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冈医院做保洁的母亲,被人举报后

by 落雨, at 01 February 2020, tags : 母亲 妹妹 口罩 保洁 医院 黄州 打电话 工友

那个好心工友的家人,得知母亲跟她住在一起后,疯狂地打电话,督促她让母亲搬走。现在全城封锁,租房也租不到。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34个故事 —

1月21号,妹妹打电话给我,让我从上海买些口罩和莲花清瘟,她说黄州的药店都卖断货了,赶紧买一些囤着。我并未在意,心想等晚上下班,趁着去火车站的空档再买。

下班后,我连跑了4家药店,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和莲花清瘟均已断货。离火车开动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不得不放弃第5家药店。幸好丈夫是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上班,实验室有不少库存的N95口罩,但按人头算也紧缺,托他的福,我拿到了2个N95口罩。

上了回九江的火车(从上海坐车到九江,再中转回蕲春老家),我戴上口罩,剩下一个准备留着回上海的路上戴。

刚上火车,妹妹又打来电话,我猜她是要问买口罩和药的事,没等她开口就告诉她,上海的口罩和药也断货了。你姐夫从公司给你们带了一些一次性的医用外科口罩,后天去黄州辞年的时候会带给你们。

妹妹说,“知道了,”我察觉到她的语气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有些委屈地开口,“你帮我劝劝妈妈,让她把医院的工作辞了。”

母亲这两年,一直在医院做着保洁工的工作,特殊时期,家里人希望她能够回家过年,可母亲就是不肯辞职。

妹妹嘱咐道,“你和妈好好说说,现在就靠你劝她了。”妹妹的声音无比焦急。她和父亲已经轮番上阵,却拗不过母亲。父亲为此大为光火,大骂母亲糊涂,做保洁一天能挣几个钱,“万一感染了,命都没了。”

母亲争辩说她只负责肾病病房的保洁,她的工作区域没有肺炎病人。而且,之前保洁公司的老板和她确认多次,她都答应愿意春节加班。“做人总要讲诚信,反悔算什么。”

“现在临近过年,本来就有很多人辞工,人手不够,这时候再提出辞工,领导去哪里找人呢?”母亲还向妹妹保证,她在医院会注意保护自己,戴两层医用口罩。N95口罩紧张,只有医生和护士才能用,像母亲这些保洁人员,只提供一次性的医用外科口罩。

本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今年在妹妹的新房过年。母亲想着过年不回蕲春老家,工资比平时高,十月份就报名了春节加班。

母亲没念过书,6岁时因为一场感冒夺去了右耳的听力,外公外婆用尽各种土方子,总算保住了左耳。她一辈子待在老家,养育我们3个孩子,照顾奶奶,好让父亲安心在外打工。一家人的生活,全仗着母亲。

小时候,我特别讨厌放假,因为母亲总有忙不完的活,我们三个孩子也不能空闲,帮母亲锄草、割谷、栽秧、打猪草。我总是问母亲,为什么别人可以玩,我们家的事总是做不完?母亲却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她一样种田,永远没空。

如今,我考上大学后到了上海工作,也结识了在上海工作的丈夫。到了假期,再也不用像从前那么忙了,无比期盼放假,可没想到,母亲依然还是不愿意放下工作。

挂掉了妹妹的电话,我赶紧打给母亲,一开始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到家,等我给她讲这次疫情的严重性,告诉她万一感染了,目前也没有特效药,“你还是辞职吧,这样比较保险。”

母亲拒绝得很干脆,说她不能辞工,现在是特殊时期,医院正好缺人,她也答应了别人,不能说话不算话,到了最后,她反倒安慰我们放心,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让我们不用担心她。然后挂掉了电话。

我又给妹妹打电话,父亲在旁边吼了起来,“她就是一头蠢牛!”得知母亲一意孤行,还要去医院上班,父亲有些气急败坏,最后赌气似的说:“算了,我们都回蕲春老家过年,让她一个人在黄州好了!”

到了22号清晨5点,黄州飘着濛濛细雨,阴冷阴冷的。母亲急匆匆地起床,准备赶第一班公交去上班。他们前些天才搬进妹妹的新房,父亲担心母亲迷路,也骂骂咧咧地起床,亲自送母亲去公交站。

母亲不识字,父亲给她制定了一份路线:出了小区门口,看到一个菜店,沿着去菜店的方向一直走,看到第一个公交站牌就是了。

“那里只有一趟公交,只要有车停,你上去就是。”父亲对母亲说。菜店、公交站、公交,母亲是认识的。

22号上午,父亲带着弟弟妹妹回老家,给外公辞年。妹妹担心我们的安全,不让我们去黄州,他们会在蕲春老家等我们。

下午4点,我和丈夫下了火车,终于坐上了村村通。车上只有我和丈夫戴着口罩,其他人看我俩的眼神也很奇怪。丈夫问售票员大姐,“怎么不戴口罩?”一个中年人无所谓地说,“怕么事,要死还躲得脱么?”

