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计划”:他们输送物资、温暖与爱

by 陶叶, at 29 February 2020, tags : 物资 口罩 王壮谟 白白 恩施 迪奥 志愿者 医院

- 疫 情 之 下 -

刘韶山有个愿望,等疫情结束后和这群绝大多数从未见过面的“志愿车队”车友们聚一聚,喝个酒,他在群里说:“疫情结束后,我们的故事才开始。”

1月25日大年初一,为解决湖北非省会城市的物资紧缺问题,来自各行各业的两百多名志愿者组建起 “燃灯计划”组织。他们发挥各自专业优势,在两天的时间内登记了湖北各个地市级医院633条物资需求信息,并一棒棒接力,打通了募捐、采购、存储、运输等各个环节。

他们不计报酬地热情工作,也时常因身体超负荷和被外界误解而情绪消沉。

“我自己创业时也算够拼的了,可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忙过。”采购志愿者白白说。体内有囊肿的她近来开始心悸、胸闷、头疼、耳鸣,也因物资没有及时到位而遭受责备。但她觉得没办法放弃,“如果不做这些事了,那么多医院怎么办,我们看不下去啊!”

来自武汉周边城市的求救声

青年编剧迪奥岑出乎意料地成为了“燃灯计划”创始人之一。她的表哥在广州经营一家纺织品及服装原料辅料批发公司,1月23号一早,表哥一行三人就从广州出发,开了30多个小时的车,将采购的37万只口罩和一批消毒液送到了老家荆州市的疾控中心门口。

1月24日,迪奥岑表哥把37万只口罩拖运到荆州疾控中心门口。

24号下午,迪奥岑发了一条朋友圈:“刚刚让我哥给留了50只,还没有口罩的找我,普通口罩,非N95,不包邮,口罩免费。”这句话正好被朋友圈好友、社交平台大V“兔撕鸡大老爷”看到了。

他把迪奥岑和表哥的事迹发到了网上。短短一小时,几百人加了迪奥岑的微信求赠口罩,有医务工作者也有普通百姓。跟这些人聊天后,迪奥岑惊讶地发现武汉周边城市物资紧缺的程度也触目惊心,这是她第一次真实听到了“来自一线的求救声。”

迪奥岑先建了一个“武汉周边城市互助微信群”,把有物资需求的医院都拉进来,通过沟通排查,她迅速整理出一份“武汉周边城市医疗物资求助清单”,发到朋友圈里呼吁:“你们要知道,武汉周边的小城市,疑似感染人数比各个省份加起来都要多,希望大家多多关注我们!”

迪奥岑2018年大学毕业,工作一年内跳槽了十多次,“没办法,待不住。”而在这时,她开始主动联系这些前老板们,拿着“物资清单”挨个求助了一遍,把他们加到互助群里。在大V“兔撕鸡大老爷”的帮助下,一两天时间,群内志愿者人数已经拓展到两百多人。

志愿者们身份各异,有公司高管,有大学老师,有海外华人,有农家乐老板,有卖烧烤的大叔,有保险销售员,有开美甲店的小姐姐,也有微商的代理人。

“兔撕鸡大老爷”觉得虽然人多,但缺少一个核心组织者,于是联系了互联网产品经理马力,马力人脉圈也很广,本身就运营着一个有77个产品经理的群。机锋网创始人谈毅也加入进来,进群后开始负责整体的领导协调工作。

1月25日大年初一,大家商量后为这个互助组织起了个名字:“燃灯计划”——寓意帮助解决湖北那些非省会城市的医疗机构物资紧缺问题,防止“灯下黑”。

从1月25号到27号,他们累计登记了湖北各个地市级医院633条物资需求信息。为了提高物资流转效率,他们迅速将群内的志愿者分为“采购组”“募捐组”“物流组”等若干小组,并在湖北各个地市搭建了“临时仓库”,物资到达后,各个地区依靠招募的车队志愿者,将物资转运到各个医院。

频遭质疑的物资采购

迪奥岑主要负责的是寻找货源。国内医护物资生产厂商已经供不应求,且不少厂家已经被政府接管征用,她便把目光放在了海外。从来没有从事过海外贸易的她,一开始踩了不少坑,费心尽力买一批货回来,却因为不符合医护要求而无法捐给医护人员使用。

