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感染后,两个外地护工的艰难收治

**************************2月9日,医护人员在雷神山医院了解新冠肺炎患者病情。(新华社 高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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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只要有病人,就有工作,一旦丢失了客源,也就失了业。平常时候,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但新冠肺炎打乱了一切。

  • 也有一顿好吃的,那个送她们棉袄的好心人,在2月9日深夜送来盒饭,张姐已经好久没吃过热乎的饭菜了。

  • 从上至下的政策和网络上引起波澜的众多求助一起,无疑给集中隔离的实施主体社区施加着双重压力。

  • 在隔离点,还未确诊的张姐和已确诊为阳性的陈姐住在一起,病房内还有其他一两个未确诊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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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蒋芷毓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56岁的张姐在寻找一个安顿之所。她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的一名护工,从黄冈来省城谋生。她和一家家政公司签了合同,家政公司送她到医院陪护病人。如今,她疑似感染新冠肺炎,却无家可归。

家对张姐来说,一种意义上,是故乡黄冈的家。武汉早已封城。张姐的儿媳说,他们原本打算在黄冈弄张通行证,去武汉接婆婆回家隔离,但后来他们打听到,还要武汉这边开放行证明。

另一重意义,是武汉的住所。但张姐这样的外地护工,以医院为家,吃穿住都在院内,晚上就住在病床旁,从外地来的人,并不会在武汉租房。

护工是中国医疗行业特有的工种。随着住院患者陪护需求增加,仅仅靠医疗机构增加护士数量,已无法满足患者的需求。护工职业随之出现。

平常的日子里,护工模式存在的问题只是偶尔出现。一篇分析护工的文章提到,当护工没有需要服务的患者时,护工需要有休息地点,由于很多医院、公司没有能力给护工提供,护工只好在医院走廊座椅处休息。而新冠肺炎疫情之下,雇主离开、疑似感染、医院赶人,这份职业的风险被放到最大,这一本就弱势的群体,更加脆弱。

在本已因疫情焦头烂额的医院、家政公司、社区等多方的拉锯中,疑似被感染的外地护工要得到安顿,比起普通武汉市民更难,也有不足为人道的辛酸。

1

2017年底,张姐第一次上武汉打工。

丈夫去世得早,小儿子尚未结婚,大儿子有一对儿女,一家六口人“全住在一个屋子里”。在武汉做家政,赚得比黄冈多,张姐想补贴家用。张姐儿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实家里人也不想让她来武汉,外头辛苦,而且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要婆婆照顾,但张姐还是想出来挣钱。

她找到了这家家政公司,公司专门负责为武汉市中心医院找护工。

张姐在中心医院的雇主,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婆婆。每天155元,家政公司从中抽走24元,十天一结,雇主给公司交钱,公司抽成后把钱转给护工。除了为护工介绍客户,转账是家政公司和护工稀少的联结。

2019年10月6日,张姐中断了陪护工作,回了趟黄冈的老家。儿媳做手术,她要回去帮忙照顾。在家待了短短6天,她回到武汉。

护工们日日重复着相似的生活。晚上,展开陪护床,在病人旁入睡。白天,折叠好陪护床,负责病人的生活起居。张姐说,她甚至可以好长一段时间不出医院大门,24小时在病人身边。医院就是她的安身之所。

只要有病人,就有工作,一旦丢失了客源,也就失了业。平常时候,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但肺炎打乱了一切。安身之所无法再让其安身,更何况,在新冠病毒交叉感染风险巨大的医院里,护工自己也成了疑似病人。

不久前,雇主发烧了,要转到别的科室,医生也没说是否感染新冠病毒。雇主家不再聘请她。在那前一天,2月6日,张姐觉得浑身乏力,吃不下饭,讲话接不上气。同科室的护工陈姐甚至还有发烧,她比张姐小5岁,是孝感人。她们做了肺部CT,显示双肺散在斑片状感染病灶,磨玻璃样密度增高影。

那晚,雇主还没离开,她们在病房里住了一晚。但到了2月7日,护士长让两人必须离开。一是她们没有了要照顾的病人,二是她们也疑似感染了。经志愿者转述家政的话,空病房不是没有,但因为她们疑似感染,医院也不可能留她们。“十分钟内把东西收拾好。”张姐回忆起护士长不容置喙的语气。

