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前一天,我带母亲离开了武汉

by 白柳, at 10 February 2020, tags : 母亲 武汉 疫情 口罩 酒店 故事 老家 安检

母亲这些天常说,“我是真的很想家了,离开武汉你不会怨我吧。”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37个故事 —

母亲今年六十岁,来武汉时正值夏天,经过半年的适应,已基本习惯南方的生活。

城里的旧闻新知很多,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总是兴致盎然,走在长江大桥上,她会说“这就是长江啊。”逛黄鹤楼时,她也念叨,“这就是武汉的标志性建筑啊”。

人到六十岁才出门远行,心中想念的多半是故土难离、乡情难舍。母亲也毫不例外,那些生在土里的植物总是令她情有独钟。

住进城里后,我总想着让母亲好好地安享幸福,但我深知,农村人是闲不住的。没有锄头也要有针线活,否则两手空空犹如竹篮打水。因为整日无所事事,日子久了,母亲说找份工作吧,要不然太枯燥了。

母亲的几番央求,我躲不开绕不过。

八月的一个空暇,我托人把母亲安排到中华路附近的凯莱熙酒店做保洁。每天上班八小时,工资不多但也合适。母亲勤快,凭着多年的农村生活,经过短期培训和试用,她在十月份正式成为了凯莱熙酒店的保洁员。

带母亲逛司门口时拍的长江大桥 | 作者供图

母亲第一次感到事情的严重,是在1月16日傍晚。她去中百超市购物,回来时碰见小区楼下的李阿姨,李阿姨的女儿是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医院的外科医师,听她说,武汉确诊的肺炎疫情病例已经超过40人。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干脆给酒店物业管理部的方经理打了电话,希望母亲在家休息。

方经理很为难。他说目前保洁只有三个人,没有轮休的班次,短时间内无法调休。

母亲碍于面子,又怕给我增加负担,一再要求按时上班。此后,这件事搁置下来。每天早上,母亲和我出门时,多了一句提醒。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我向领导作出请示,计划1月22日回山东老家过年。领导同意了。我当天在网上购买了两张武汉飞青岛的机票,起飞时间是1月22日晚8:05。

吃过晚饭,我把回家的日程跟母亲做了说明。母亲脸上透着笑。对于初次离家的人来说,听到回家的消息总会难掩心中的喜悦。

但转过头来,母亲跟我说,你忙碌了一年,也没买件新衣服,晚上没事,陪你出去逛逛吧。我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疫情越发严重,这个时候出门岂不是没事找事。

母亲看出我的心思,转而又说,等回家了再买也来得及。母亲的想法我能懂,新年穿新衣是春节的传统,山东老家没有肺炎疫情,抽个时间买件衣服应该并不困难。

1月19日,母亲下班回来略显焦虑地告诉我,现在基本没人去凯莱熙酒店住宿,今天上午,客房部的一个同事出现了发烧症状,酒店已经让她回家隔离,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我心里一紧,觉得事态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

我立刻跟酒店的秦总打电话,说明个中缘由。秦总同意了我的请求,答应让我母亲守在家里,不去单位上班。

我又担心回家途中备用口罩不足,联系在玛利亚妇幼保健院工作的朋友,希望让她帮我带几个回来,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已无法实现。

1月22日,带着焦虑和不安,我们熬到了启程日。

吃过早餐,我和母亲收拾好行李,把房间做了卫生清洁。窗台上的虎皮兰挪到卧室靠墙的一角,母亲特意浇了水。窗外,往昔的车水马龙几近于无,街上的路人越发稀少。

临到中午时,单位工作群里发出一条通知,请大家到活动室领取N95口罩。一个小时后,我给同事小邓发了微信,问她口罩有没有领回来。她说已经分给部门人员,如果我还没出发,正好可以去找她领。

很快,我下楼开车回到单位,恰巧赶上食堂吃午饭,同事大都已经离开办公室。我跟小邓寒暄了几句,顺便问她什么时候回老家过年,她说1月23日早上9:24的动车。我叮嘱她出行路上一定要做好安全防范。

领完口罩,辗转回到小区已经下午一点。晚上8点多的航班,按照提前两小时候机的计划,我跟母亲商量说,四点出发不早不晚。话音未落,我的手机短信响了一下,打开看后,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同程艺龙发来短信提示:受疫情影响,机场需对离汉人员进行体温检测,请提前3小时抵达,以免延误行程。

母亲听后心里有些发慌。我冷静下来安慰她,时间充足,一切都在计划中。可她担心途中堵车,反复强调马上出发。

在母亲看来,偌大的一个江城,到处都潜伏着新型冠状病毒,只有在机场等着,心里才是最踏实的。我听从了母亲的劝诫,在午饭没有吃的情况下,带上行李叫了一辆车跟母亲往武汉天河机场赶。

通往机场的路况还算不错,只在地铁2号线金银潭医院站点,有过几分钟的拥堵。因为都戴了口罩,一路上我和司机没怎么讲话,彼此保持着一定距离,那种感觉多少有些别扭。

到达机场后才下午两点多,这意味着我们要在候机厅等待六个小时。

机场里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乘客显得异常安静。放眼望去,蓝白各色的口罩整齐划一地遮住半张脸,彼此之间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我去柜台办理登机牌和行李托运,整个流程走完后,我把母亲安顿在座椅上,就近去肯德基买了一份便利套餐。等我回来时才发现,空旷的候机厅里,没有一个人吃东西。

母亲说很饿,我把肯德基递给她,她却推了回来。临走前,我在背包里放了一袋巧克力,取出一颗递给母亲,她四处张望,把口罩从下面迅速掀开一条缝隙,顺着下颚将巧克力送进了嘴里。

