消息,关心医护人员的报道,一起骂红十字会。有时也会在群里找同城市的人,分享一下哪里能买到口罩、消毒液。每到深夜,刚刚抢完一轮「票」,大家就会闲聊一会儿。一个人说,今天看消息看得实在太丧,发点猫狗来看看。然后就是几百条的小猫小狗刷屏。我每次点进群里扫一眼,看到疫情的讨论、摇滚乐视频和猫猫狗狗,会觉得有点好玩,有种奇怪的温馨。

我发现当代年轻的摇滚乐迷组织,虽然肯定比不上饭圈,但调动能力、组织性、消息传播力度和关系网络也还是挺厉害的,做起事来挺高效的。

我们小组第一天买的口罩,几天没发货,然后我们在一个共享的淘宝问题商家列表上看到了这个商家,赶紧退款。很快我们就决定不做口罩了。我觉得口罩就是个深渊,特别难找,全国人民都在抢。在这种情况下货源实在太杂了,有良心厂家、无良厂家,还有二道贩子,一个消息被几百人传,转到我们手上已经不知道第几手了,我们实在没办法辨别真伪。我们最后一次试着找口罩时联系到一个厂家,几乎应有尽有,什么 N95 十万个,医用口罩十五万个,防护服二十五万套 …… 我们吓死了,说这个人是军火商吗?太不靠谱了。再后来就听说,所有口罩货源都由政府接管了。

我们小组最好的一点就是心里有数。比如,我们很快就确认做不了口罩,不如做点好买点的手套、护目镜。再比如,所有组织都在做武汉,有的遇到物资被拦截,或者东西运到了,医护人员却没用上,各种情况,很混乱。我们很快决定不做武汉,专注做周边地市那些不太有人关注的医院。无论是找物资还是对接医院,我们都控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目的是让捐助能够持续做下去。

有时,你看到医院发来的收货照片,就会觉得,我们只是一群陌生人在网上一顿操作,结果就真变成了具体的实物,到了他们手里。还有些时候,你在网上看到求助消息,那个地方正好是我们捐助医院所在地,你会联想,我们这次捐的东西可能就用在他 / 她身上了。这些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在做一件多少有点意义的事情。捐助不是网络上的一个数字而已,它可能真的帮到了某个具体的人。

有时到了深夜,组里也会聊,我们做这些是不是没有用?

我们的捐助量很小。并且你看到全国这么大规模的捐助、支援下,每天依然有层出不穷的坏消息。有时候也会有无力感,产生怀疑。但我还是觉得,做永远比不做好。我跟小组的人说,捐和不捐是 0 跟 100 的关系。比如你捐了 100 副手套,就只有这么点儿,但就有 100 个医护人员可以用上,可以有更好的防护。

我也进了其他好多小组的群,想看看别人怎么做,同时共享信息。到现在,很多小组都已经解散了,或者马上就要停了。大家遇到的问题其实都是那几个。首先是买不到靠谱的物资。找物资很难,你从早到晚找了二三十家货源,一个一个确认下来,可能只有一家能买。有时还发现你买的物资是假冒伪劣产品,或者买了货,物流进不去。时间一长人就疲了,然后大家又各自有工作,没法持续地花时间去找。

有一个小组,当时和我们看到同一批口罩。那时口罩已经很难买了。这批口罩一万个,要价 14 万,明显溢价。我们放弃了。他们小组接了下来,那是他们买的第一批货,上来直接筹到 14 万资金。我觉得好厉害。结果他们很快发现这批物资有问题,但 14 万已经筹到手了,只能去买别的物资,可是过了几天,没法把这个钱花掉。后来他们发了个道歉声明,接下来的四五天都在干一件事,就是一笔一笔退钱。我每天晚上看他们在群里圈所有人,公告今天退了多少钱。我感觉他们所有人都退崩了。一旦经历过这样的事,你就很难再提起劲来继续做了。

现在,我们组内部群的 7 个人里,日常说话的只有三四个人,另外几个基本消失了。我想他们可能找物资找崩溃了,同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这是志愿者组织一定会遇到的情况,本身就是出于志愿的行动,你不能约束或者 Push 任何人必须完成什么。我心态没有崩,可能是因为我不负责直接对接医院或者联系供货商,压力没那么大。我也是其中唯一无业且不在家的人,这段时间比较空闲。

其实我觉得,一开始大家都很热心、很上头的状态是不正常的。现在,热情淡下去,人员变少,进展变慢的情况下,你还在做,反而是更可能坚持下去的。你不能凭借热情和外部给你的动力来做事情。热情一定会冷却,它需要不断变现来刺激才能够维系。但当你理智、冷静地想明白自己应该这样做,这个过程中你可能获得一些小的回馈,听到一点小的回声,这种状态是比较可以持续的。你是由内在力量而不是外在刺激来驱动的。

对于我来说,我做这件事,首先是因为看到那些消息很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帮助谈不上能改变什么,但可能可以让一些人的情况稍微好一点。另外,我想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持续下去,可能会让一些看到的人也参与进来,或做一些别的行动。

昨天我的手机提醒我,上礼拜我每天屏幕使用时间是 9 小时,基本上都在看各种疫情信息。其实我看到那些人间惨剧时,除了共情、难受,还有种负罪感,非常羞愧 —— 为什么受苦的是你?失去亲人的是你?而我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对着电脑看这些。可能是因为这种感受,我在做捐助的事情时,心里会有一点点赎罪的感觉。

