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武汉第二天封城、发烧,一个青年导演的自救口述

by 何豆豆, at 13 February 2020, tags : 武汉 医院 封城 朋友 口罩 没有 疫情 排队

**************************1月29日,钱珵戴着用文件袋改装的面罩,在医院抽完血后自拍。 (受访者供图/图)

全文共4492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 这次疫情有影响到我最近写剧本的内容,我会把主角都改成比较普通的人。每一天所有感动我们的东西全部来自我身边的普通人。我的朋友们都在做志愿者,去解救那些在家里困着的小动物,跑去送口罩,接送医生上下班。我爸妈也是,帮家里一个没人照顾的瘫痪了的同学,他老婆被隔离在其他城市了,我爸妈每天帮忙送饭。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何豆豆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青年导演钱珵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武汉人,在北京从事影视工作。1月21日,钱珵参加的电影项目有了眉目,她坐火车从北京回武汉过年。火车上,钱珵在朋友圈看到大量关于疫情暴发的文章。此前,就有中国台湾、香港地区和美国的朋友发相关报道给她看,说注意到“那边很可怕”。钱珵回复:“没事,我12月份就听武汉的亲人、朋友说这个事。”

回到武汉,钱珵发现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严重。1月24日晚上是除夕夜,钱珵一家吃年夜饭,只有她一个人戴口罩。口罩是她白天出门买的,晚上武汉的长辈们见到她,说:“怕什么,昨天晚上我们还打麻将,你在北京待胆小了。”

大年初一全家出去囤货,回来后钱珵就发烧了。在自我隔离的这些天里,她经历了一个普通疑似病患的心理情绪过程:焦虑、恐惧、后悔。也感受到了武汉医院的紧张程度,看到了医护人员的艰难和崩溃。作为导演,她用自己的相机拍摄了这一切,在观察自己身体状况的过程中也为这场疫情做一些记录。

2月3日,钱珵接受南方周末采访,以下是她的口述,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1月29日,武汉一家非定点医院,市民在医院排队检查身体,其中老年患者居多。(受访者供图/图)

1

武汉人本来胆就很大,爱玩、豪爽、江湖气重。他们一开始觉得我太矫情了,说:我们“非典”的时候每天都抽烟打麻将,有什么呀,这难道比“非典”还严重吗?这个事情果然就比“非典”严重。

武汉人一开始没有提高警惕是因为辟谣了。说不会人传人,可防可控,还把造谣的人给抓了。原本武汉人刚听到新闻可能有点紧张,但是辟谣了这事就过了,再有人提这个事情的时候,武汉人反而会觉得是你们知道晚了,你们现在知道的还是那时候的事。当时我朋友圈的武汉人都在转一张图,那张图上写着,全世界都说中国是疫区,中国人都说武汉是疫区,只有武汉人还在聚会、吃烧烤,懒得搭理你们。

我回到武汉那一天,上网看了很多信息以后,发现这个事情挺严重的。我记得吃完饭我还跟我妈吵架。当天我妈没戴口罩就跑到花鸟市场,买了一堆绿植鲜花回来装饰。我就跟他们吵,说:你们太没有防护意识了。我还发了一个朋友圈,在朋友圈里求助:我家里人不戴口罩怎么办?劝他们也不听。

1月22日晚上,因为跟我妈吵架,我气得一直没睡着,就一直看手机。23日凌晨两点钟,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封城的通知,说早上十点会封城。还有8个小时就要封城。

我准备出逃,大半夜把我爸妈还有我妹妹全部摇醒,开家庭会议。我当场就买票,劝他们跟我去北京。但是我妈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把我劝住了。我妈说,不行,这时候我们怎么能走呢,给我发了通知了,说我们不能离开。她给我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就待着吧。

结果一看网上不能退票,只能到窗口退票,我就在封城那一天目睹了武汉火车站的情况。我买了早上八点钟的票,早上六点钟就去火车站排队退票,看到很多人提着箱子。当时有很多人告诉我,现在这时候往外走的很多人,是已经生病了的人。因为当时的情况是武汉的医疗资源是极其不够的,大量的医院都已经饱和了。当时的武汉还没有足够的试剂盒和试纸,所以很多人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也无法确诊,医院也没有办法。这些被拒诊的人要么就只能待在家里,要不然就想到外地去求医。一看马上要封城的消息,他们就在那之前赶紧连夜跑掉了。

