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在伊朗的日子|正午

隔离在伊朗的日子

口述 | 孙建龙

采访、文 | 杨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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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3月5日上午十点半,我的一位伊朗朋友在德黑兰南部汽车站等待巴士,准备前往另一座城市伊斯法罕。

人比以往少了许多。他看到一支车队浩浩荡荡赶到汽车站,皮卡车上满载着消毒液。车队停下后,身穿防护服的消毒人员背着消毒液,集合拍照,还有当地媒体随行。对方很友善,看到我朋友后,送给他一双防护手套,并告诉他不要靠近队伍。

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伊朗开始根据现有的防疫物资,在地铁站、巴士站进行初步的大范围消毒。汽车站大厅入口处,也有工作人员拿着额温枪对来往旅客进行体温检测。但车站内外,戴口罩的人依然不多。

我住在德黑兰北部,是浙江一家贸易公司外派常驻伊朗的职员。自从伊朗卫生部2月19日宣布境内出现新冠病毒肺炎确诊病例后,我就没有再出门。除我以外,公司在当地还雇佣了几名伊朗员工,我们最近都是在家办公。

虽然当地政府对疫情有隐瞒的成分,但是我这边目前一切正常。因为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所以提前做了些准备,买了很多蔬菜和肉存在冰箱里,有鸡翅、牛肉、猪肉、白菜、土豆、辣椒……都是耐放的,起码够吃一个多月。

德黑兰有几家大超市,商品比较齐全,最近因为疫情,超市一到晚上基本被抢购一空,每个人的购物车都堆得满满的。除此之外,街上还有很多小卖部,一条街可能就开了几十家。总的来说,伊朗现在物资还是挺充足的,不过最近物价涨了很多,尤其是生姜和大蒜——伊朗人认为有预防作用——现在差不多60元人民币一公斤,涨了一倍多。

口罩也涨价了,而且现在已经买不到了。2月19日那天,药店突然开始排队,库存一下子都卖掉了。以前普通医用口罩大概是人民币两三毛一个,后来涨到三四块,N95口罩从五块涨到了三十几块。

一开始,街上基本没什么人戴口罩,他们认为戴着口罩和别人讲话很不礼貌——只有病人才戴口罩。而且伊朗人觉得,这次的病毒和普通流感没有区别,得病的都是老年人,如果真得病了去清真寺拜拜就好了。过去这段时间,很多伊朗人还在坚持每周五去清真寺做礼拜。直到3月6日,伊朗卫生部才宣布,取消当周全国范围内的礼拜活动,近6万处清真寺关闭。这是伊斯兰共和国成立41年来,宗教活动第一次因为疫情灾害而被迫停止。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伊朗国内贫富差距特别大。德黑兰是靠山而建,据当地人所说,我所居住的北部是传说中的富人区,南部则相对穷一些,穷人们连温饱都没解决,每天最多就吃个馕,喝点茶,他们是买不起口罩的,也没有这个意识。

上个月初,我从伊朗南部的海边城市阿巴斯港坐飞机回德黑兰,在机场看到有些伊朗人戴了口罩。他们看见中国人或者亚洲面孔——在伊朗基本都是中国人——会躲开,或者会不耐烦地说一句“corona”(coronavirus)。登机以后,我边往里面走边找位置,没戴口罩的人看到我经过时会捂住嘴巴。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和当地的华人朋友去德黑兰一家很有名的餐厅吃饭。打车的时候,司机就开玩笑说,你们是不是有这个病毒?我们笑笑,并解释说没有。到了餐厅门口,服务员又问,你们是不是中国人,我们说是,他就说不好意思,中国人不能进去。当时我觉得很尴尬。其实伊朗人对中国人还是挺友好的,但是也不排除极个别有些人会说,你是中国人,你有病毒,你不能进来。

