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我接到救援武汉的通知 | 医生抗疫手记

编者按:

本文作者刘韬滔为北京医院外科ICU主治医师,进入援鄂国家医疗队名单后,二月七日从北京去往武汉,进行医疗救助。

二月八日晚上九点坐大巴车从汉口驻地出发。半小时后进入蔡甸区,车在一路口红灯前停下。我转头望向窗外,赫然看见指示路牌:火神山医院。

继续前行,靠近院区后有路障,两名交警站立路口,气氛略显紧张。楼顶“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的大字招牌在暗夜里泛出红光。车辆缓缓进入医院,我们由员工通道鱼贯而入。

初进隔离病房

出电梯,刷卡,进入清洁区办公室。

护士们在路上也都戴着护目镜,她们说护目镜让自己安心。为了保证贴合严丝合缝,有的人喜欢把护目镜和口罩勒紧。后来进入隔离病房才发现,这种持续的轻微压迫,不超过半小时,就会像紧箍咒一样,导致严重头痛。气溶胶传播跟暴露时间和病毒浓度相关,所以我只在污染区才戴护目镜和N95口罩。护士都说我心大。

我在污染区戴着护目镜和N95口罩 | 作者供图

从北京出发前,我只是在培训现场观摩了一下防护流程,没想到抵汉之后就直接进入病房工作,有点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意思。

病房楼新改造完毕,留下两名医生在清洁办公区开立医嘱,书写电子病历。有一名感染控制人员专门协助监督大家穿脱防护服。三名医生,四名护士,穿戴整齐所有防护,还要再穿过四道门,跨越三个缓冲区,才能进入污染区的隔离病房。每一个缓冲区相对的两道门不能同时打开,防止空气对流。

刚刚进入病区,立刻就有新病人到来,原本空荡荡的病区就成了真正的污染区。同济医院留下了几个护士协助我们。相比这些已经克服了恐惧的本院护士,新来的众人看见病人后都禁不住有点退缩。

每个房间都开了通风扇,很吵。防护服的连体帽包住双耳,需要近距离说话才能听清楚。余光又被护目镜遮挡,只能看见前方视野。问诊的时候,我提醒病人戴好口罩,站在病人一侧。病人习惯看着我说话,不停地咳嗽。我屏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面屏上喷满了飞沫。

刚刚进入病区,立刻就有新病人到来 | 图虫创意

患者血氧饱和度83%,鼻导管吸氧之后升至97%。因为没有查血气分析,我在心里估算,氧和指数不超过250mmHg(正常值为400~500mmHg),属于重症。目前病区里只配有家用型无创呼吸机和一台高流量吸氧仪,如果病情恶化,是不能给予有效支持的。穿着防护服,行动不便,估计真正抢救时一定困难重重

所有穿进污染区的衣物,出去后都必须换下,不能带离医院。为了穿脱方便,我们都只贴身穿了一件单层短袖的刷手衣。湖北古时称作云梦泽,湿度极大,夜间体感寒冷。加上来汉路程劳累,极其疲惫,我进入病区俩小时之后就盼着早点出去。大家都不再说话,在椅子上坐下静静等待。

交班

凌晨四点,接班医师终于来了。

在手术室穿手术衣要遵循无菌原则,为了保护患者不能接触外层,手术结束之后外科医师就可以潇洒随意地脱掉了。脱隔离服的要求则恰好相反,出病房时外层已经污染,因此需要小心双手别碰到内层,保护自己

我摘掉面屏和外科口罩,脱掉外层隔离服和外层手套,动作轻柔,尽量避免产生气溶胶。然后进入第二个缓冲区,摘掉护目镜,脱掉防护服和内层手套。在第三个缓冲区换掉N95口罩和帽子。每完成一个动作之后都要仔细用酒精消毒双手,开启每一道门之前也要消毒双手和门把手。最后,在清洁区更换贴身衣物。大巴车在医院门口已经等候快一小时了,凌晨五点半,终于回到酒店

凌晨五点半,大巴车带着我们回到酒店 | Pixabay

很多同行都建议把酒店的房间也做一个清洁区和污染区的划分。在一个没有隔断的十几平米空间里做这种事,我觉得是自欺欺人,但为了心理上舒服一点,还是脱掉身上所有衣物,塞进门后柜子里,哆嗦着径直走进卫生间仔细洗澡。又困又饿,我后悔没有自备干粮,担心低血糖,在热水杯里投了两片橙味维生素喝掉了。早上六点半,终于倒头睡下。这一天,是我三十七岁生日

查房

二月十日我再次进入病房。等待入院患者极多,病区开放不到四十八小时,已经满床了

大家的恐惧感开始消退,穿脱衣服也更加熟练。同组医生查房发现有一个病人呼吸窘迫。有创呼吸机还没有到位,来不及插管,几分钟后病人就已经心跳停止。

来汉之前,我自忖从事重症专科多年。现在才意识到新冠病毒的厉害。虽然之前也见过流感病毒导致的呼吸衰竭和心肌炎,但是甲流的传染性和重症发生率显然都不及它

也许方舱医院的医生觉得大部分病人都是轻症,但是我们在重症病房见到的,多是呼吸衰竭病人,在治疗危重症的监护病房,病人就是九死一生。各处的医生面向不同的患者,直观印象也会有很大不同。