那天,张姐和陈姐在医院做了核酸检测。

在张姐的叙述里,她们先找了医院所在的社区。“我们不是社区的居民,他们管不了。”张姐转述社区当时的答复。她们在街头流浪,求助均无果。

平时工作都在医院,吹暖空调,从黄冈回武汉时她只带了件风衣外套。武汉的冬夜刺骨冰凉,2月7日、8日那两夜,张姐和陈姐露宿医院后边那个挡风的拐角,她就穿着这件单薄的风衣。有时外面太冷了,她们就走进医院里面。但时间待久了,保安来赶人,她们又只好回到无遮蔽的角落。

眼泪没少流,张姐说。

2月9日下午,陈姐的核酸出了结果,是阳性。张姐的结果还没出,但觉得自己也八九不离十了。两人相依为命,并未因核酸结果减少接触。“我们同病相怜,而且我的CT结果比她还更严重。”张姐不安地说。

那天,有好心人愿意为她们提供住宿。后来有人说,可以将阿姨送到住处,但得知阿姨是疑似病人后,也有些犹豫,提出消毒需求。阿姨准备了酒精,手套,口罩。但对方还是有些犹豫。到后来,一开始愿意提供住宿的好心人,也不愿意了。阿姨们又在医院外拐角处过了一晚。

晚些时候,一个好心人送来干粮,还有两件棉袄。终于不那么冷了。

2

护工与家政、医院的关系松散,公司与其说是护工的管理者,不如说是护工的“中介”。

李娟(化名)在武汉经营一个规模较小的家政公司。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介绍的护工基本是长期的,她介绍一个工作,雇主给200元介绍费,她管一年,在这一年里想换人的话,她再帮忙找别人。今年情况特殊,介绍费涨到600元。“护工荒”问题一直被业内所关注,尤其是每年春节期间,护工身价时常瞬间“陡增”。

李娟称,家政公司和护工签合同,只买意外险,雇主也不需要给护工买保险。护工的住处不由家政公司负责,以前护工住在医院里,如今疫情时期,医院自顾不暇,也很难安排地方。

合同就是这么松散。雇主和护工两方任一方不满意,就换人,损失自己承担。张姐手上捏着的是一份2018年初签的合同,是她从黄冈来武汉后不久签订的。那是一份简单的中介合同,连合同什么时候到期也没写。“双方均同意本合同解除时,甲方退还押金500元给乙方”。责任主体缺失,在意外到来时,往往衍生出诸多问题。

“我们打工的农村人,只晓得有事做就好,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张姐说。

受疫情影响,眼下难以找到愿意去医院陪护的护工。加之武汉市内交通管制,出行困难,护工都比较难找。李娟说,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护工最近找到她,希望能再介绍护工的工作。该护工以前在医院陪护,病人出院后,她又找了一个在工厂里打扫卫生的工作。去年厂里不需要那么多清洁人员,她就又找了回来。

也有一些照顾新冠肺炎病人的护工需求。王刚是武汉另一家家政公司的老板,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这种护工开价到800元一天,医院和家政公司都有分成,护工的住处不归家政公司管,保险看具体合同,有的是医院付,有的是家政公司付。要由医院或者病患家属提供防护服和口罩,护工至少要做满一个月,为了避免感染,护工不能出医院。

张姐原本计划在春节前就回黄冈了,两个孙子等着她接送上学。但雇主的儿子无暇照顾母亲,儿媳又受了腰伤,便请她留下来再照顾一段时间。她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答应,打算过完春节再回家。

“没想到遭遇这一出。”

帮助张姐的志愿者曾问家政公司,能不能把他们在医院那间小办公室用来隔离、安顿,家政公司的人说,钥匙只有他们有,但他们现在也在隔离,无法送过来。他们能做的,或在做的,只有在网上寻找志愿者帮忙,或是反复给社区、卫健委打电话。

那位九十多岁雇主的儿子,担心张姐,打电话问她缺不缺吃的。张姐说缺,他便买了些“干粮”送来,是一些甜饼干。张姐有糖尿病,拜糖平快吃完了,不敢吃甜的。但肚子饿得慌的时候,只能吃几块充饥。她去急诊室,讨点开水,就着饼干一起吃。那几天就这么捱过来。

