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舱医院没有黑夜

方舱的概念来源于军事领域。

不仅仅是患者,对很多医护人员来说,也是第一次接触。

2月5日晚,3家方舱医院启用,分别位于武汉洪山体育馆、武汉客厅、武汉国际会展中心,现在还有多家方舱医院正在修建。

这意味着万余名轻症患者可以得到集中治疗,而此前因为医疗资源紧缺,轻症患者只能居家隔离,而居家隔离的隐患已显现出来。

王俊是湖北省肿瘤医院内科医生,他和他的同事是第一批进舱的医护人员,他所在的武汉洪山体育馆改造而成的“武昌方舱医院”,有800张床位。

2月12日拍摄的武汉体育中心方舱医院

用王俊的话说,轻症患者能跑能走有思想很独立,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与患者新的相处(医患)模式。

疫情迅猛发展的当下,这样的相处模式以及呈现出来的结果让人看到希望。

这场疫情前前后后的那些故事,给这个一线医护人员带来了什么?他说,就是擦干眼泪,继续工作。

以下来自王俊的自述。

新的一课

武昌方舱医院是在洪昌体育馆的基础上建起来的。我们刚到的时候,建筑工人还在施工,我们看到工程图,就发现了很多问题。

比如大通铺,武昌方舱医院有800张床位,分成三个区,每个区就是200多个床位。但如果是大通铺,男女问题怎么解决?上厕所呢?我们跟工人说要做隔断,就是以20个病床或者50个病床为一个单元,隔开。

2月5日凌晨入舱的患者,都是夜里从家里被叫过来的,那天夜里来了300多人。他们进舱以后,如果说分配给他的床铺,他觉得冷,我们就先应急,把空床铺上的被子给他。

 武汉体育中心方舱医院内,工人在进行整理和清洁工作

第二天早晨,问题又来了,早饭送的比较晚。2月6日那天早晨,有很多患者都是九点多才吃到早餐。

早餐其实8点就到门口了,只是衔接上没有做好。方舱医院刚开始的时候,进去的都是医护人员,保洁师傅、安保都还没到位。医护人员的想法可能是我们只负责医疗上的事情,但是实际上在这里,我们要负责病人吃喝拉撒,所有的事情。

后来我们就规定,比如说早上8点有一班医护人员要交班,200多份饭就由他们给带进来。

在舱里送餐很麻烦,因为这是传染病医院,医生需要严格遵循程序,我们有清洁区、缓冲区、半污染区、污染区。不同的区域间送饭,不能进去以后再原路返回,要是这样一趟过去,那就全都被污染了。

我们后来做的调整就是首先保证患者一日三餐准时吃上,同时把治疗赶紧给上去。方舱医院原则上都是口服给药,口服给药就是中西医结合,主要是阿比多尔和莲花清瘟。

在这两种方式已经给予的情况下,病人的情绪也就平复下来了。他们知道在这里生活有保障,政府兜底,治疗也有保障,有医护人员照顾,有药吃,就看到了希望。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问空调系统能不能开啊。空调系统肯定不能开,它是一个大循环,如果开了,污染区和物和清洁区全都污染了。当时周先旺市长也来看了,就问能不能把出风口改造一下?这个问题专业的工程人员给解决了。

因为存在粪口传播,那么原本体育馆里面的厕所也是不能用的,我们就建了单个的移动厕所。

每个患者产生的生活废物,也都是污染源。要集中运送、统一销毁。

很多患者都是半夜三更给弄过来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住几天院,带的衣物也不多。有的患者有基础病,比如张三说我的降压药没带,李四说他缺心脏病的药,有些女同志没带生理用品,有人要剪指甲,这些问题,我们都得要想到。如果全都由家人来送,那就不叫隔离了。

这些都是非常细的问题,但又都是我们领域里的新知识,对很多医护人员来说都是第一次接触。

患者怎么自治

所有生活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患者进来以后怎么办?

当时我们队长胡胜就说,能不能让患者自己管自己?因为在一些工作中,发现很多患者的积极性很高。

我们就想发挥他们的积极性,实施患者自治。但编制怎么弄呢?

第一还是先选党员有二十几个党员,成立一个党支部,然后再划分区域,选区长,湖北省肿瘤医院负责122张床位。我们分了5个区,每个区大概20多张床位,区长是自己推荐,加上我们的一些了解,也主动去问询,一个架构就形成了。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建了一个医患沟通群,群里经常会有消息说,10点来领口罩,3点来领药品。

人多,问题也就多。比如说有人上厕所不冲,有人接开水洒了一地,有人吃东西乱扔垃圾,怎么办?

这不是医护人员能管得了的事情,但是舱里只有医护人员。那就需要患者自己提出问题,自己解决问题。他们说我们应该有一个方舱医院患者行为准则,他们互称“舱友”。

武汉客厅方舱医院,“舱友”们正跟随医护人员做“呼吸操”

舱里需要24小时照明,以防有人晚上起夜出现意外。但是老开着灯,有人就睡不着。有个区长就说可以用眼罩,那么眼罩从哪来?这个区长认识一些志愿者和社工,她就自己联系到了很多眼罩。

我们还有一个区长,他以前是个医护人员。他很仔细,写了一张纸条,记录他的症状,确诊时间,哪一天有怎样的不舒服。对患者来说,这样有自发性的病人,比医生、亲人劝导要有用得多。他出舱以后,还找了一个候选人来接管他的工作。

一些人性的闪光点,在这时候都能看到。

也会遇到情绪激动的患者。有的是病情不太好,有的是看到住宿条件各方面差,想回家。我们主要是劝说,不过这样的病人不多。

究竟什么样的标准才可以出舱?