此前她经过一位朋友介绍,找到澳洲一家口罩生产厂商,“老板不仅没有坐地起价,而且自掏腰包捐了一万元人民币。”可是,由于自己英文专业水平不强,她本以为这批口罩是不带阀门的,下单后仔细看说明书才发现里面没有“防液体喷溅”字样,这意味着这批口罩物资无法提供给一线医护工作者。一家香港公司想要认捐,沟通后决定将这批口罩捐赠给福利院老人以及环卫工人等。“做民用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但我现在最主要还是想解决一线医护人员的燃眉之急。”

为了避免再犯同类错误,她天天拿着翻译器在各国语言的说明书上寻找“防液体喷溅”这个专业术语,实在搞不定,她就发朋友圈求助,后来她专门组建了一个小语种翻译志愿者群,有需求就把信息发到群里求助。

货源搞定后,她还要了解各种海关进口的手续和流程,填写通关文件,处理外贸问题,“我朋友开玩笑对我说,等疫情过了之后,你可以去开拓海外贸易生意了。”

由于时差,迪奥岑经常在半夜回复信息,尤其是在刚上手几天,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高强度的用眼让她得了急性结膜炎,眼睛红肿得让妈妈吓了一跳。妈妈心疼她,而她又不忍心放弃,自己觉得快要崩溃了,躲在卫生间里大哭了一场。随着采购事宜越捋越顺,她才承诺家人,会在夜里一点前去睡觉。

与迪奥岑一样,白白也经历了同样的崩溃时刻,“我自己创业时也算够拼的了,可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忙过。”

白白的母亲是国家二级营养师及民间食疗达人,2017年年初白白辞职,跟母亲一起做起了“辣酱生意”,后来又开了米粉店。由于身体过度劳累,白白在2019年年末查出体内有一囊肿,被强行要求休息调养身体。

大年初二,谈毅找到她时,她刚刚从江西南昌老家返回北京。她进群后就被群里各个地县级医院物资紧缺的信息吓到了。“湖北黄冈下面的蕲春县,有一个医院院长说,现在院里的医护人员都在裸奔,没有口罩没有防护服。我从字里行间感觉他都快要哭出来了。”白白甚至还看到有医院在求助成人纸尿裤:“他们根本舍不得脱下防护服去上厕所,都是穿着纸尿裤进去的,不吃不喝8小时,这让我心揪得疼。”

接手物资采购后的一周多时间里,白白每天都觉得自己要疯了——从早上九点到夜里两点,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是抱着手机在拼命发信息沟通协调。“一天下来,常常感觉自己的眼睛要掉出来了,每次戴隐形眼镜时就感觉特别疼,根本戴不上。每晚到了11点多就开始心悸,胸闷,头疼,耳鸣……做公益太不容易了!”白白说。

为了节约时间,她连洗头洗澡都省去了,几天下来,N95、KF94、KN95、FFP3、FFP2……她对物资的型号和价格都倒背如流,“一次性医用口罩2块钱一个,N95口罩10块到20块,隔离服10块到20块,护目镜17块到27块,都属于采购的低价。”

“本来找货源就挺难的,好不容易找到符合标准的货源,已经付款准备发货了,突然就接到通知,被政府征用了;要么就是物流不接单了…..”各种临时状态考验着白白,更抓狂的是,认捐企业也会过来催问捐赠事宜。

某学校的学员曾经自发筹集资金,通过白白这里购买护目镜,定向捐赠给孝感市的几家医院。结果三四天过去了,物流单号迟迟没有反馈,有学员就提出质疑。募资负责人一遍遍催白白,白白则催厂家,事实上厂家也已经超负荷运转。白白说,每天花费在这方面的口舌也会让她心生委屈:“明明我们不收一分钱,不求任何回报,费心费力在做一件好事,为什么到后来会遭到怀疑?”

其实在做这件事情之初,就有朋友提醒过白白,这种民间行为风险很大,万一哪里没做到位,很容易招来质疑甚至举报。为此白白他们还特地请教过律师,可疫情当前,白白觉得“如果不做这些事了,那么多医院怎么办,我们看不下去啊!”