2月27日,德黑兰一家银行里,很多人都没有戴口罩 

一家大型超市被抢购一空 

孙建龙家窗外,可以看到对面的小商店还在正常营业 

德黑兰街头商铺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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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95后,毕业于绍兴一所大学的金融专业,在一家证券公司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进了现在这家外贸公司。2018年,公司想在伊朗发展业务,当时我刚入职半年,便被派驻到德黑兰。伊朗在中东地区相对还是比较安全、对华人也比较友善的一个国家,所以我也没有太担心。

下飞机以后,我从机场打车去住处,高速路两侧都是荒漠,感觉好像来到了“大西北”一样。其实德黑兰还是比较现代化的,1979年以前也比较西化。城市有1300多万人口,人员流动量也大,人们搭地铁、公交上下班,郊区也通地铁,地铁是中国造的。

刚来的时候,我吃得不习惯,不过后来也适应了。德黑兰有四五家中餐厅,其中一家从老板到厨师都是中国人,在当地很出名,我以前经常去。2月9日开始,这家餐厅就暂停营业了。

其他一些餐厅,进门处会给你测体温,给你戴口罩和手套。商场里面也是这样子,虽然现在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但还是开着的。包括一些中国人在这里开工厂,他们想停掉,但是客户说不行,你停掉我怎么办?毕竟国情不同,叫他们停业停产,或者封村、封社区,我觉得是不可能的。最先出现疫情的库姆是一座圣城,世界各地的什叶派穆斯林都会来库姆朝拜,人流量很大,很难实施封城。而且伊朗经济本来就差,关掉之后相当于雪上加霜。

伊朗人总觉得中国人吃东西不干净,他们有时候会看CCTV-4,说中国人在田野里摘个东西就吃了,也不洗,很可怕。有些人还问我,是不是吃猫、狗、蝙蝠这些,我就很生气。他们认为中国人什么都吃。一开始我还会解释,这只是小部分中国人的习惯。后来我就懒得解释了。前几天还有伊朗朋友在Instagram上面发消息给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吃蝙蝠了?

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外向,交了很多伊朗朋友。他们大多都比我年长,三四十岁的居多,起初都是因为工作原因认识的,后面慢慢发现很聊得来,就变成了朋友。这段时间,他们一直还在正常出门上班,防护措施做得比较好,戴口罩和手套,晚上也不出去聚餐了,就待在家里。

没有发生疫情的时候,我晚上经常会被邀请去他们家里做客。伊朗人家里都打扫得很干净,也很漂亮,家家铺地毯,一进门就要脱鞋。晚上九十点钟才吃晚饭,之后会喝茶聊聊天,差不多到12点钟我就回家了。时不时要夸奖他们做的饭很好吃,长得很漂亮。

或许是因为伊朗一直被制裁,人们已经习惯了,都比较乐观。如果生了小病,他们也不去医院,往往是状况比较糟糕了才去医院,所以造成死亡率特别高。还有些人觉得生不生病是真主的安排,自己不担心。现在伊朗卫生部抓得也比较严,从3月2日开始,派出了30万个小组去每户人家排查。

德黑兰街上的人和车都越来越少,比往常少了一半左右。前几天,一位伊朗朋友在德黑兰南部大巴扎拍了两张照片发给我。当时是早上十点钟,以往这个时间,这里都是人,现在很多店铺都关门了。

伊朗政府没有执行强制性隔离措施,因为防疫物资短缺。地铁上有小商贩手挑肩扛着三无产品口罩,还有一次性口罩。我已经自我隔离第十六天了,平时都不出门,偶尔出门买菜,看到路上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戴口罩,很多人还是跑来跑去的,真的挺担心他们。

3月5日,德黑兰南部汽车站外 

3月5日,消毒人员在汽车站内集合 

3月5日早上,消毒人员来到德黑兰南部汽车站 

3月3日上午十点,德黑兰南部大巴扎 

德黑兰地铁,中国建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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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底到今年初,伊朗发生了好几件事情,老百姓对政府怨气很大。先是油价上涨引发了大规模抗议,那时候网络通讯不畅,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能通过国际电话或者短信跟国内联系,差不多十天以后才恢复正常。

