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我就举报了爸爸所在的工厂

by 故里长安, at 21 February 2020, tags : 爸爸 工厂 停工 疫情 群里 妈妈 上班 工人

- 疫 情 之 下 -

正月初七那天,是爸爸所在的工厂高炉熄火的日子。爸爸说,走出工厂时,整个轧钢厂像是一台巨大的发动机,终于停止了转动。

1

不知不觉间,疫情已经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久。

一开始听说新冠状病毒时,我还曾对着电视吐槽:“一个肺炎也能闹到人心惶惶,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应该不会扩散开吧。”

爸爸也附和说:“厂子里都没通知,我明天还继续上班呢。”

那几天,疫情并没有给一家人带来丝毫的恐慌,每个人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情。妈妈洗衣做饭,爸爸按时上下班,我放假在家,时而拾掇一些零散的家务活。

大伯家的大哥赶在春节前从香港回老家。路上他在微信群里问:咱家里那边没有从武汉回来的吧?我回了一句:没有,你赶紧回老家来,都等着你吃个团圆饭呢。

大哥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许多团圆的气氛,妈妈做了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除夕夜守完岁,我们一起出去拜年时,视野里尽是村子里起早拜年的人。可能是因为本市还没出现确诊病例,相比起摸不到、看不见的疫情,大家更愿意遵循往年里节日的传统。

直到初一的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围在床上看电视,地方电视台里播报的消息让全家人都震惊不已:当日,本市确诊新型肺炎病例8例,其中我们县占了2例。

我爸苦笑着看看我说:“得,这次厉害了,谁也别出去了。 ”

妈妈顿时有些忧心忡忡,因为爸爸在初二这天正好上白班。算起来,这是他春节依旧在工厂里值班的第二个年头——爸爸在县里的轧钢厂上班,工作任务是照看车带,往环冷机里注水,还有就是上下班之前把机器里延漏出来的残渣打扫干净。

我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

爸爸的工厂很大,同时包揽着生铁、钢坯、线材等产品的生产销售,有将近四千名工人。疫情突然这么紧张,万一上班时就有哪个工人和刚刚确诊的病例接触过呢?

但一晚上也没有等来工厂停工的通知,一家人的眉头都不再像平日里那么舒展,年味儿也被冲淡了不少。

妈妈拿起手机来说:“要不,给领导打个电话问问?”

我爸制止了她,“这么晚了,别打扰人家了,明天再看看吧。”

2

带着一丝不安的感受,爸爸第二天起早,依旧去了工厂上班。与此同时,村子里下了封村令,不允许外来车辆出入,停止一切“外交”活动,连去邻居家串门也被禁止。

离我们家几百米外的村委会大喇叭,村支书开始不断地传递政策,告知村民们疫情迅速扩散开来,一定要提起注意。

可形势越严峻,我脑子里越重复出现一个念头:爸爸还在工厂上班!还在危险地区穿梭着!

一整天我都坐在家里,看看窗外,是和往日一样平常的天。但我的心里总是在不住地打鼓,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恐慌。灰蒙蒙的天空下,似乎笼罩着一些让人生畏的东西。

终于捱到了晚上。爸爸下班回家,妈妈让爸爸立在门口,递给他一个掸灰的小扫帚,让他把身上的灰尘扫一扫再进门。电视上说,病毒除了可以通过飞沫传染,还会粘在衣服上。

“明天还去吗?”妈妈问。

“没说。”爸爸边扫着身上的灰,边面色凝重地答道。

按照爸爸工厂昼夜交替的排班规律,前一天上的白班,第二天就是夜班。工厂不停工,意味着爸爸明天晚上还要去那个工人大量聚集的车间,既承担着接触潜在感染者的风险,又让家里的我们娘俩跟着担心。

爸爸说:“今天上班回来就已经有好几个村子封路了,回家都不让过,好说歹说才放了行。”

吃完晚饭后,一家人再坐在一起看电视,新闻里全国的确诊病例已经出现了成千人数的上升。爸爸皱了皱眉,看着他手机工作群里寂静的消息窗口,念叨着:“明天晚上还去不去啊……”

初三一早上,我都拿着爸爸的手机,时时刻刻关注着他工作群的消息。我想中午十二点之前,工厂怎么着也该有个通知吧。工厂那么多人,不回家的还要在食堂里吃饭,到时候各个车间的工人又会聚集成更大的人群,万一谁被感染了怎么办?