关卡重重的运输之路

在整个医护物资民间救济链条上,除“采购物资”外,“物流运输”这一环节也随着“武汉封城”、“湖北封省”变得越来越困难。1月25日起,顺丰等物流快递公司陆续发通知:凡是运往湖北省的其他物资快递只发武汉,非武汉地区暂无法配送。

孟黎管理着荆州市一家商业广场综合体项目,疫情发生后,她采购了三万双防护鞋套想捐给医护,当晚12点下订单,第二天一早就退回来了,原因是“物流无法配送”。跟厂家一番商量后,孟黎决定先让货物发到武汉,再派人去武汉拉货。

荆州距离武汉220多公里,可是就在准备去武汉的当天,荆州下了“封城令”,所有机动车辆禁止通行,他们只好又跑到防疫指挥部办理通行证,几番折腾后才把物资运送回来。

孟黎派人到荆州高速路口交接货物。​

2月12日,孟黎协调组织的13吨酒精从山东运至湖北。

为了提高物流运转速度,孟黎很快拿出商场一万方的面积用作临时仓库,为各个民间救助物资提供中转运输志愿服务,并安排保安、保洁人员轮流值班。她已经陆续加了若干个民间救助群,只要有物流仓储需要,她就尽力协调安排。

紧接着,孟黎所在的集团也先后拿出武汉、天门等其他城市的商业地产用作医护物资中转仓,“这样效率就好很多,比如前几天有一批物资,里面有11000个口罩是送给荆州各大医院的,厂家可以直接发到我们这个临时仓库。其他地区的物资也可以通过我们这里转运,我们把物资拉到高速路口直接交接。”

恩施土家苗族自治州位于湖北省西南部,距离武汉将近800公里,州内几乎都是山地,相较于湖北其他城市,偏远的位置及不利的地形使得这里的医护物资运输更为困难。而截至2月9日,恩施已经确诊了将近200例新冠状病毒肺炎患者。

刘韶山加入“燃灯计划”志愿组织后,就梳理出恩施当地100多家医院的物资需求信息,很快他成为恩施地区协调小组的组长,他几乎每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忙活到晚上一两点,一天下来电话要打上百个。

2月1日,他接到消息,有9000个口罩从潜江发到荆州临时货仓,需要他安排一名司机师傅从恩施跑一趟荆州,把物资拉回来分给恩施各个医院。他在恩施当地的“志愿者车队”群里问:“谁愿意去?”很快就有十多个人响应,最终刘韶山在组员的推荐下,选择让王壮谟去。

接到任务时,王壮谟正在距离恩施市区16公里外的龙凤镇家中,当天下午五点多钟,他赶紧开车去卫健委办理通行证。那时村里已经封路,他只好拿出自己报名志愿者的资料信息表示来意,经过一番核实后才放行,到恩施卫健委后再次遭到了同样问题:“你有官方盖章证明吗?”“如何证明你运送的口罩是用于捐赠而不是商用?”

情急之下,王壮谟把自己所有的信息资料,身份证、车牌号、家庭住址、公司经营执照、志愿者登记表格等一一出示,并一再表示“是为国家出份力”后,终于拿到恩施至荆州的通行证。

王壮谟拿到的通行证。

2号早上八点半,恩施下起了小雨,王壮谟出发前先到恩施中心医院拿防护服和口罩,以备到荆州时使用。“荆州算是疫情比较严重的地区,说实话我心里也挺害怕,只能多加小心。”

跟昨天一样,还没出城,王壮谟就已经被警察拦了两次。

第一次,他被两个女交警拦下,量体温、检查通行证,警车的后备箱车盖开着,一把雨伞下面放了台笔记本电脑,用作来往车辆人员信息登记,而警察就站在雨里淋着身体执勤。

第二次,过一个十字路口,又被警察拦下,那位警察只戴着一幅普通口罩,雨已经把口罩全部淋湿了,风一吹口罩全部贴住了嘴,连说话都很吃力。听说王壮谟是要去拖运口罩,这位警察很是希望他能赠送几副口罩。王壮谟看他站在雨中的样子,几乎难受地想要流泪,于是赶紧在“志愿者车队”群里发了条消息,一个小时之后,另一位张姓车友把口罩给这位警察送了过去。

恩施到荆州大约300多公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王壮谟一刻也没敢耽误。中间只在两个服务区做短暂停歇,服务区里稀稀拉拉停着五六辆车,提供的餐点也只有方便面。王壮谟时刻注意,水龙头的开关、厕所的门把手都没敢直接触摸。

中午12点多,王壮谟马上要抵达荆州时,突然接到刘韶山的电话——由于交通管制,那批物资无法到达荆州,只能从潜江拖货。这不仅意味着要多跑100多公里才能接上物资,更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去接受一道道路口关卡的交通检查。

单单在荆州高速路口,王壮谟就耽误了一个多小时。二十多辆车在排队等待消毒,司机师傅挤在一个棚子里登记信息,王壮谟很怕交叉感染,穿好防护服戴好口罩才敢下去。

下午两点多,王壮谟终于开到潜江,他按照导航奔着城区而去,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进城路口都被钢管封住,车辆无法通行。他赶紧打电话给潜江本地朋友求助,在朋友的打听下,他找到了唯一一个可以进入潜江市区的路口。他再次遇到了一番询问盘查,在打了若干个电话,一一查验各种资料信息后,终于放行。

