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在疫区800公里外死去 | 疫情之下005

【疫情之下】是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在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蔓延时,普通中国人的抗疫报告。

大家好,我是脸叔。

每早起来,我第一件事就是看新冠肺炎疫情的实时动态。确诊病例不断上涨,疫情拐点还不知道何时能来。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368人死于这个疾病。这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而是1368个家庭的生离死别。

在疫区之外,也有人被这场灾难的阴影笼罩。只是,他们并不会被记录在因肺炎死亡的人员名单上。

这是疫情之下的第 5 篇 抗疫报告

【不会被记录的人

地点:河北省某东南部山村

时间:2020年1月-2月

全文 4137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大年初二,是出嫁在外的女儿回娘家省亲的日子。姥姥就住在我们家,倒是省了这个过程。自从放寒假回来,我每天都陪着姥姥,她笑得合不拢嘴,没事塞麻糖杆给我吃。我也不客气,接过糖杆,一路从舌尖甜到心底。

姥姥今年八十四了,头发已经全白,有些胖,微微凸出个小肚腩,煞是可爱。她有两大爱好,一是织毛衣,二是剪纸。姥姥织出的毛衣比市面上卖的还漂亮,逢年过节,家里贴的福字、窗花、小动物、灯笼都是她亲手剪的。

作者图 | 姥姥织的毛衣

我家在河北东南面的一个小山村,地图显示距离武汉超过800公里。

大年初二开始,村里就封路了,大大小小十一处出入口,除了主入口,其他的都被土挡上。村委会的人在主口那儿坐镇,拉着横幅“非本村人员,严禁入村,一律劝回”。

村里的大喇叭从早晨六点就开始循环播喊:“多通风啊勤洗手,少出门啊要戴口罩,不乱跑哎不串门,不聚餐哎不集会……”

我生性好动,每次回家都和弟弟走街串巷不着家。但现在特殊时期,也只能乖乖待在家里,每天帮妈妈做饭刷碗。

转眼,在家待了快一周。中午吃完饭,姥姥说:“玉霜,我药快吃完了。”

妈妈楞了一下,“还有几天的?”

“五天。”

“行,我想办法找人拿药。”

姥姥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按照医生的嘱托,需服用多种药物。一些药在药店里就可以买,一些需要医生开处方拿。通常,我妈会去县里的中心医院给她拿药。姥姥之前犯过脑血栓,如果没有按时吃药,会有很大风险。

我跑到姥姥跟前,“姥,你别担心,我去给你拿药。”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下午,妈给中心医院的医生打了个电话,医生说可以拿药。我爸有些担心,如今正是非常时期,县里中心医院里又有疑似的肺炎病人。

爸说:“我不赞成你去。”

妈说:“那怎么办?等药吃完了,再想办法就晚了。”

爸有些急了,“你没听大喇叭天天喊嘛,你要是去了医院,村里知道了非得把你隔离起来不可!再说了,没村里证明,你连城都进不去,更别说医院了。”

作者图 | 被封的小路

 “那明天我去找村里大队开个信,我小心点……”

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爸打断了, “你非得把自己弄得隔离了才心净,是不?”

妈低下头,“那怎么办,那是娘啊,我能看着她不管吗?不说了,等明天我去医院拿完药,就主动去隔离,没事之后我再回来。”

爸爸没有再说话,出了屋门,在院里“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那晚我没睡好觉,我想跟妈一起去,她没同意。

第二天一早起来,妈说她今天去不了了。中心医院的医生凌晨给她发了消息,说中心医院药品全面停售,医务人员全力扑在肺炎的防控与治疗上。医院的那个疑似病人昨晚确诊了。

那个确诊的肺炎病人,之前因为心脏病突发住院,听说有武汉回来的人来探望过他。现在他确诊了,和他接触的医生、护士、病人、亲戚朋友都被隔离观察。县里的中心医院几乎成了隔离区。

妈没去成,爸似乎松了一气,“不是还有四天的药么,再过两天吧,我来想办法。”

妈应下,“那就再等两天吧。”

姥没孩子,妈是她的养女。姥姥的亲姐姐生了六个孩子,没有能力养活,便将妈妈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姥。妈小时候胆小,怕黑、怕鬼、怕打雷,姥姥惯着她,十六岁了妈还是要跟姥睡,俩人把姥爷挤去了另一屋。

妈不放心姥,没有远嫁,和本村的我爸成了家。前些年姥爷去世了,姥姥又突发了脑血栓。自那以后,妈就把姥接来我们家住了。

小时候爸妈忙,我是姥带大的,十二岁之前都跟姥姥、姥爷住在老院里,感情很深。

到了2月3号,姥的药还有三天的。晚上吃过饭,我在姥那屋看电视,妈在厨房忙活。姥走到我旁边坐下,“裹裹,我想搬回老院住。”

“姥,你搬回去干啥?那个院子里又没暖气,又没粮食的。”

“我想你姥爷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

姥姥摇摇头,“不,我一个人去。”

“这事我妈知道吗?”