我感到头皮发麻,丈夫又向他们介绍这次肺炎的严重性,比“非典”还厉害,没有药可治,全靠自己的免疫力抵抗病毒,已经死了好多人。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自己从手机上看来的消息,又笑成一团。

一个老乡自信地说:“农村这种山旮旯最安全,都是在老家的人,没到武汉去。”我默默打开车窗通风,旁边一个老大爷嫌太冷,又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好,一方面担心母亲,一方面又感叹农村人的防范意识不强。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和丈夫顾不上吃早饭,赶去探望外公。外公想留我们吃饭,我们哪有时间,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娘家。

等我们赶回家,爸爸和弟弟穿戴整洁,正准备出门。弟弟还打了发蜡,我打趣弟弟打扮成这样,戴上胸花就可以去接新娘了。

爸爸笑着说:“我工友介绍了一个女孩,一会儿去看看。”以前,爸爸是十分抗拒相亲的,“现在这个年代又不像以前,读那么多年书,还找不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现在父亲也为弟弟的婚事焦头烂额,到处托人说媒。

“多大年纪?干什么的?”我问。弟弟双手一摊,说他完全不知情,早上爸爸突然通知他要去相亲。爸爸说他也不清楚,只说两个人总有个差不多,不然他工友也不会介绍。“先去看看再说,说不定成了呢!”爸爸自言自语,似乎怕弟弟趁机反悔说不去。

我和妹妹开始烧午饭,妹妹告诉我,母亲知道这次肺炎疫情的严重性,有很认真做防护。她已经教会母亲如何正确使用口罩,还叮嘱母亲戴了两层医用口罩。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母亲所在的医院,现在正是新型肺炎的重灾区。

“医院人手特别紧张,疫情期间,没人愿意做,要是母亲也辞工,医院都没人打扫,那真成了病毒窝。”妹妹像是被母亲说服了。她问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相顾无言,这时妹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黄州的同事打来的,她告诉妹妹,1月23号晚上12点,黄冈封城。

“糟了,那下午肯定堵车,快点通知老爸和伟(我弟)回家,赶紧去黄州。”妹妹打电话给父亲,弟弟麻利地调转车头,打道回府,嚷嚷着快点回去,不然回不了黄州。爸爸气得骂他,“你怕是要打一生光棍,叫你和女孩子见个面都不敢,尽扯些野芡(不相干的事)。”

下午5点,弟弟开车带着他们回到黄州,向我报平安。妹妹紧急去了一趟超市,她吐槽超市的物价飞涨,平时不到一块钱一斤的胡萝卜现在卖六块。妹妹坚信封城后还会再涨,抢了满满当当一个购物车,省着吃能撑半个月。“你们俩也要做长远打算。”妹妹说。

妹妹发来家里囤的菜 | 作者供图

此时,我和丈夫一筹莫展,我俩无法确定什么时候能回上海,去和留都是一个问题。后来,我在网上看到那些封城前离开湖北的人,也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当然这是后话。

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看着手机网页上公布的感染数字越来越高,我又担心起母亲。

到了晚上7点,我估摸着母亲该下班了,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妹妹却说,母亲去市中心租的房子那边住,不回家了。

“封城后,公交停运了,这边离医院蛮远,住那边方便些,”妹妹说,“明天过年,妈可能还在那边住。”妹妹的声音弱了下去。

“过年她也一个人在那边吗?”我有些生气,埋怨妹妹不懂事,如果母亲在那边,不如大家都去租的房子过年。

“是的。那边也能做饭吃,晚上记得给她打电话。我们小区已经有人感染这个肺炎了,大家人心惶惶,不敢出门,憋在家里跟坐牢一样。小区现在天天消毒,居委会每天巡逻,要求大家戴口罩,尽量少出门。”我听得也有些无奈,只能嘱咐他们注意身体,不要出门。

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我却忘了和母亲打电话。白天,母亲不方便接电话,她下班后,我正在和婆婆一起做年夜饭,吃完饭打电话,母亲已经关机了。妹妹告诉我,母亲上班很累,起得又早(公交停运,母亲步行上班,每天4点半就得起床),她每天8点就关机睡觉了。