装好物资,王壮谟就往回赶。到恩施已是晚上,城里下起了大雾,能见度低,又是山路回环,王壮谟更加小心,不敢开太快,直到晚上将近9点多,这批物资终于拖了回来。一路下来,油费过路费总共1000多块钱,全是王壮谟自掏腰包,刘韶山本来想用募捐的资金给报销掉,但被王壮谟拒绝了。

晚上八点多,英子姐还在等待物资。

运回来的物资放到了英子姐自家小区楼下的一辆面包车上。英子姐从2014年起做女性私护用品的微商代理,六年下来,她已经有了自己稳定的团队和营销渠道,2018年她还加入了恩施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协会,点对点资助当地一些贫困儿童。

疫情发生后,她很快就被拉入各种民间救助群中。胆大心细的她自告奋勇把家里的面包车拿出来作临时中转仓库。那9000只口罩运抵后,英子姐就按照各医院的发放数目整理好,第二天一早,利川、巴东、来凤等县乡各医院的医护人员就陆续前来领取物资。“他们物资真的很缺,不少医院都是开两个多小时车,只为领20个口罩。”

医院开给英子姐的物资接收函。

恩施来凤某医院从英子姐处领走物资。

由于每天接触大量医护人员,英子姐都是防护服、护目镜、口罩全副武装,为了不浪费这紧缺的医护物资,英子姐穿上后就不得不一直待在楼下,怕邻居路过询问,她时常会搬个板凳坐在快递柜后面,不一会儿就冻得瑟瑟发抖,晚上上楼回到家自己累到不想说一句话。

英子姐全副武装。

前两天,家里儿子突然烧到37.2℃,英子姐心头一紧,“如果家人、小区里的人传染了,那我就是罪人了!”说着,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在援助中找回生活的 “意义感”

并不是所有的志愿者都能坚持下去。连轴转的工作强度以及对能力专业度的要求,使不少人中途就退出了。

白白之所以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在做,是觉得受到了“正向反馈”。这几天,群里再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天天有医院在发求助信息刷屏了,这种改善让她觉得自己做的事情能切切实实帮助到他们。“身体再累,我也想再坚持一下。”

白白接受到的“正向反馈”。

某乡镇医院感谢白白的爱心志愿服务。

刘韶山则是觉得找到了“意义感”。他在2014年开了家汽车装饰用品店,这五六年下来,投入和收入始终不成正比,又碰上这两年的经济不景气,2019年年底他下定决心关了店面,入职保险公司做销售。他没想到,在职业上未曾有过的“成就感”,在这段时间里体会到了。“当你能真正帮助到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做这件事情很了不起。”

疫情还在持续,人们都在盼望春天。过不了多久,这些因为爱心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又会回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去。

刘韶山有个愿望,等疫情结束后和这群绝大多数从未见过面的“志愿车队”车友们聚一聚,喝个酒,他在群里说:“疫情结束后,我们的故事才开始。”

迪奥岑最近已经开始远程办公,她一边跟进着工作上的短视频策划项目,一边则构思着下一步的公益行动。她觉得这场灾难总会有过去的那一天,但那些在疫情中失去亲人的群体,心灵上的创伤却会一直都在。

在她认识的志愿者中,有一个叫万庆的四川商人,舅舅因为新冠状病毒肺炎感染而去世,父母及所有亲戚都被隔离。悲痛之下,万庆调动所有资源,亲自组织物流车队,给老家孝感捐赠了100万只国标医用口罩,而且现在还在陆陆续续给其他城市采购运送物资。“你说,像万大哥这样的人,他根本不缺钱,可是亲人走了,心里那道坎怎么过呢?”她想找些人,来做一个长期的温暖计划,关注并帮助这些受到心理创伤的人。

白白则在盘算着自己的辣酱生意,她想节后先捐赠一批辣酱,“湖北人也挺爱吃辣的”。年前她刚租了两个新店面,已经付了租金,原本打算节后开始装修,现在只能等。

“账面上的资金最多还能撑两三个月。”不过有了这次经历,她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好人应该会有好报吧?”

(应采访对象要求,迪奥岑、白白、孟黎、英子姐为化名。亦感谢“燃灯计划”志愿者臧新宇、罗先生提供的采访资料)

-END-

图文 | 陶叶,想用文字追赶时间。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武汉战“疫”数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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