“我一会儿跟她说。裹裹,我明天上午搬过去,等下午出了太阳,我去趟县医院。我去医院这事你先别告诉你妈。”

“姥,你……”

“裹裹,听我说,我呢,活到今年也有八十四岁了,没几年活头了。你妈四十二岁,还有半辈子,你才十九,人生可还长呢。所以,我回老院,你们都待在这个院……”

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姥,那就先把这药停几天,行吗?”

姥姥没有说话。

吃这些药,姥姥并不好受,药物副作用导致她失眠、头痛、便秘、水肿、疲乏无力。我每次看着她难受,恨不得把那些药都扔了。

但之前有一天她忘记吃药,就抽风昏厥过去。幸好那次发现得及时,妈一直掐她的人中,掐得出血了,姥才醒过来。妈在姥怀里嚎啕大哭一场,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妈哭成那样,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从那儿以后,姥就一天也不敢忘记吃药了。

姥摸着我的头,“裹,姥听你们说这病有潜伏期,十四天内没发病,就证明人没被感染。我啊,就在老院待半个月,没事的话,我再回来。”姥姥的眼眶已经深深凹陷下去,脸上尽是沟壑,她的手却干燥而暖和。

“姥,你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我等你回来。”

姥姥笑着点头。

第二天,我妈拗不过我姥,让姥姥搬回了老院。

下午七点,姥姥给我来了电话,说一切都好,让我不用担心,她已经从县医院拿药回来了。让我还是别告诉我妈她去医院拿药的事。

我说好,姥,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松了一点,暗暗祈祷姥姥不会被感染。

2月5号,大年十二,按照习俗,要烤老鼠爪(地方方言,烤火的意思)吃饺子。

小时候就听大人说顺口溜:“年十二,烤爪爪。烤烤手来烤烤脚,烤烤屁股烤烤腰。烤烤脖子烤烤腿,烤过全身百病消。你家烤完了我家烤,我家烤完了他家烤。烤得越多才越好,烤得越全才越好。烤过百家不生病,无灾无祸无恙成。”

但今天一大早,村里大喇叭就喊不让烤老鼠爪,若谁偷偷烤让人发现了,就得被拉去派出所拘留几天。

妈中午捏了三鲜馅的饺子,煮的时候让我打电话叫姥姥过来吃。我打电话过去,姥说她不过来了,让我给她送一碗过去。

我戴上口罩出门,路上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拉着条幅,“本户有武汉返乡学生,请勿相互来往”。我捏了捏口罩鼻夹,加快了脚步。

到了老院门口,打开大门,还没进屋,姥姥的声音就传来了:“裹裹,你别进来了,门边有块石头,你把饺子放石头上就回去吧。”

我说:“姥,我想看看你。”

姥姥笑着说:“我有啥好看的,听话,快回去。等过了这半个月,我让你看个够。你要是不快回去的话,姥就生你的气了。”

我怕姥一生气,血压又上去,连忙应下,转身把门锁上。屋内好像传来了几声咳嗽,仔细听,又没有了,我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拍拍脸一口气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整个村里没人烤爪,也没人放鞭炮,夜晚寂静得有些可怕。

我失眠了,想起姥姥屋内传来的几声咳嗽,就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天清早我被我妈推醒,她说昨晚她梦到姥姥了,心里有些不安,等会儿吃完早饭去老院看看。

等母亲出门的间隙,我从铁梯子攀上房顶。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太阳也躲在云层后面,看不见踪影。

我和妈妈戴上口罩后,步行去老院。等开了大门,发现昨天端过来的饺子还在原地。

妈妈问:“怎么饺子在这儿放着?”

