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了的高速:疫情中的现实“囧途”

**************************2月8日,工作人员在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的G50沪渝高速长兴西检查站执勤(图文无直接联系)。(新华社记者 徐昱/图)

全文共3766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 他们听到最多的话是——“从哪来回哪去”。但是目的地不让进,出发地不让回。

  • 王雪松把他“高度敏感”的鄂A车丢在服务区后,实在想不通这一点:“到底人是感染体,还是车是感染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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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亚杰

责任编辑 | 邢人

过去一个月里,50岁的货车司机肖红兵开着他的轻卡车,跑遍了大半个中国。2020年1月7日,他从湖北荆州出发,辗转浙江、贵州、湖南、广东、福建,临近除夕遇上急单,多加二百块钱,和家人一交代,咬咬牙接了,转道往四川奔去。

路上,手机要导航,没工夫看新闻。大年初一下高速,肖红兵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高速口都是警察,穿着防护服,戴口罩,有人给他量了体温。这情形他从没见过。

车停在四川小镇卸货,几个当地人远远盯着他。过一会儿来了警车,要求肖红兵量体温,查看他之前的行程。他这才得知,家乡湖北已成为疫区,许多地方不允许外地车辆进入,他的鄂牌车更是重点关注对象。

警察要求他尽早离开。后来他在另一个地方休息吃饭时,当地人用三轮车把他的货车团团围住,又是一通报警。之后每到一处,肖红兵就对人解释自己从1月初就没去过湖北,但作用不大,人们只是说:赶紧走,别把湖北的病传染给我们,不管你有没有病,最好不要到我们这儿来。

肖红兵只好又上了高速,开始流浪。他不甘心空车回家,继续尝试接单,想去陕西拉大米,走到半路,对方说湖北车进不来,生意又黄了。他走过国道、乡道,半夜走过弯弯绕绕的山路,到处都不让外地车过。再后来,服务区也不让停了,催他快走,肖红兵彻底没了歇脚睡觉的地方。

实在困的时候,他就打自己的脸,薅自己的头发。晃晃荡荡一个多星期,差点撞在高速护栏上,一度跑反了方向。

1月29日下午,陕西汉中的执勤交警在高速公路上巡逻,发现一辆车停在应急车道上,司机睡着了。他们敲开车窗,肖红兵醒过来,他说“我太累了,太累了”,哭了起来。

离家22天后,肖红兵终于在汉中北服务区停了下来。交警为他量体温、买水果,安排他就地隔离,但他怕付不起酒店钱,没敢问价格,拒绝了。这几天的油钱加过路费,让他赔了半个月收入。在服务区,他仍然睡在车上。

又过了十来天,他被媒体报道,不断有陌生人打来电话,安慰他,为他捐款,钱很快超过了一万,肖红兵赶紧宣布不再接收。手机被打到没电,肖红兵一刻不停地对人说着谢谢。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这天晚上,他还是没能回家,但幸运地在服务区的宿舍免费住下了。

没有具体统计表明究竟有多少人滞留在路上。多个省市实施了只出不进的交通管制,许多收费站封闭关停,2月7日山东省政府通报,已经劝返了615辆外省车辆。

在“抖音”上,有人直播自己从云南回到浙江、又被迫折返云南的曲折之旅,跑了八箱油,涨了四万多粉丝。

葡萄园农民任明致从贵州老家过完年,想回到襄阳,他已过了隔离期,听说襄阳不封城,就开车上路了。没想到路过重庆,不让走了,要求“从哪来回哪去”。“我又不从你那儿下,这路过都不让我路过。”他感到无奈。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车主都经历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目的地不让进,出发地不让回。他们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从哪来回哪去”。

1

陈秦在车上睡了14天。座椅放平后,两侧扶手挤着他的肋骨,正躺侧躺都不舒服,到现在还疼。他年前开车去江西看朋友,疫情一暴发,村子进不去了,他买了床被子,反正和住酒店价格差不多,打算在车上凑合一夜。想不到凑合了14天。

起初他到处开车找吃的,停在不同村子的边缘,地方不能太显眼,多停一会儿就会有人拍照、举报。他的“浙C”车牌随着温州疫情加重而变得敏感。

一对卖炒米粉的阿公阿婆见他可怜,想偷偷请他去家里住,可惜最后儿子没答应。阿婆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话,买完赶紧走,村里下了命令不准卖给说普通话的人。

陈秦把炒米粉提到车里“像做贼一样吃了”。后来很多天他只剩下方便面,没有热水,只能干啃,嘴巴干到流血。

大年初八,警察敲窗,接群众举报,请他离开。陈秦开着车游荡,在教堂前找到一块宝地,“这是观察了方圆十里左右,又不出安全区的最佳位置”。缺点就是当夜晚降临,附近都是坟地,如果开着车灯,窗外就有反光,就像有人趴在四周看他。他不敢熄火,但又怕耗油。

白天,他大部分时候窝在车里,窗户不敢开很大,怕病毒。他看看疫情新闻和电影,反反复复睡觉,实在闷不住了,就去附近的山上走走。

陈秦想到自己这一年够倒霉的,生意失败,背着债,没脸回安徽老家过年,妻女远在四川。他在温州开的几家餐馆暂停营业了,想散散心,才跑了出来。

他有时也发个朋友圈安慰自己:“人生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至少还活着。”

教堂的好心人给他开门供电,陈秦偷偷去超市买了电饭煲、大米和榨菜,还没来得及用上,又被举报了。警察带他到附近的卫生院,做完身体检查,院长给他开具了身体健康的证明。他们送他到上饶高速口,叮嘱道:这次要真的回去,千万不要再回来。

