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世界

电动三轮车拐过来时,便看到站在小区门口的母亲。她凝视着对面的路口,两手绞在一起,直到我叫了她一声,她才转过头来。我把车子开到她身边,问:“你不会给我打完电话后,就一直等在这里吧?”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你总不来,我在屋里坐得烦,还不如下来等你。”

我把车子开进小区,母亲跟在后头连连叮嘱:“开缓点儿,莫这么急。”直到我把车停放在楼下充上电,母亲又补上一声:“车钥匙记得抽落。”我说晓得,拿上了钥匙,跟她一起上楼。

因为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乡下老家,白天我在哥哥家里网上办公,晚上开车回家住。早上开过来时,到了二里半,车子就没电了。我只好推到路边修车铺那里充了一个小时电。等待期间,我坐在后车厢打开电脑工作,手机一直是静音的。等我打开手机一看,十来个未接电话,几个是乡下父亲打来的,几个是市区母亲打来的。

我分别给他们打过去时,他们都在通话状态,可见他们之间在打电话。好不容易打通母亲的电话,她急忙问:“你没得事吧?我都快急死咯。”我说电快充好了,马上就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母亲便一直站在楼下等我,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进屋后,眼前一片昏暗。清晨的阳光照不进客厅,毕竟小区四周都是高楼,光全给挡住了。我想开灯,母亲说:“看得见。”我只好作罢。她走到餐桌旁边,拿起一盘莴苣往厨房去,“粥还是热的,菜有点儿凉了,我再去热热。”

随即,菜倒进锅里刺啦的声音响起。我走到侄子们的房间,推门看去,他们还在睡觉。嫂子上班去了,哥哥到东莞也有了几天。客厅沙发上一个浅浅的窝,估计是母亲之前坐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来之前。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没看电视,因为怕吵到侄子们;也不开灯,怕浪费电;地板、玻璃圆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她起来后,只能坐在那里发呆。

这里不像是在乡下家里,可以去屋后头的菜园拔草,或是去池塘边洗衣服,实在无事,可以打开前厢房的电视,要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而在这里,她与这个客厅是分离的,因为这些电器她都不怎么会用;与这个小区也是分离的,因为没有一个熟人;与市区也是分离的,因为那些红绿灯、高楼、街道,都是不自由的。

我能感受到客厅里散发出的落寞滋味。很多时候,在一刹那之间,我感觉自己能投身于母亲的灵魂中去,感受到她的感受。哥哥不在,嫂子要上班,两个小孩子需要人看顾,她作为奶奶,义不容辞地过来,这在她看来,没有问题。

但在她内心深处,她更愿意生活在乡下,每回来市区,有的只是紧张不安和无所适从。而这个早上,她坐在这里时,心中那种空落和焦虑,我一下子就能捕捉到。

母亲把热好的菜端出来,我去厨房盛粥。电饭煲旁边前几天做的菜粑冒着热气,不过还剩下不少,看来侄子们并没有吃,我便拿起一块咬在嘴里。饭桌上还有昨天剩下的酸菜鱼块、炒面片,都没怎么动。

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母亲早早做好了这一切,并无人在乎,因为侄子们还太小。无论母亲怎么劝他们吃饭,他们还是更乐意吃到炸鸡块、烤香肠这些。对侄子们来说,母亲做的菜太老气了。

我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粥,母亲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搓洗的声音传来。我起身过去,靠在门框上,小声问:“不是有洗衣机吗?”母亲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这个洗衣机,我不大会用。”我又问:“嫂子跟你说过么样用的吗?”母亲点头道:“说过,我没记住。对我来说,还是太复杂咯,我干脆手洗算了。”我说:“我来看看洗衣机么样用。”

折腾了半晌,把衣服放进转筒,按下启动键。洗衣机开始工作了。“还是蛮简单的,妈,你看,按下这个按钮,然后再按下面这个……”我一一跟她解释,她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疑惑地问:“这下面的按钮,是做么子用的?”我再讲了一遍,她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

这个神情我太熟悉了。之前教母亲用手机,教过很多遍,她用起来还是不太会使;网络电视,小侄子也教了她很多遍,她也一脸茫然。因为没念过书,字也认识得不多,我们说的很多词语,她无法理解。这期间,肯定有过很多挫折感和无助感。那个她熟悉的世界,一步步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难以操作。

就连日常生活中最常做的买东西这件事,都不一样了。每回跟母亲出门到超市,等结账时,母亲忙说:“我有钱!”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时,我已经拿手机结完账了。“钱你自家里留着。”我对她说。她笑笑,把钱装进口袋。她没有想到会活到一个不需要纸钱的时代。

这样的笑容。带着一份歉然的意味。我时常都能看到。吃完饭后,侄子们陆续起床了,一看到桌上的饭食,他们别过头去,要去泡方便面。母亲歉然地笑道:“不好吃啊?我去下面,要得啵?”侄子们说不用,还是去泡面了。

等到都吃完了,想看看电视,怎么换都换不到想看的那个台,我也不怎么会,母亲便去问小侄子。小侄子有点不耐烦地嚷嚷道,“奶奶,我都教过你好多次咯!”母亲捏着遥控器,又歉然地笑道:“奶奶笨哎,不会弄。”小侄子帮着换好后,又回到房间里去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小小的一只,窝在那里。我从她身后的书桌起身去卫生间,她听到了椅子滑动的声音,扭头再次歉然地笑问:“是不是吵到你了?”我说没有,她还是调小了声音。尽管之前声音已经很小了。

有时候,她会悄悄地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刨好皮的梨子,“歇一会儿哎,眼睛也不难过?”我接过梨子,摇摇头,“没得办法,工作上很赶。”她点点头,又悄悄离开。

有时候,她推开侄子们的房间,问他们要不要吃苹果,侄子们说不要,母亲又点点头。她拿起扫帚,又一次扫起了地,把垃圾归置好,换上干净的垃圾袋。她从客厅的这头,慢慢地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向这头。我跟她说话,她笑道:“你赶紧忙工作。”说着,又一次坐在沙发上。

等我终于把一项工作完成后,风起来了,挂在窗台外面的衣服下摆飘动。我起身看窗外,天阴沉欲雨,我把衣服收了进来。隔壁家的小孩子“嗷呜——嗷呜——”学着狼叫,我看过去,那小孩子伸出半个头,好奇地打量我这个陌生人。这一栋楼里,每一家对别人来说,都是陌生人吧。

转身走到沙发边,电视还在放着,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却能听到母亲小小的鼾声。她靠在枕头上,手里还捏着遥控器,右手食指上贴着胶布。我拿起毯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她却醒了过来。我忙说:“没得事,你继续困醒。”她抬眼看看墙壁上的钟,迅疾起身,“快六点了,我得去做饭咯。”

跟母亲一起往家里走时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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