我在的农村村口也被封路 | 作者供图

之后的几天,我掐着时间给母亲打电话,她看起来很累,但还是安慰我让我别担心。我好几次跟母亲说辞职的事,她都回绝了。

到了初四上午,妹妹突然发微信,说她也回租的房子那边。我提醒她注意防护,正好和母亲有个伴,不然母亲一个人太孤单。

晚上,我掐着母亲下班的空档,拨通了妹妹的电话,问母亲回家没。

“她搬到医院外面和别人合租去了。”这个消息令我猝不及防。

原来,今天房东打电话告诉妹妹,有人举报母亲在医院工作,有传播病毒的风险,现在医生护士都不回家,在宾馆集中住宿,让妹妹也想想办法,不能传播病毒。

房东建议妹妹跟医院反应情况,安排保洁人员集中住宿。不是他不让住,是有人举报了。希望妹妹能理解他,不要让他为难。

黄冈市确实有给医护人员安排宾馆住宿,但是对于母亲这种默默无闻的保洁,不要说安排宾馆住宿,就连最基本的防护服都不会发。母亲曾无意告诉我,医院每天免费为他们测量体温,发现异常,立刻解雇;没有异常,继续干活,辞职要扣一个月工资。

我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再次打电话给母亲,“妈,辞工别干了。这时候干保洁一点保障没有,只发一个口罩有什么用?”

“不干了要提前一个月申请,临时辞工得扣一个月工资。”母亲唯唯诺诺地说。到了这个时候,母亲却还是舍不得那2000块钱。

当初,母亲跟妹妹去黄州,是因为再也干不动农活,就和妹妹去黄州找工作。

小区里的一位阿姨告诉她,医院里的保洁没人做,母亲就想去面试。

妹妹不同意,医院的保洁常年跟病人打交道,感染疾病不划算。保洁的工作很好找,商场、学校都要保洁,不用一定要去医院。

“医院保洁还不是要人做么?都不愿意做,那谁做?”母亲振振有词。

上班后,母亲很珍惜这份工作,感叹比种田舒服多了,起码不用风吹日晒。

这一干就是两年,母亲从未请过一次假。医院有规定,8点前必须完成所有清扫工作,母亲总是7点半就完成任务。

好心的工友们给她指点迷津,可以去储物间休息一会儿,只要不被老板抓住就好。母亲就是不开窍。我们劝母亲不用太紧张,工作的事过得去就行。身体最重要。

母亲却教育我们,“莫要人说重话!”她认为领了工资就必须认真干活,不能耍滑头。

现在,母亲连家都回不了,我感到气愤,“这种时候干活起码要保障生命安全吧,连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不能保障还干什么?再说他们这种行为违反劳动法,我还要举报他们呢!”

母亲却还是让我不要担心,她安慰我,和她合租的那个阿姨心地很善良,不过她俩住在一起会增加感染风险,还是需要单独租房。

“公司不管不问么?”我总习惯叫公司,其实上是个体户。没有劳动合同,工资、纪律都是口头约定。老家这种性质的个体户多得是。

母亲说她也向老板反映了困难,老板派来一辆车,拉上母亲的被褥,到一个好心的工友家暂住一夜。

母亲口中的工友也是被小区禁止回家,暂时在医院附近租一间老破小的房子,只有一张床。这些房子原是租给来医院陪护的家属。

县城的路都被封了,此时我想去母亲身边,也过不去。我只能打电话催妹妹想想办法。

妹妹在电话那头也急哭了,她告诉我另一个坏消息,那个好心工友的家人得知母亲跟她住在一起后,疯狂地打电话,督促她让母亲搬走。现在全城封锁,租房也租不到。

到了这个时候,妹妹给母亲的老板打电话反映情况,要求解决住宿问题,实在不行只能辞职,不然母亲感染了谁负责。

老板也说暂时没法解决问题,只是说尽好话。她答应帮忙找房,乞求母亲不要辞职,因为现在确实不好招人。但是防护物资、租房费用等问题,她也真的无能为力,就连她自己也是只戴一次性口罩上班。

母亲不得不从工友的住处搬出来,想到母亲有可能流落街头,我只能一遍遍地给人打电话,也通过一些网上的渠道寻求帮助,可大多数人也表示没有办法。

眼看着夜越来越深,妹妹也在四处想办法,去找房东求情,也找社区的人求情,可大家也都一一拒绝。在我快要绝望时,母亲打来电话说:“有地方住了,别担心了。”

是一个医院的护士,听闻了这件事,说她们医护人员在医院的特定休息区还有一个空出的床位,冒着风险,让母亲过去跟她们住。我千恩万谢,母亲还是说:“别担心了。”

今天是年初八,母亲依然坚守在岗位上。

我只能等母亲下班后,给她打个电话,听母亲报平安。不过这一切也很苍白无力,毕竟我也没办法给母亲一身抵抗病毒的防护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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