上了高速,陈秦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很长时间一路无车,他孤零零地在高速上跑。他去加油,油枪半天捏不出油,工作人员说好多天没人来,机器都坏了。

这番景象,江西人王雪松也见到了。因为几年前在武汉待过,他开着鄂A车,尽管很久没有去过湖北,他经过加油站时还是很怕被人看见,只敢找无人的机器自助加油。

王雪松夜里出发,赶回上海上班,车开到浙江开化,不让过了。他只好原路折返,回到江西,六小时前刚经过的收费口,不给进了。他形容自己“特别心碎”,自家的收费口,既不查身份证,也不看行驶记录,看见武汉牌照,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进去了。

又回头开了三百多公里,王雪松到浙江龙岗已经是清晨六点,虽然过不去,交警引导他到服务区休息。他在车上断断续续睡了两个小时。

陈秦躲进了三清山服务区,这是他沿路找到唯一营业的地方。他问服务区负责人,有没有地方暂住,他可以给钱,对方说没有。问其他人,要么不敢接触他,要么就说不知道。一位清洁工的老伴悄悄把他带到了工作间,可以用上电饭煲。粥煮好了,陈秦去超市买了一罐八宝粥,用里面配的勺子喝粥。老大哥从食堂给他打来一条鱼,算是开荤了。

带出来的几套衣服早就汗湿发臭,老大哥带他去了洗衣房。夜里趁大家都睡下,陈秦偷偷把衣服洗了。晾好之后,下了一场大雨,全部湿透,重洗。陈秦又买了把伞,把衣服们罩起来。

他感激得想哭,从车里拿来自己带的茅台,老大哥不肯收。晚上,他还是睡在车里。每天三点多才能睡着,早上八点钟就醒。陈秦每天都在想:“明天回去,明天回去,明天就回去”。

2

一觉醒来,王雪松发现困守在服务区的四五辆私家车里,有两个车主已经不见了。大家都是鄂牌,最久的已经滞留四天了,都不知道怎么办,“唯一能达成共识的就是等”。

他们把能想到的求助电话都打了一遍。市长热线让他们和高速交警自行协调;打给高速交警,协调不了;还打了媒体和110,都没什么效果。他们问能否把车留在服务区,得到的反馈是不能。但大家还是这么做了,一位车主找朋友从杭州来接他们,几个“患难与共”的陌生人,终于一起坐这辆车逃离了高速公路。

车丢下,人就顺利地通行了。王雪松把他“高度敏感”的鄂A车丢在服务区后,实在想不通这一点:“到底人是感染体,还是车是感染体?”

从安徽出发的齐敏一家四口同样进退维谷,在高速上来回奔跑了一天一夜。丈夫和两个孩子的湖北身份证成了大麻烦,尽管他们今年没有回过湖北。

凌晨两点多,安徽老家的高速路口前,交警和他们商量,能否让社区开结婚证明,证明丈夫的身份。家人正在办理的路上,通知又来了:还是不行,“不管你出什么证件都不行”。

齐敏和丈夫轮流开车,不知开去哪里。鄂牌车只能加一百元的油,他们一路开,一路加。七岁的儿子问她:“我好后悔自己是湖北人。”

最后他们决定把车丢在高速公路上,走路回家。一家四口在天蒙蒙亮时翻过围栏,打着手电,穿过山路回到了家。

在三清山服务区躲了几天的陈秦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启程了。他有点低血糖,头晕,喝了罐装咖啡打起精神上路,打算去温州的几个高速路口依次试试。跑了一整天,试到第三个,他终于在温州东“闯关成功”。

天已经黑了,在国道上高兴地跑了一阵,发现卡口依然很多。经过一座大桥,陈秦再次被拦下,要求折返。他的经历已经在网络上热传,交警认出了他,陈秦向他们求情,他已经一天没吃饭,心跳加速,实在走不动了。交警为他泡了一碗方便面,拿来了橘子。

交警和上级协调后说,当地有人来担保他,才能把他接回县城。离县城只有35分钟车程了,陈秦觉得几乎就在眼前。朋友们帮他四处联系,沟通了半小时,最终无果。陈秦崩溃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哭了一场。

好在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当时所在的永嘉县为他“特事特办”——就地隔离。第15天,陈秦终于住进了旅馆,有床、有热水、一日三餐送到门口,14天2000元。深夜11点,他落脚后的第一件事是洗了个热水澡。

滞留的这些天里,朋友们给陈秦提了很多建议,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把车丢下,只身走出高速公路。人总归是没事的。

但把车丢下可能会造成一大笔高速超时费,按小时收取。王雪松和齐敏都担心自己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取回,会不会已经被举报拖走了。

陈秦的难言之隐也是钱:他怕被收取超时费,还有下去之后隔离的费用。因为钱,他不敢回家过年,也不敢联系妻女。他欠哥哥的债,哥哥认为漂流在外是对他的惩罚。

这一路他耗了1500元油钱,相当于在温州一个月的房租。困在路上的时候,信贷公司下了最后通牒,再还不上钱,就要通知他通讯录里的亲友。卡里只剩13.89元,朋友打来一点钱,他才把油加上。

陈秦至今没能回家,就算回去也没用。他不知道这疫情何时结束,餐馆不能开门,员工还在宿舍里困着,他的生意将会崩盘。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一路不算什么,“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

(陈秦、王雪松、齐敏为化名,感谢魏英杰、卢飞为本文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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