接着,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高级将领苏莱曼尼在伊拉克遭空袭丧生。死讯传回伊朗国内时,人们都很震惊,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凝聚力。但是5天以后,又发生了坠机的事情。一开始伊朗军方不承认,后来消息公布,人们得知飞机是被自己的政府打下来的,颇受打击。

后来中国爆发疫情,人们的注意力就转移了。伊朗人一开始还在嘲笑我们,现在轮到他们自己,很多人也开始质疑政府,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因为2月份伊朗还有两件大事:伊斯兰革命胜利41周年、伊朗第11届议会选举。如果政府当时公开了疫情,恐怕就没有人愿意去街上庆祝或者投票了。现在选举结束了,政府才慢慢通报了一些数据。接下来这一个星期可能数字还会蹭蹭往上涨,很多是以前没有确诊的。

在和伊朗朋友交流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他们虽然对政府有不满情绪,但是目前来说,很多人首先要填饱肚子。伊朗这点做得好,穷人去买馕都有政府补贴,价格相对比较低。如果不加芝麻,一块大馕可能折合人民币也就1-1.5元,够一个人吃一天。他们一般会搭配煎鸡蛋、蔬菜、奶酪,好一点的会搭配烤鸡肉或羊排。但是有钱人不单单是吃饱这么简单,他们很多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洛杉矶或者欧洲,不愿意留在伊朗。在这里,所有的财富、权力都集中在少数人身上。

来德黑兰将近3年,说实话我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变化。几年前是这样,过了几年还是这样。这边效率真的太慢了,盖一栋高楼花个十几年时间都有可能。请一名工人搬一批货,中国人用几小时,伊朗人要好几天,他们搬着搬着就跑去和别人喝茶聊天了。

经常有伊朗年轻人问我,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份工作。伊朗不像中国第三产业这么兴旺,国家能提供的工作岗位不多,劳动力供过于求,失业率比较高。年轻人即使一路读书上来,有文凭,工作也不好找。他们的工作选择不太多,可能去政府单位和银行,或者去当交警,也有去看店铺的,去酒店、餐厅做服务员的。但如果他会讲英语或者中文,去中国公司当个翻译,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每月可能有1500美金,而据媒体报道,他们的月最低工资标准是92美元。

伊朗有不少人会讲中文。前两天有一个伊朗网红,叫孟雅琪,用中文发了一段视频感谢中国医疗援助。其实我认识的很多伊朗人中文比她还厉害。学中文在伊朗是件挺时髦的事。去年7月伊朗对中国免签之后,一些伊朗人就开始学习中文,准备从事导游行业。普通上班族一个月的收入折合人民币也就千把块钱,但是当导游一天可能会有一百美金,还很自由。

2018年至今,我一直没有回国。很多华人朋友在2月25号左右都回国了,我原本打算留下来。回国肯定要待上好几个月才能再回来,我担心工作上的事情会落下太多。虽然也担心伊朗感染人数太多,局面失控,但目前我还是比较乐观。而且,如果过段时间疫情好转,我就有很多机会,没什么人跟我竞争。

不过最近公司通知我,一定要我回国。3月8日凌晨,我送朋友去德黑兰伊玛目国际机场,他要搭四点半的飞机从德黑兰回郑州。因为防护用具全副武装,我们在车上没多讲话,但是彼此都祝福对方。再过两天我也要回国了,有点依依不舍,希望疫情早日结束,恢复正常的经济和生活。

孙建龙拿着伊朗当地特色主食“石子馕” 

孙建龙常去的一家中餐厅,现在已经停业

德黑兰伊玛目国际机场,孙建龙也即将从这里回国

—— 完 ——

题图为德黑兰地铁站里的人们。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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