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强烈无力感,在为定点医院床位不够买单” ——武汉社区医院主任自述

************************** 1月30日,医护人员在工作间隙为自己鼓劲打气。 (新华社 陈晨/图)

全文共*3942*字,阅读大约需要9分钟。

  • 据我所知,有的社区医院医生已经被打了,这让我们很心寒。我们一天接几十个咨询电话,这没有问题,但我们接到的电话有时候是侮辱性的。电话里说,你们不管我们,我们就把病人扔到你们医院,朝你们护士吐口水……我们真正的压力其实在这里。

  • 这次我们从一月初就开始储备物资。首先我要后勤给食堂抢购了一批食物,后来我在定点医院的师兄弟告诉我有医护人员感染,我又抢购防护用品,像N95口罩我准备了一万个。

  • 这两天来我们中心分诊的病人发生了一些变化,发热病人中的疑似病例在下降,但是不发热的疑似病例在增多。我们给一些不发热病人检测以后,发现除了发热不吻合,其他三项都吻合——白细胞不高,淋巴细胞降低,肺部有毛玻璃一样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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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佩云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2020年1月24日,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第7号通告,对全市发热市民进行分级分类诊疗筛查,由社区进行初筛诊断。自此,武汉市两百余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也成为战“疫”的第一线。

一周过后,南方周末记者连线采访了四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掌门人”,听他们自述个中甘苦。他们的所作所为和所见所思,勾勒出在这场新冠肺炎疫情中,医疗系统的毛细血管真实运作的图景。

1

秦琪(化名)武汉某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

我们作为一个基层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之前对这种传染病的接诊能力基本上是没有的。卫健委这次突然指定我们社区医院作为分诊单位,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我们立刻成立了分诊台,发热病人只要来了我们都不推诿,连轴转。从大年初一(2020年1月25日)早上开完会,一直到昨天(1月31日)下午,我们工作量比平时翻了很多倍,我们也不觉得累,能为武汉市尽一份职责,我们很骄傲。

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而伤心,我们是(因为)经常被病人骚扰。

30日那天有篇媒体报道出来,说社区医院会给疑似病人开转诊单,然后调度车辆送到指定医院。我马上问卫健委领导,哪里有“转诊单”这回事?后来我把这篇文章给举报了,因为它介绍的情况和我们现有流程是不符合的,我不愿意我的居民朋友被误导。果然,这文章一发,第二天来我们这里闹的病人就有四个。

按照流程,我们只能在病历上写“转发热门诊”,但是我们和定点医院是没有对接的。定点医院不够,发热病人找不到病床,就认为社区应该负责,居委会干事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应该送他去看病。他们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是现在矛盾确实就积压到我们这里,在我们这里激化了。

据我所知,有的社区医院医生已经被打了,这让我们很心寒。我们一天接几十个咨询电话,这没有问题,但我们接到的电话有时候是侮辱性的。电话里说,你们不管我们,我们就把病人扔到你们医院,朝你们护士吐口水……我们真正的压力其实在这里。

我们每天其实有很强烈的无力感。定点医院床位不够这个突出问题,现在由我们社区医院、居委会在为此买单。

这一次,基层医疗机构起了很大作用。我们在电话里安抚了很多病人,也分诊了很多轻症病人,指导他们居家观察,不要到发热门诊,减少感染风险。但后期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前期工作做再好也白费。

每次有新的定点医院出来,我都拼命打电话,想帮我们手上住不了院的病人留床位。但是公开电话都打不进去,只能自己努力找熟人。我们也想帮病人解决问题,但实在是太超出我们的能力了。结果病人质疑我们,说我们故意要把床位留给自己人……我们不怕做事情,但我们怕被冤枉。可能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起来了,情况会好很多吧。

我知道很多基层医生现在都很崩溃,有的为了节省防护服,一整天不敢吃、不敢喝。因为我们还要上门随访,本来根据规定,上一家随访完再到下一家需要换新的防护服,否则我们自己就成了移动的传染源。但现在物资缺乏,做不到。

这次疫情也非常考验我们基层医生的水平和胆量。前几天社区有个老人在家去世,他没有确诊,但以防万一,社区要求我们上门去处理尸体。我和公卫科主任两个人过去,用消毒的棉球把他七窍封起来,用床单打包,再给他房间全部消毒。这么专业的事情,我们以前从没干过。

2

谭伟 洪山区青菱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

我们是武汉市最大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有二级医院的资质,三百多名职工。我们辖区内的户籍人口、流动人口加起来接近20万,流动人口多,管理复杂。因为就在高速路口,有时候高速上下来一个病人,他管不了你只是个社区医院,病都要你看,逼着我们把医疗能力提高了。

这次我们从一月初就开始储备物资。我是湖北省医学影像专业委员会的副主委,又兼任三级医院影像科的学科带头人,所以我知道消息比别人早。首先我要后勤给食堂抢购了一批食物,后来我在定点医院的师兄弟告诉我有医护人员感染,我又抢购防护用品。像N95口罩我准备了一万个,平常一个7块钱,我抢的时候最高价是20块,再后来就买不到了。因为有这个敏感性,我们的防护可能在社区(医院)里面是最好的。

到一月十几日,(武汉市)卫健委开始布置我们做网格管理。但当时管理得并不紧,只是让我们给发热病人做个登记,登记完了就完了。市里也没有定我们为发热门诊,但我们的位置又很特殊,周围半径七公里没有其他二级、三级医院,那我们就开设了呼吸疾病门诊,给普通的发热病人做治疗。