首先要病程超过14天连续三天不发烧,症状改善,这样我们才能做核酸检测,而且要连续两次核酸检测阴性,血常规基本正常同时CT显示肺部正常,或者是在好转,这基本上达到一个出舱的标准。在这个基础上,再请国家医疗队成立的专家组逐一审核,审核通过以后,才能出舱

2020年2月11日,武昌方舱医院首批新冠肺炎患者出院,社区工作人员将出院患者接回家

前两天武昌方舱医院有28个患者出舱,有一个婆婆问我,王医生我为什么不能出去啊?我是不是很严重啊?

我们担心其它患者也有这样的问题,就录了一个视频,我在视频里讲了三点,为什么有人出舱,有人没出舱?一是虽然核酸检测阴性,但是肺部仍有炎症,二是有些患者专家组认为再观察两三天最保险,三是也有一些患者,觉得在这里有保障。主要是想让他们不要紧张。

有些病人愿意做核酸检测,但是做了之后又害怕看结果,他怕不好的结果出现。有的两次检测都是阴性,却没有安排出院,他就会担心,是不是出问题了?是不是严重了?如果这种恐慌情绪蔓延,会导致一些不安定因素。

我们要通过一些手段来消除这些恐慌。

我的理解是,只要防护做到位,这个病并不是那么恐怖。

之前有医护人员感染,一是防护措施没做到位,二是当时对病毒(疫情)的认识还不够。比如李文亮是眼科医生,协和医院感染的是外科医生。

我还是比较理性的

我出生于1988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参与到国家公共健康中的大事件里来,我当时对我们院长说,我们满腔热血去,平平安安回。

如果我不参与进来,会觉得是一个遗憾。

发生火灾,消防员冲到第一线,有人违法犯罪,公安冲到第一线,打仗的时候,解放军冲到第一线,现在是治病的时候,那医生就要冲到第一线。

既然来了,也不会想怕不怕的问题,我把防护做好,我加强营养,我休息得当,其它的事情就是天知道了。

2月5日,一名患者在江汉方舱医院对医护人员表示感谢

我家人对我的职业期望是老师或者医生。我倾向于医生,因为觉得神圣。我选择当肿瘤医生是有原因的。我妈妈是肺癌,已经走了6年了。

2010年7月,我妈妈诊断为肺癌,当时我在本科阶段,马上读大四。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就报考了肿瘤专业。

前两年,我爸爸检查出来是肝癌。2017年做了手术,后来又复发,现在参加了临床实验。目前来说,状态都还很好。

很多时候,我很内疚的。我还没成家立业,妈妈就走了。我现在自己是个肿瘤科医生,我自己的病人来治疗的时候都是家属陪同的,我爸爸去治疗都是自己去的。工作性质决定我们确实没那么多时间来照顾家人。后来我就想,家里的事情就自己克服。人总是矛盾的,有时候也没办法,是吧?

现在这个疫情谁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情况呢?

其实作为医护人员,我们是知道得最早的。

2019年12月30号,网上就流传一个武汉市卫健委的通告,说有不明原因肺炎。我们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也都在讨论这件事。然后有新闻报道出来,但是有机构说“不是人传人”。

其实我有自己的判断。地点是华南海鲜市场,宿主是野生动物,病毒是冠状病毒,很难不让我联想到2003的SARS。我当时觉得这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后来出现了一个词叫“家庭聚集性”,在我们医护人员来看,就是“人传人”。

此外,1月中上旬新闻不断爆出泰国、日本等国家出现确诊病例,我当时还在科室开玩笑,为啥这个病毒只传国外不传国内?结果第二天新闻就报道北京、广州等地开始出现确诊或者疑似病例。

我们就通知患者、家属、朋友,让他们戴口罩,我们只能做到这些。

李文亮的事情对我来说触动蛮大的。

他前面两次核酸检测是阴性,2月1号,还发了一个视频,跟大家报平安,说他目前状况还好,并说他会积极配合治疗,好了以后再到一线去工作,但是7号凌晨就走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惊讶,我的惊讶在于觉得这病情进展得太快了,我们人类对这个病毒的认识还是太少了。第二反应就是觉得遗憾。他还很年轻,他的第二个小孩还没出生。

后来有一些人迁怒医院,现在武汉中心医院防护物资紧缺。其实这个医院在这场疫情的战斗中贡献了很多,好多医生倒下了,好多院领导也都倒下了,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仍然会负责地站在第一线。

我还是比较理性的,就是擦完眼泪之后,还要干活。

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但是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还要干事情。很简单,一个病人走了以后,我们医生还要赶紧给他写死亡证明,要告诉生者一些注意事项,其它医生、病人还在呼叫你,我们没有时间抱头痛哭。

会有一种无力感,也会被人不理解。

我看到过医护人员崩溃大哭的场面。

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政府的每一项决策,都需要他们的配合。

等把这场仗打完,我们医护人员就是退下来,隔离完之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而患者结束治疗之后,他们也要投入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但是这后面需要政府做太多的支撑了,比如说有人失业了,有人有心理创伤等等,都应该是政府后续要考虑做的事情。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就是擦干眼泪、洗洗澡,投入新一轮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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