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我看着工作群那些零零散散的员工吐槽消息,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看样子,工厂是不打算停工了。

这时爸爸的手机响起来,是一个和爸爸同一个车间的工友打来的。我以为停工通知来了,兴奋地摁下了接听键,但很快,我的心情就又坠到了谷底。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和我们家同样的担忧。

“海哥,工厂不停工不说,连个防护措施也没有,这怎么行?”

那个叔叔说,他是白班,刚刚在工厂里吃完中午饭。开饭的时候,食堂里被蜂拥而至的工人们挤得满满当当,更让人心慌的是,很多工人边吃饭边聊天,唾液横飞。他突然有点害怕,谁知道这么多人里面有没有潜伏病例呢?也许哪个唾沫星子里就携带着病毒。

我之前去过爸爸工厂的食堂,里面很宽阔,看上去像是一个摆满了桌椅的巨大车间。食堂里六人一桌,一排三凳,工人们喜欢对着面聊天吃饭。我想象了一下千人一起吃饭的壮观场景,再联想起无形的新型冠状病毒,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听完叔叔的抱怨,爸爸苦笑着回应了他几句,劝他别害怕,“兴许下午工厂就停工了呢?”

放下电话后,爸爸叹了一口气。我心想,他还劝别人呢,自己心里都没底!

异常煎熬的一下午。

爸爸六点就要出发去上班,我再也没有办法安心等消息。下定决心后,我偷偷用爸爸的微信在工作群里艾特了一下领班,说疫情期间工厂不安全,一旦有哪怕一名确诊患者,整个工厂就会爆发聚集性疫情,那是四千人的生命安全,应该赶紧停工。

不知道是我直接艾特他的行为冒犯到了他,还是我说的话有些过了。领班很快回复了我,说工厂已经在商讨这件事了,让我等通知。还提醒“爸爸”,说不要在群里发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放下手机,我陷入了沉默。如果放在平常,我绝对不会再多说一句话,全听工厂安排,可是现在是特殊时期,我真的怕爸爸被感染。

爸爸是在2016年因为腿疾失业的,在那之后,他一直在县城里摆摊给人钉鞋板、补车带,收入很不稳定,一家人过得很拮据。也是在那一年,爷爷因为不小心摔下楼梯,抢救无效去世。

由于坏事情来得太频繁,从那时开始,我就对家庭里每个成员的健康问题极其敏感。

之后,拖着久久没有治疗的腿打了一年零工,爸爸才在同村一个叔叔的介绍下,到了现在的钢铁厂上班,一个月拿两千七百多元的工资。

三口之家里,我还在上大学,妈妈是家庭妇女,所以,爸爸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就跟着倒了!

看着新闻里不断更新的感染者数据,我下定决心,就算是把爸爸的工厂举报了,我也要保证爸爸的安全,或者说,爸爸和其他工友的安全。

3

第二天一起早,我和闺蜜说了关于爸爸工厂的事情。闺蜜告诉我,如果真的迫不得已要举报,可以去网上找工商管理局的电话号码。

果不其然,我到网上找到当地疫情举报线索的窗口,很快就看到了工商管理局的电话号码。我把号码记下来放在手边,心想如果工厂再不做出决定,我就以不顾员工生命安全,疫情时期违规生产为由,举报他们!