我当时非常害怕,我就戴了个一次性口罩,当时火车站人很多。我在那一边排队,一边后悔,我想为什么我现在要跑到这里来感染病毒。退完票以后我跟我爸去采购。早上商店都开门了,大家就开始囤货,因为封城以后肯定会出现物价上涨、买不到口罩的情况。囤完货回来,我就发烧了。

1月29日,武汉一家非定点医院,医护人员全副武装正在消毒。 (受访者供图/图)

2

那天是大年三十,晚上看春晚,我一直觉得很冷,喉咙很痒痒,测体温后发现是37.6度,非常恐慌。那个时候我在想,我可能是去火车站的时候被感染了,而且我从北京回武汉的时候也没有戴口罩。

因为我们刚搬家,家里没有任何的药。这边的药店大多下午五点就关门了,开车很久很久,只有一两家药店开门,进去以后几乎所有的药都被一抢而空,导致前两天我没有药吃。到第二天,我有一个好朋友的妈妈知道了。她是一线医院工作人员,呼吸科的医生,她说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让我跟家里人隔离开,在家里要戴口罩,所以我在家里过起了疑似病例的生活。我好朋友说,你家没有药是不行的,他大半夜送药过来。送药的过程,就像玩生化危机一样,他开车开到院子门口,把药丢进我们家院子里,空投,我爸再到那把药拣回来。

朋友说这症状非常危险,因为你一上来就是发烧,就说明你不是受凉了。如果你是着凉的话,你会先鼻塞、先流鼻涕,但是你没有。你一上来就发冷,说明你的身体是被一种病毒入侵了,你的免疫力正在和它打架,所以就导致你一直在低烧,也没有什么太多的症状,只有喉咙痒和胃寒,这就很典型了。我吃了药以后也没有好,一直发烧了六天,每一天都是低烧的状态,吃了各种各样的药。

发烧期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的心情先开始是恐慌,恐慌就导致愤怒,我就开始边看新闻边骂:为什么要瞒报这种情况,把人害死了!如果是公开透明的话,像我这种人我就不会回来,我就可以避免。我如果真的感染上了,就完全是受害者,我是一个在封城前一天从北京跑过来的人。

但是朋友们跟我讲,你现在不能再这么生气了,恐慌加生气会让你的免疫力变得更低。你现在如果真的已经感染上了,那就纯靠免疫力来扛,如果你现在每天情绪不稳定的话,免疫力就会更低。

我开始随手拍一些东西,记录一下我的生活。我觉得自己这个经历还真挺戏剧化的,好不容易回到武汉,封城了,我发烧了,后来去了医院——我烧到第六天的时候,实在觉得害怕,就硬着头皮找了一家人很少、比较偏的医院。我必须要查血,必须要拍胸片我才知道我是不是这个问题,要不然我一直提心吊胆。去那家医院以后,排队排了很久。其实那家医院已经相对来说人不多了,也排了很久。

我亲眼见证了这边有很多的人感染了,但是没有确诊,并且没有办法住院,真的就是被劝回家了。我排队的时候,我前面有三四个患者都是一直在咳嗽,胸片的情况也非常不好。医生一直在跟他们说:你这个情况,我们医院没有确诊资格,你们再去有资格确诊的医院排队可能要排一两天,因为那里试剂盒也不太够。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就是这个病,你们现在所有的症状和情况,包括你的肺片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找个地方去住院,不要再去协和(医院),不要再去同济(医院)了,那里都满了。

其实,这些人已经找遍那些医院了才过来这家医院。但这家医院说他们没有隔离收治资格,让他们再继续找。

家属把老头老太太搀扶着颤巍巍走出去,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地方去住院。也有家属情绪非常激动,大喊:什么才叫定点医院,定点医院我们过去以后人排队都排到后天了。医生很无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们这里确实没有资格。

我只是在那边排了一会儿队就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情况。我不是全程在排队,我只是排队拿了一下我的号就赶紧走了,到外面等,等到号差不多快到我的时间才进去,我不敢在那里一直待着,那里全是病人。

