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之际

by 邓安庆, at 19 March 2020, tags : Nbsp 侄子 母亲 哥哥 生活 离开 没有 两个

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在厨房。她正在做芥菜菜粑,面团搓成圆形,再压扁,然后小心地搁到盘子里。我过去轻轻地搂了她一下,她笑问:“做么事?”我说:“没得事。”她抬头打量我一眼,“在这里住得不习惯?”我摇摇头,“哥哥嫂子都很好……”母亲点点头,“中午我们吃菜粑。”

小小的厨房,电饭煲米香潽了出来,楼下传来看门阿姨响亮的说话声,还有街上车来车往的喇叭声。“我爸呢?”我又问。母亲说:“他针头打完了,去药铺看看有没有新的买。”

去侄子的房间看了一眼,大侄子正在做作业,小侄子睡得正香。学校不能去上课,他们只好待在家里学习。哥哥办理好了各种手续,早上开车出发去东莞了;嫂子也要去上班。

他们在走之前跟我说:“两个细鬼你督促一下他们的学习。尤其那个小的,只晓得玩手机。”我说好。但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跟侄子们相处的时间太短,这一次住在哥哥家里,几乎算是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待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还没有熟到能监督他们的程度。

昨晚吃完饭,我想出去散步透气,小侄子跟我走。我牵着他的手,他居然也肯让我牵着。他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跟我说话,有时候说得太急,我没有听清,他也好有耐心地再说一遍。

老城区里街道狭小,理发店零星地坐着几个等待剃头的顾客,昏黄的灯光照着墙壁剥落的老楼。一切都是老旧的,唯独小侄子是崭新的。他的小手被我的大手牵着,手掌心出汗了,热热的一块。

我们穿过大街,走到长江大堤上,我时刻留意,如果他流露出想自己走的意思,我会随时放手。但是他没有,依旧愿意让我牢牢地牵着他。那一份无限的信任感,让我心头颤动。

封城的两个月,也是我们家分离的两个月。哥哥一家在市区,出不了门;我跟父母亲,在乡下老家,也到不了市区。我问小侄子这两个月在屋里待得烦不烦,他说:“烦啊,跟坐牢一样!”这样小的年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恐怕在他以后的人生回忆里是抹不掉的。

解封的第二天,哥哥就开着车带着侄子们回来,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油焖大虾、莲藕山药炖肉汤、卤鸡翅……都是他们爱吃的。我在灶屋里,跟母亲开玩笑地说:“还是做孙儿好啊,儿子都吃不到这些好的。”母亲笑得拍了我一下:“平常时给你做,你非要吃素菜,要减肥,怪我哦!”

那回,我们把菜端到堂屋的大桌子上,平常我们在灶屋吃饭的小桌子坐不下那么多人。吃饭时,我抬眼看他们。他们是我的亲人。这份“亲”,其实对我来说是需要适应的。我在外面这些年来,习惯于独来独往。到任何一个城市工作和生活,都得靠自己慢慢建立起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生活圈。这个圈里,是没有我家人的。

而现在羁绊在家中两个月,一种新的相处方式渐渐生成。那些过去来不及去体味的生活,现在突然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完成。父母的日益衰老,侄子们的日益成长,对以往的我来说,都只是遥远的背景,现在却都在眼前了。

但我知道我是要离开的。前几天哥哥开车接我来市区,笔直宽阔的马路,一排排高耸的住宅楼,新栽种的行道树,告诉我一个新的城区正在慢慢形成。过去我熟悉的那些村庄风景,不久后都要消失了。

哥哥在一个新建的商厦对面停下,我们下车去超市买食材。超市干净、宽敞、明亮,跟大城市上的毫无二致,一排排货物琳琅满目,我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这都是我熟悉的,在两个月前我还能自由地在北京类似的超市里购物,丝毫不会想到日后这些事情的发生。

连带看到那些购物的人群,虽然还是不宜聚在一起,亲切感却油然而生。被压抑的生活,正逐渐缓过劲儿来,进而恢复到过往的生机。而我内心中萌动着想要回到城市的渴求。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也是一个别扭的人。能够跟亲人们生活这样长时间,我是开心的。但往深处追究,这份开心是有时间界限的,是建立在我迟早要离开的前提下的。父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让我留下,因为他们知道留不住我。随着垸里人的逐渐离去,过往我那份平静也跟着晃动起来。

北京暂时还不让去,我松了一口气,如此还可以在家多待一些时日;同时,我又心生焦虑,不知道何时能恢复我过往的“正常生活”。情绪反反复复,我没有跟父母亲讲。不知从何说起的纠结,“我要离开过自己的生活”与“我要陪伴他们度过余下的生活”,两种念头来回摆荡。

在哥哥家单独来住的两日,再也没有母亲在楼下忙来忙去的脚步声了,也没有父亲响亮的咳嗽声了。一切静极。我做着手头的工作,侄子们在房间里做作业,哥哥嫂子都忙去了。忙着忙着,觉得不对劲。

原来我已经习惯了乡下家里的生活了,乍一抽身离开,特别空落,甚至是惆怅。我不知道此时母亲是在菜园还是在灶屋,父亲是在叔爷家里聊天还是去村里剃头,屋门前的油菜花是不是快要凋落了……

才离开这么短的时间,想起来像是一场遥远的梦似的。等到我真的要离开了,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够融入到原先的生活节奏去。不敢想,也不能想。

还好他们过来了。母亲把蒸好的菜粑放在饭桌上,我连吃了两个,忍不住想吃第三个,母亲嗔怪道:“马上要吃饭咯!”我这才停下手。父亲也正好回来了,针头没有买到,我说等我忙空了跟他一起去医院问问,之前哥哥去药铺问了一圈也没买到。父亲说:“刚解封,等两天都会恢复的。不急不急。”

我说好,转身去厨房端菜,母亲忙阻止道:“你放着,太烫了。我来端。”我说:“没得事。”依旧把菜端到外面的饭桌上。再进去时,母亲在炒下一盘菜。我又一次搂了一下她。母亲问:“做么事?”我说:“没得事。没得事。”

早晨去江边看风景

母亲做好的菜粑

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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