这边爸爸已经下了夜班,我说要举报工厂,他说觉得不太好,不太想让我这么做。

可他哪拗得过我,趁着他补觉时,我拿走了他的手机,再次打开工作群的聊天框,在群里一字一句提出自己的诉求:我是李长海的女儿,我请求工厂停工,等疫情过去再继续生产。作为一名员工家属,我要对我的亲人负责,只要能马上停工,你让他下岗回家继续摆地摊都行。

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安。

一大段文字发出去之后,收到工作群许许多多叔叔阿姨的点赞,大家都说我是爸爸的小棉袄,父女连心。我一时有些动容,可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回复。我期待了很久,工厂的管理层还是迟迟没有发言。

我看着管理局的举报电话,紧紧握着爸爸的手机,嘴里不住说着:“如果领导再不回复消息,我就打电话举报你们。”

几个小时后,爸爸醒来看到群里的消息,有点拿我没办法,不禁笑话我说:“谁会理会你这个小丫头。”

我盯着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没说话。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我除了打举报电话,真的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为了不错过群里的消息,我时刻拿着我爸的手机。快下午两点的时候,群里终于发了一份艾特所有人的通知文件,我赶紧打开,是一份承诺书。

里面说在疫情刚刚开始扩散时,工厂高层已经开会决定尽快停工,但轧钢厂停工不像拉电闸那么快,因为高炉还在上班,工厂还承担着工业余能供热和火力发电的任务,哪怕停产也需要几天的缓冲期,所以工厂里一直在协调各方面的事务。

工厂承诺会在停产前保证每一个在职员工的安全。厂子里已经和市、县两级的疾控中心取得联系,上下班在工厂门口会有人专门测体温,配发专用的N95防病毒口罩,并且,工厂的食堂不再允许聚餐,车间里每天定时消毒,请亲人家属们放心。

一份承诺书,没有多少字,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使人安心。我知道,这些字的背后,不仅是工厂担负起的责任,更是工作群里四十多个工人身后的家属们担忧的目光。

排除疑似患者的消息截图

有了工厂的承诺后,爸爸告诉我说,工厂对每一项检查都认真负责,但凡有发现头疼脑热的人,立刻就送到定点医院接受检查。

好在,在停工之前,工厂里没有一个病例出现。

4

那几天,爸爸每天骑摩托车去上下班,因为路途遥远,车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路上要经过好几个村子的体温测量和身份排查。

为了让爸爸尽量少在外面接触空气和人群,妈妈让爸爸每天戴两层口罩,然后再带好帽子、手套,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地才让他出门。

通常他下班回到家,没等我和妈妈问他,就自己报上来一句“体温正常,本地人”。我和妈妈有时会被他逗笑,但随即又补充上一句:“咱们家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是啊,虽然工厂做出了承诺,实施了相应的防疫措施。但作为一个员工子女,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在劝返点和人群中穿行的父亲。

朋友知道我的担心后安慰我:“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总要有人做出牺牲。除了在武汉一线和新型冠状病毒做抗争的医生、护士、军人、警察、志愿者,还有许许多多像你爸爸一样依然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的工人。你应该理解你爸爸,也要理解工厂做出的决定,一旦所有工人都立刻停工,这个世界,就真的乱了。”

初五那天,爸爸上班回来告诉我,工作群里的员工集体罢工,理由很正当:村子都封死了,出不去。领班在和管理层反映情况后,管理层要求统计严禁外出的村子的数量,尽可能多的让员工们坚守到最后一刻。

统计好数据后,工厂安排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做思想工作,告诉劝返点的党员和干部,公司可以开出证明,确保外出员工返村时绝对安全。而且,工厂之前用来出租的房间,现在也都腾出来,让下班后不愿回家的工人免费入住,减少他们来去路途上的接触风险。

一波又一波的员工离开了工厂,去家里休假待命。因为谁也不知道疫情会闹到什么时候,所有人只能安心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我想,这就是我们普通人所能为抗疫事业做的最大贡献。

我待在家里没什么事情,抽空跟着妈妈学了好几个新菜。每当爸爸下班时,都会发现桌子上多了一道我亲手炒的菜,夹到嘴里尝尝,总是不住地说着好吃。

正月初七那天,是爸爸所在的工厂高炉熄火的日子。爸爸说,走出工厂时,整个轧钢厂像是一台巨大的发动机,终于停止了转动。

我听到后很开心。因为爸爸作为最后一批坚守在工厂的工人,终于可以回家过个好年了。

(文中父亲为化名)

-END-

作者 | 故里长安,青年作者。

题图|《阳光普照》剧照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武汉战“疫”数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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