外地和湖北的病死率差异极大。首先有很多轻症患者早期没有进入到武汉当地的统计样本内,大家不知道有多少疑似病例没有接受核酸检测,也不清楚核酸检测的假阴性率到底多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武汉在短期之内很难接收这么多重症患者,医疗资源受到严重挤兑。尽管现在可以给患者提供ECMO(体外膜肺氧合)等高级生命支持,但早期的充分救治更加重要

比如这个猝死的患者,本身有肝硬化,新冠病毒只是其致死的诱因。实际上,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处理合并症,给予支持治疗。对于病毒本身,还缺少有效的药物治疗。后来和当地医生交流,他们之前估计早期实际发病人数大约是当时已知数据的十倍。

不知道有多少疑似病例没有接受核酸检测 | 图虫创意

我继续查房,大部分患者都有家庭聚集发病的病史,个别患者的家庭成员中已经接连死去两三人。问诊的时候,这几个病人诉说病史,神情淡漠。按照心理学的解释,遭遇创伤事件,在最初的痛哭之后就是麻木与抗拒,之后才可能慢慢克服心理创伤开始新的生活。

抢救

二月十四日晚,风雨大作,病房窗户振振作响,如有鬼魅。有一个病人几天前刚收治时症状轻微,还能和家人通话。前一夜氧饱和度突然下降,高流量吸氧和无创呼吸机都不能改善,于是气管插管机械通气,成了病房最重的患者。有一部分新冠肺炎患者会在起病后某个时间里迅速恶化,和其他肺炎相比,呼吸衰竭进展更快。但是在此之前,医生很难区别哪些新冠肺炎病人会恶化。

后半夜我进去看病人,吸纯氧,饱和度92%,收缩压下降到60mmHg(正常值为100~120mmHg)。这是在呼吸衰竭的基础之上出现循环休克。全身感染引起的循环休克可以在数十分钟内致命,需要液体复苏和血管活性药物治疗,前提是开放深静脉通路才能泵入药物。

部分新冠肺炎患者会在起病后迅速恶化,进展到呼吸衰竭 | 图虫创意

我们医院运送的超声机还在京广线上。没有超声,就只能靠解剖定位,来明确病人股静脉的位置。这活儿我已经干了十年,我觉得自己手很巧,不管是静脉置管,还是气管切开,在紧急抢救的时候都尝试过,几分钟之内可以完成。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病人较胖,我在双层防护手套外面又戴了一层外科无菌手套,难以触摸到动脉的搏动。终于找到动脉后,我嘱咐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千万不要因为着急出现锐器划伤。

前天夜里就有个护士输液的时候被针头刺破自己手指。好些年之前我给丙肝患者做手术,也扎破过手指,这种短暂微小的职业暴露一般不会有什么风险,但还是会让人惴惴不安

花了半个小时才顺利做完操作,小心收好缝针。使用去甲肾上腺素之后,他的收缩压稳定于100mmHg以上,调整呼吸机的参数,氧饱和度也开始升高。我觉得病人至少在当天夜里性命保住了

正在进行股静脉穿刺丨作者供图

出污染区之后,看见有个同济医院护士在吃盒饭。我们医疗队内部规定,为了减少污染暴露,一律不在医院用餐。武汉的疫情让我已经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我热了一盒米饭,还有一份莲藕排骨。吃完之后,跟那个面孔微黑的小护士炫耀了一番楚人“不服周”的典故,然后请教她武汉话该怎么讲。她笑着说:我信你个邪哟。

驻地生活

二月十七日,雪后初霁,碧空万里。

下午我去护士长房间领取分发的物资。来汉一周后各处捐助物资增多,饮食改善,每日吃一碗热干面。有些水果我们就放在走廊让酒店服务员自取,服务员在字条上留言感谢

护士长房间整洁温馨,靠南面窗户的可以晾晒衣服。窗外长江水面极阔,于是赞叹,一起回顾了共同的朋友,还有年轻时的好时光。我喝了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本地清茶恩施玉露,下楼在门前闲逛。

抽空下楼在门前闲逛 | 作者供图

在汉口的黎黄陂路口,有身着隔离衣的工作人员,偶有交警。沿江滩北行,看见有老妇人年逾八十,牵一黑狗,独坐在防汛纪念碑下。碑上刻有毛主席诗词《水调歌头·游泳》,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汉口开埠百年,一直是传统商业中心,此地的老住户向来见惯了大世面,神情波澜不惊。

近日武汉大量床位开放,我们病区已出现空床。估计疫情已经逐渐控制,只需要严格隔离,慢慢等待。我来回骑行数里,微微出汗,心情好极了。

晚间回到酒店,浴缸消毒泡澡。窗外高楼打出字幕:武汉必胜。看两岸灯火,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后记

我所在病区近一周以来陆续有患者出院,武汉当地疫情控制逐渐趋于稳定。

回顾一个月之前,大年初一突然接到医院通知,准备前往武汉抗击疫情,时刻待命。当时我正在陪父母逛中山公园和天安门广场,游客稀少,异常冷清。

路上我把参加医疗队的事情给父母讲了,母亲很担心。父亲初中毕业做过中医学徒,后来又读了医学院校,在我印象中他的性格内向懦弱。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居然全力支持“应该去” 。

作为一个工作十余年的重症医生,在严重疫情之下,如果不能参与到一线,也算是我执业生涯的遗憾吧。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作者:刘韬滔

编辑:木易杨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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