我拍完胸片验完血,拿报告单回去复诊。过去找医生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病人了,我正好听见医生在抱怨,他都快哭了,跟护士说:我今天其实就是值了一天发热门诊,我的价值观、人生观要崩塌了。这是他的原话,他用武汉话讲的。他说居然有这么多的人感染,我今天就看了六个小时,从中午十二点到现在,来一个就是一个,而且居然有那么多重症患者,找不到地方住院。

医生说我可能是甲流什么的,胸片情况还好,给我开了一些抗病毒的药让我自己回家继续隔离,继续休息,其实也算是一个轻症疑似病例。

买不到防护品,钱珵把文件袋改装成简易面罩。(受访者供图/图)

3

我本来打算二月份过完年以后赶紧回北京,把一个电影项目敲定,看看能不能立项,包括现在我们公司的另外的一个项目,其中也会有我的一个剧集,也是二月份回去以后就开剧本会。我现在过不去了,只能远程开会。

因为我是新导演,对新导演来说,你有一个项目能赶紧定下来的话,争取时间很重要。因为我们做院线电影,也不是发月工资的,青年导演其实属于自由职业。我本来有一个网剧,其中有一个单元剧本都已经写完了,找到资金就开始启动,现在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和我们联系了。还有一个国外的运动品牌广告,说过完年以后就开始聊,我指望能拍那个广告稍微有一点收入,但是也没有音讯了。而且它是国外的广告品牌,原本是带着资金过来,想弄一个系列,也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有这个资金过来。

现在流量其实没有效果了,观众对那一套东西没有那么热衷了。

我喜欢电影就是因为电影可以时常给我们带来安慰,我也希望自己拍的东西能够给人带来安慰。我不喜欢非常无脑的那种自欺欺人式的安慰,我会希望一个东西里有说到现实层,但是最后的结果导向,还是能够安慰人心的。

4

这些天,我感受到了温暖也感受到了恶意。有些很冷漠的人,我都给拉黑了,每次发一些事情,都是朋友圈的一次洗礼。网上一些人的言论说:都是武汉人把我们害成这样,然后你们还到处乱跑。我就在想,我们谁会跑出去故意感染你们呢?

市长说500万武汉人离开了武汉。除了封城前一天晚上以外,其他时间大家就是正常出行,根本不知道。还有像我这种人,从外地跑回武汉的,跑回武汉来发烧,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人觉得这500万武汉人都因为听到疫情的原因就跑出来祸害大家,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我们也是受害者。

我很亲密的朋友,就有三四家去外地被赶出来了,我这些天都在和他们联系。有两个人,她和她朋友去成都玩。她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个情况,就是正常出去玩。去了成都以后,武汉宣布封城第二天,他们就被成都的酒店赶出来了,不让他们住了,因为他们是武汉人。他们拿着武汉的身份证到各个地方都住不了酒店,然后联系了一家民宿。但是民宿在小区里面,小区是不放他们进去的。他们第一个晚上都在网吧待着,我那个朋友有一点发烧的情况,她就赶紧去医院看了,她专门去找那种可以测试的医院,直接测试纸,测完以后是阴性的,没有感染。尽管没有感染,她拿着报告还是没有任何宾馆收她。

他们现在待在成都,也不能回武汉,其实被困在外面了,无家可归。我还有个朋友,她和她老公是封城之前开车去的哈尔滨。我的那个朋友是在医院工作的,是护士长。她当时请的是年假,因为他们医院不是定点医院,所以不是那么忙。他俩在哈尔滨也是到处被赶。

我有朋友是武汉的医生,他们真的是戴着墨镜去上班。因为没有护目镜,他们戴着墨镜上岗,医院的物资一直跟不上。一般如果医院物资缺乏应该向上级汇报,他们在网上求助,最关键的是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所以直接向外发。

这次疫情有影响到我最近写剧本的内容,我会把主角都改成比较普通的人。每一天所有感动我们的东西全部来自我身边的普通人。我的朋友们都在做志愿者,去解救那些在家里困着的小动物,跑去送口罩,接送医生上下班。我爸妈也是,帮家里一个没人照顾的瘫痪了的同学,他老婆被隔离在其他城市了,我爸妈每天帮忙送饭。

我在朋友圈写过这句话:“在苦难当中的众生,承受苦难的众生,恰好也是互相搭救彼此的众生。”大家在互相自救着,所以他们会有一种无法被剥夺的作为人的尊严。

(应受访者要求,钱珵为其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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