到(1月)23日,发热病人就瞬间增长了,一天要看发热病人一百多个。先给他们做实验室检测,再做CT,逐步发现疑似病例越来越多。

大年二十八,接到政府任务,取消所有休假。有的人是之前已经回老家了,另外还要把怀孕、哺乳期的女同志剔除出来,最后我们集结了270多号人。

最忙就是大年初一。因为武汉市发热病人剧增,政府要把新冠治疗的定点医院扩大。那些医院里原来有一些住院病人,就要转移出去。我们从两个三甲医院转运了一百多个住院病人,其中有刚做完手术从ICU转出来的,另外还新增了五十个重症透析的病人。这样医疗压力就非常大了,原来我们是不会收(病情)这么重的病人的。不过我们也和三甲医院沟通好了,我们做不了的手术还是让他们的医生亲自过来做。

从初一到初三,每天来的发热病人还有一百多人,最多的一天我们给160人做了CT检查。做CT发现肺部有改变的疑似病例的比例,从20%升到30%,最高是初三那天到了50%。

发现疑似要转到发热门诊和定点医院,但一直到初三,这都是很难的。床位还没扩容,都住满了。而且疑似病例必须救护车送,但救护车根本没有(空闲的),只能我们给他们一些药,让他们回家去隔离。那是武汉最混乱的几天。

到初四情况就好些了。武汉市要求各个区建立隔离点,洪山区有三个,其中有一个是一栋酒店,交给公安、我们和街道。当天给了半个小时让我准备人和物资去接收这个隔离点,我在里面划分了隔离区域和医护人员、工作人员区域,派进去16名职工,三班倒。一个晚上,我们把散居的疑似病人和发热病人集中到隔离点,每个人一间房,现在里面有将近一百人。政府给他们提供吃的,我们每天上午给他们做检测,提供一些抗病毒的药。

现在我们防护物资虽然不太缺,但缺人手。隔离服本来要4小时一换,因为人手不够,还是六七小时才换一次,喝水、上厕所都要忍着。医护人员压力太大,我们把音响搬到了食堂,让他们吃饭的时候听听音乐。

3

胡振波 青山区新沟桥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

社区医院这一层,整体上还是缺防护物资的。我们还稍微好一点,春节前采购了一批物资,但还是有缺口,主要是缺防护服。后来我们通过捐赠渠道筹集了一些防护服,但都是没有达到国标的。

这两天来我们中心分诊的病人发生了一些变化,发热病人中的疑似病例在下降,但是不发热的疑似病例在增多。发热的病人是社区派车送过来,不发热病人是自行过来的。结果我们给一些不发热病人检测以后,发现除了发热不吻合,其他三项都吻合——白细胞不高,淋巴细胞降低,肺部有毛玻璃一样的改变。我们要再观察一下,看这是我们院的个别性问题,还是各个社区医院面临的普遍性问题。

武汉不同社区医院的差距很大。我们辖区五万人口,医院的硬件不算好,只有两千多平米的业务用房,但门诊能力还比较强,门诊量在全市算比较大的,比如今天(1月31日)门诊来了一百三四十个。往上报疑似的,有时候一天报七八个,有时候两三个。

其实24号发文以后,来我们中心门诊的反而比前段时间少一些了。主要原因是通过各种宣传,大家知道非特殊情况、紧急情况尽量不要上医院来。但我们做入户的工作量增大了,每天都要对(确诊病例的)密切接触者做入户随访,有症状的观测症状,没症状的主要是测下体温。密切接触者的数据是由疾控中心下发到街道,街道再提供给我们。

辖区内居家隔离治疗的轻症患者,也需要我们每天入户追踪。除了常规检测症状和体温,还要指导他们在家里怎么防护,怎么自我监测。很多轻症患者是很恐慌的,所以我们还要给他们做心理上的(疏导),一方面是把他们的病情讲解清楚,另外告诉他们有社区医院和各级医院给他们提供医疗保障,让他们放心,不要悲观。

入户工作本来以我们的公共卫生团队为主,现在忙不过来,又抽调了行政人员和其他科室的医务人员。我们的医生护士对于被感染的心理压力还是比较大。克服这种压力主要靠培训,让大家对疾病要有正确认识。然后班子成员、党员要做示范,冲在前面,不恐慌,不害怕……其实说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

很多社区医院都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压力和挑战。本来社区医院的基础就比较差,医学毕业生根本不愿意到社区医院来工作,我们招人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次疫情给我的启发是,平时还是要加强社区医院的建设,关键时刻才能不乱阵脚。

4

金科 武汉理工大学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

我们是高校里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80%的服务对象是学生。学生放假走了,来我们这看病的人就少很多。我们两个校区加在一起,每天来看发热的也就5到8人。

学生放寒假离开学校,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极大的缓解。如果学生还在学校,他们住集体宿舍,集中上课,食堂、厕所都是公用的,人群密度高,流动性又大,疫情一旦传播就难以控制。

学校已经通知学生,不准私自返校,如果回来了不安排住宿。当然,如果真有学生回来了也不可能不管,这么通知就是要传达一个信息:别回来。而且武汉都封城了,他们也回不来。

我们的物资还是比较充足的,主要来自校友捐赠。我那天在校友会看了一下,校友捐赠物资折合将近两百万元,口罩、防护服、酒精、消毒液、温度计都有。应该说,我们的“武器装备”还是很好的。

如果有多的(物资),我们也会支援别的医院,但说实话,这场仗要打多长时间我们不知道,所以还是要储备着。

什么时候开学,这要听指挥部统一安排。从医生的角度,我当然是希望疫情彻底结束了学生再返校。

(感谢湖北省基层卫生协会原秘书长郭晓玲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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