也有一顿好吃的。送她们棉袄的好心人,在2月9日深夜送来盒饭,张姐已经好久没吃过热乎的饭菜了。

那是一个外地记者。

3

2月9日,张姐和陈姐的安顿仍未有结果。当天下午,几家其他区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人员都在连线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种情况可以在最近的社区开转诊单,让社区联系隔离点,问住处就说自己住在医院,提供身份证便好,“现在都是尽收尽治,不可能不收治的,尤其是还有已被确诊为阳性的”。

即便如此,在江岸区,她们仍然难以被收治。一元街道扬子社区是张姐她们寻求帮助的社区。

该社区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江岸区是疫情最严重的区域,很多感染病人都在江岸区,床位短缺。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网上受到关注的百步亭便在江岸区。扬子社区紧挨武汉市中心医院,医院的护工都涌到这里登记。这工作人员说。

护工、医院、家政,最后都将压力放在了社区。这背后是更深、更复杂的拉锯。

帮助两位阿姨的志愿者也找过医院。医院的答复是,现在安排患者住院,都需社区报送,医院不能擅自接收病人。但社区给南方周末记者的回应却是,本地居民都安排不过来了,如果一旦确诊阳性,医院就可以收治。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社区工作人员和医院就此协商良久,但未有解决方案。其中一名志愿者曾问医院工作人员,阿姨在外面露宿,能不能给阿姨一个休息的椅子,医院也说“没有”。

拉锯的另一方是家政公司,招聘这些护工的人。在家政公司的叙述里,他们曾经和社区吵过一架。家政人员希望社区尽快安排护工隔离,社区人员则觉得,这是家政和医院的责任,家政和医院招聘了护工,应该负责安顿护工,而非要求社区优先上报。

前述社区工作人员解释了他们的困难。事实上,张姐和陈姐并非个案。早在1月28日,疫情还未如后来那样严峻,一名护工找上门来,他们作了登记并安排了隔离。这在家政公司的叙述里得到确证:社区曾帮他们的一个护工解决过问题,但也说过,“上一次帮你们解决,以后就不用来找我们了”。

后来,上门寻求帮助的护工越来越多,“大约来了十多个”。随着疫情加重,本区居民的需求都无法满足,他们只得选择性地拒绝这些外来人员。如今,居民登记后,会让他们先回家。一旦隔离点有空位,他们就会打电话给社区居民,让他们赶紧过去,“去晚了就没有了”。医疗资源的短缺,让收治仍然不易。

志愿者小杰在2月8日为两位护工发布了求助帖。2月9日,江岸区防疫指挥部的工作人员联系了她,说会和社区联系。南方周末记者向扬子社区办公室求证了此事。到了那天晚上,情况有了改善,第一步的登记上报总算实现了。

不过,社区工作人员坦言,即便能够上报登记,也仍存隐患。他解释了其中逻辑:即便登记上报,也要等隔离点有位置,并排序等待,这一过程,于居民而言是自己在家隔离,但这些无家可归的护工,在社区和一些开放的小区里四处行走,可能成为移动的传染源。这位工作人员说,因此,聘用她们的家政公司和医院应该为她们找一个安置点。

然而并没有。家政公司只能帮忙在网上联络志愿者,远程跟进事情发展。医院也表达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2月9日,社区为两名护工登记上报当天,湖北省委书记蒋超良在武汉市督导疫情防控工作,强调要加大工作力度,将排查出的所有确诊患者、疑似患者全部集中收治、分类隔离,确保应收尽收、应诊尽诊。

从上至下的政策和网络上引起波澜的众多求助一起,无疑给集中隔离的实施主体社区施加着双重压力。

终于,到了2月10日中午,社区又打来了电话,让张姐和陈姐把行李带到社区,有车会接送她们去集中隔离点。张姐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衣物;还有两个小袋子,是她口中的好心人送来的食物。她提着这三袋行李走到了社区,再被送往一个小型民营骨科医院改成的隔离点。

在隔离点,还未确诊的张姐和已确诊为阳性的陈姐住在一起,病房内还有其他一两个未确诊患者。有两名护士每天送饭,但没有医生。张姐还是胸闷,说话接不上气,晚上睡不着觉, 糖尿病药也快吃完了。

她靠转诊住院的一股希望支撑。悬着几天的心,稍微落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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