时间过得很慢,每个人都在艰难中等待自己乘坐的那趟航班。

我打开手机,随之而来的是漫天飞舞的疫情讯息和各大医院医用物资告急的求援。截止到1月22日下午3时,武汉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40例,死亡9例。

疫情发展之快超出我的想象,增多的死亡病例更是让我始料未及。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定居武汉的几年来,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恐慌。

快到晚上7点,我和母亲到安检口。安检门外,两个身着白色防护服的医务人员手握电子测温仪,站在距离栅栏口五米左右的位置。

安检的乘客依次排队,走到栅栏口时都会下意识地身子前倾,把额头露出来,配合医务人员测试体温,随后再进行二次行李安检。

登机前的匆匆一瞥 | 作者供图

这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飞机,每一个环节,每一道程序都需要我在前面做好示范,她再照着我的方式过一遍。

好在母亲的领悟能力不差,安检时,她把身上携带的钱包、手机、钥匙一并放到筐里,等安检员查验以后再收起来。

在去往登机口的路上,我拿出手机为母亲拍了一张照片。戴着口罩的母亲露出半张脸,定定的眸子望着我,认真中带着一丝随和。

武汉到青岛,整个行程不到两个小时,从出发到登机却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七点半钟,我们在飞机上找到位置坐了下来,那一刻,心悬一线的感觉终于有所缓和。

透过机身两侧的玻璃窗,夜晚的灯光在远处的武汉上空忽明忽灭,机场地面上不时传来轰鸣的马达声。

母亲说,疫情只是暂时的,一切很快都会过去。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盼望休假结束后,我能像往常一样回到这座城市,吃着热干面和油饼包烧麦,间或给远在老家的同学寄上两盒武汉特产周黑鸭。

但我的愿望如同醒来的一场梦,碎在了老家的天空。

飞机抵达目的地已是晚上十点多。夜晚的青岛依旧散发着热闹的气息。走在街道上,扑面而来的满口乡音,亲切中夹杂着些许愁绪。此时的青岛长途汽车站已经大门紧锁,转车回家已然再无可能。

我计划暂时在青岛住下,准备第二天乘坐长途汽车从青岛回到潍坊老家,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母亲表示同意,我就近预定一家酒店,先休息一晚再回家。

办理好入驻登记手续,住进房间时十一点半。中餐和晚饭都没有吃,母亲已经饿过了头。我又把凉透的肯德基从背包里拿出来,递给母亲一个汉堡,草草吃完,纷纷和衣睡了。

我总想着,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能平安回来真的不易,因而睡着以后,昏沉的脑海里忘记了一切。

母亲平时一向早起,第二天却醒得比较晚。

我醒来后,蓦地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1月23日上午10时起,武汉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

看着这条新闻,我欲哭无泪,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告诉母亲,武汉封城了,公交停运,火车站、飞机场也关闭了,我们搭上了离开武汉的最后一趟末班车。

母亲沉默着一言不发。末了,她问我,什么时候恢复。

我摇摇头,静坐在床头上,像一潭死水。

从酒店出来,我和母亲辗转一次长途大巴再打车,终于回到阔别一年的刘家庄,这个坐落于鲁东半岛中南腹地的小村子。

然而,摆在我们面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除夕上午,辞旧迎新的氛围在各家各户酝酿着,肺炎疫情还未在老家蔓延。

彼时,村委会打来电话,询问我和母亲从武汉回家的行程,紧接着,社区、卫生院、镇党委派出所的电话接续打来,我把整个出行路线做了上报,母亲再次慌了神。

除夕这晚,鞭炮声不时地从窗外传来,我们却没有像往年一样推杯换盏,节日的气氛和着平淡无奇的联欢晚会也早早落下了帷幕。

正月初一,按照老家的习俗,天亮以前,吃过饺子,族人之间就要走亲访友。母亲没有早起,也没有开门。三叔打来电话,母亲做了解释,三叔不以为意,觉得疫情远在武汉,距离山东1000多公里,没必要那样小心。

母亲坚持自己的原则,大年初一大门紧锁,未让任何人来家中拜年。

正月初二这天,村里下发紧急通知,外来人员禁止入内,外出人员一律登记。封村,一个陌生的词语闯入了每个人的耳边。

家门口有人来消毒 | 作者供图

母亲在酒店上班,只有五天年假。然而,疫情蔓延的趋势之快令我始料未及。我提前预定的1月28号从青岛飞往武汉的航班随之取消,我改签了三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我告诉母亲,回城已无定日了。

傍晚时分,二伯送来了黄瓜,三叔从隔壁墙头用竹竿递送给我两捆面条和十几个煎饼。母亲舒了口气,终于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进入了睡眠期。我每天醒来除了上报体温、翻阅旧书,多数时间会站在只有四角天空的院子里发呆。

过着深居却无法简出的生活,我们陷入了持久的安静。窗外哪怕有喜鹊的叫声,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探出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熬过了14天的居家隔离期,2月5日清晨,我收到村委送来的解除隔离通知书。

打开大门签字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在脸上,生生的,仿佛黄河的冰已经融化,漫长的寒冬正在消逝。

母亲这些天常说,“我是真的很想家了,离开武汉你不会怨我吧。”

我谁都不怨,我也无法抱怨。在疫情面前,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只希望,身在武汉的人都要勇敢地活下去。

看着外面冷清的风景,我突然好想吃一碗热干面,就去清江饭店对面的那一家,老板娘说过,她家的豆浆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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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柳,报刊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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