我来不及回答,奔进屋内。屋里冷得刺骨,灶炉里煤已经烧成了渣,火早就熄了。姥姥躺在床上闭着眼,桌子上有一杯白开水和打翻的药瓶,地上散落着药片。

我大脑一片空白,朝姥姥床边走去,有个男人先一步拦在我前面。

我认得他,他是这儿的防疫胡同长,每天负责定时挨家挨户去测量体温,排查病情。刚才我们进来没有锁门,他刚好到了这边。

他拦着不让我和我妈靠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床边,伸手探了探我姥的鼻息, “怎么死的?”

我妈身体抖得跟筛子一样,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搀着她,哭着说:“不知道。”

那人立即打了120,不一会儿,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村支书和村主任都来了。

其中一个医生问:“什么时候死亡的?”

妈还是摇头:“不知道。”

“死前有感染的情况吗?发热,咳嗽,呼吸困难类似的……”

 “不知道。”

村支书叹了一口气,“你说你这闺女当的,连你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妈抬头看了眼村支书,“我娘生前没接触什么人,你们不用怀疑她感染。”

“妈,姥前天去了趟县医院……”我说。

我妈懵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回避她的目光,低下头一直哭。是我错了,我当时就该阻止我姥去医院拿药。

医生说:“尸体已经凉了,我无法确定她生前有无发热,是否感染,详细结果需进一步做检查。不过,既然人已确定死亡,再纠结这个这也没什么大用,倒不如尽早火化,让她早些入土为安。”

村支书说:“是啊,玉霜,医生说的对,还是……”

妈打断了村支书,“对不起,我还是想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老支书,我求你,帮我娘检查一下……”

村支书看着妈,表情有些复杂,“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和书裹,必须马上去灵安寺隔离。”

妈对着书记鞠了一躬,“谢谢叔。”复又转身对医生鞠了一躬,“谢谢医生。”

很快,我和妈被送到当地的隔离点灵安寺。寺周围都是土地,入眼尽是半掩于土的绿惨惨的小麦苗,蔫头耷脑的。我和妈被安排在一个屋,窗户正对着南方,刚好能看到太阳最盛的情况。

作者图 | 隔离房间挂着「心经」

妈的体温量测结果是36.7℃,我是37.8℃。医生给了我两盒阿莫西林和三盒连花清瘟胶囊。妈和爸通了电话,爸和弟弟都在家,我家门前被拉了横幅。

妈止不住地叹气,到了晚上,我的体温降到了36.5℃。

妈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裹裹,人死了,人身上的病毒是不是也就死了?”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病毒在活人之间传染,死去的人也能将病毒传染给别人吗?”妈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再次摇摇头。

“裹。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理你姥的尸体呢?”

我还是摇摇头。

第二天中午,村支书打来电话,说姥的死因找到了,医生给出的结果是脑血栓,加上抽风失去意识,大约三十秒,人就过去了。

妈的嘴角颤动了一下,刚想说话,就被村支书给打断了,“玉霜,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让你同意你娘马上火化这件事。你也知道,你娘去了县医院,虽然她已经去世了,但感染没感染的谁也不好说……”

我妈同意了,让村支书把一切事宜都交给我爸去办。村支书让我爸和弟弟出门,去处理姥姥的后事。

爸爸和弟弟带着姥姥的尸体坐上了垃圾清运车——这是除了警车和救护车之外,唯一还能自由奔跑的车。

火化完成后,爸跪在火葬场菩萨庙前上了三炷香,将姥姥的骨灰埋在了自家地里,立了一个坟头,无碑。

那天晚上,我梦见姥姥了,她穿着今年过年我送她的红色棉衣,跪在菩萨面前。姥姥是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皈依菩萨身边,大概是她的心安之处。

全国记录下的因此次疫情去世的人数,我姥姥不会是其中之一。那些也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

**作者 | 陈书裹
**

编辑 | 韩水水

  征稿:

大家好,我是脸叔。自疫情发生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疫区情况。我是在武汉上的大学,那里有很多我的师友,现在我能做的有限,只希望多征集一些故事,为民间发声。

无论你是医务工作者、社会救援者、疫区群众,还是餐饮、交通、宾馆等公共服务人员,我都想倾听你的真实经历,传达诉求。

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稿费:1500-3000元/篇

疫情之下 yi qing zhi xia

在新型冠状病毒蔓延的特殊时期,我社开设【疫情之下】专栏,记录普通人的抗疫故事。

在这一场灾难中,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希望疫情的亲历者、见证者,都能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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