29 号那天下午,我跟朋友出门做北京环卫工人口罩佩戴和防疫情况调研,一个下午都在街上跟不同的环卫工人聊。晚上回到家,我开始回消息,整理捐助列表,准备写当天的捐助日志。写之前,我上了一下微博,又是各种悲惨的消息扑面而来。我的脑子一直在转,想起了下午上街跟环卫工人聊天时,一个个特别小的细节。

有一个工友。我问他,你公司叫什么?他真的想了好久,不知道,然后拉住另一个工友问。他甚至搞不清自己在哪个公司,更别说获得什么应有的防护和保障了。

一个特别健谈,五六十岁的大爷,听口音应该是密云的。他说:「死就死了。这个病不落到你们年轻人身上,你们抵抗力好,都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得。」他一直是笑着说的,消极又无所谓的样子。

另一个大爷,他们公司只在一周前发过一只棉口罩,他那个口罩的网都黑掉了。他说:「我戴不戴无所谓」。然后他跟我们闲聊了一些监工之类的事,又说,「这些事你们不要发,被知道了会罚款」。

还有一个山东大爷跟我们说,他们跟公司的合同都是三个月一签或者半年一签的。我问,为什么这么签。他回答:「我们环卫工人都是上年纪的,你要是死在工作岗位上什么的,对吧?」他说得云淡风轻。

他们真的太危险了。环卫工人平均年龄六十岁以上,他们每天接触那么多垃圾,空气里飘扬着细菌、病毒,而给他们提供的防护措施是那样的?我想起这些,觉得在微博上看到的那些惨剧,很有可能就会发生在某个环卫工人身上。太难过了。然后我就崩了。

我坐在电脑前,发呆,抽烟,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想起今天的捐助日志还没写。我告诉自己,别这样,该做的事还得做。

最近这几天捐助越来越难,进度变慢了,我反倒有更多时间来想一些七七八八的事。

理智告诉我,在我们这一代所能看到的时间里,整个社会的状况是不会变好的,希望渺茫。但是我需要去相信,最终会变好的。我知道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大家都做出一些行动,量变才能引发质变。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不知道真正的变革什么时候才到来,但我知道我们可以做一些事。

我想,其实这次疫情里,这一段时间出现的各种人、事和状况,会让大家有触动和思考,重新去认知这个社会,重新去学习怎么当一个这个国家的年轻人,怎么有意义地活着。这肯定是会写进历史书里的几个月。所有人在这段时间过去之后,都会有一些变化。虽然大家很悲观,觉得疫情结束后,人们回归正常生活,一切就跟原来一样了。但我还是相信,最近这种信息密度的冲击中,只要你有一点点念头,觉得有点不对劲,都可能给你带来一个很长远的变化。

我和我的前女友分开之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我们不再是微信好友。疫情爆发后,她在网上看到我在组织捐助,突然又给我发短信,转来一些我们可能忽略掉的医院求助信息。我们像以前讨论一些公共问题那样,讨论了一下疫情和捐助。我问她,她家那边情况怎样。她说,还好。然后她说,你那么不爱洗手的人,你多洗手。我远远地看到她也一直都在微博上发声,用供职单位的账号帮助做信息筛查,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们乐队的其他人,过去就像很多乐手那样,认为我做好音乐当我的艺术家就好了,这个世界就是那样,我不关心别的,关心也没用。但这一回,我看到他们也开始转发一些信息,说一些话。我们乐队的贝斯手还主动跟我一起去做环卫调研。我们想,等疫情结束之后,乐队立刻去武汉,做一次免票演出。

策划:《T》中文版编辑部

采访 & 撰文:小黄

编辑:李森   设计:子慜   编排:Lu Wang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

See Also

防疫物资之困丨单读征文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自新型肺炎疫情爆发以来,湖北乃至全国多个省份的医院因防疫物资短缺,向社会发出求助。而另一种声音却在说防疫物资是充足的,没有短缺。一时之间,防疫物资成为了薛定谔的猫。 今日来信的这位作者,便是自发为一线医院筹集防疫物资的 …

京东武汉战事:金银潭医院500米处,为机枪手递上子弹 | 深网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作者 | 孙宏超 编辑 | 康晓 出品|深网·腾讯小满工作室 欢迎下载腾讯新闻APP,阅读更多优质资讯 _编者按:_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疫情,需要中国全行业上下游企业携手共度难关,深网推出《共克时艰》系列报道,是为第一 …

我是互联网人,我没有做逃兵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战疫口述记》,是燃财经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期间推出的特别栏目,记录疫情亲历者的观察和感受。本文为第6篇,查看前5篇请点击《我和公司都快熬不住了》《节后返京,太太太南了》《我的“流浪”春节》《农村这样防肺炎》《我在武汉 …

肺炎日记|2月1日:全国病例破万 社会力量参与抗疫呼声不止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财新网】(记者 丁捷 综合)2020年2月第1天, 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数量已突破万人。仅次于武汉的重疫区——湖北黄冈下达“史上最严出行令”,2月1日起,严格控制市区居民出行。每户家庭每两天可指派1人上街采购生活物 …

孝感前线医生:武汉更难,我们下面不好意思提要求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武安医生(化名)所在的医院是孝感市三家抗疫医院之一。距离武汉66公里的孝感是距离武汉最近的地级市,截止到1月28日上午,有确诊病例173例。与暴风眼武汉一样,以孝感为代表的武汉周边小城也正在经历着决战时刻。 坐诊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