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一周,湖北人过得怎么样丨单读

by 湖北读者, at 01 February 2020, tags : 武汉 感染 医院 同学 疫情 口罩 肺炎 封城

封城已过去一周,在这个谈武汉人、湖北人色变的时候,我们想要好好看一看他们。今天我们挑选的几篇读者来稿,围绕着湖北的武汉和黄冈,讲述他们在旋涡和风暴中心的日子。他们有些住在城市,有些住在乡村和小镇。环境的不同给了他们不一样的感受和经历。这些记录提醒着我们,在三江汇聚的汉江平原上,这里的人们不是与我们不相干的他者,不是被严防死守的异类,此时此刻,他们是跟你我一样,不安又期盼着生活继续的普通人。

你们在湖北,也要好好过日子

武汉

2020 年 1 月 26 日

一切之前

作者:童奕博

去年十二月刚刚到来,我在武汉读大学的第一个半年不痛不痒地进入倒计时。彼时这个仍算蓬勃的城市正陷在深不见底的湿冷气候中,所有人正在一边为自己年末的种种工作焦头烂额,一边向来年祈祷一个虚无美丽的未来。

那时的舆论中心,还热热闹闹地停留在故宫那位神秘的奔驰女子上。网络上的民众和往常一样在脑洞大开地为其增添娱乐色彩。

新年初始,一切仍然有条不紊,几天前楚河汉街震耳欲聋的跨年欢庆还朦胧地飘在耳旁。戴口罩对我们来说依旧只是茶余饭后的过耳玩笑,上课的时候身后几个女孩子在认真地讨论口罩一定要买黑色,显得脸小好拍照。

1 月 5 日,谣言中的 SARS 病原被排除,疾病仍然飘渺地躲在面纱里。那天我在宿舍楼下的超市里询问有没有口罩卖,收银台的阿姨问我怎么这几天好多同学都来买口罩,我正想着回答,旁边另一个收银台的阿姨说:“你还没听说啊,江汉那边有人得了肺炎,还不知道原因嘞。”“啊?那怎么办?我都还没买口罩呢,严不严重啊?”“没事没事,就几个人得病了,好像没什么传染性吧我听说。”

风平浪静地又过了几天,1 月 9 日,我们完成所有考试,开始浩浩荡荡地筹备着回家。就在那一天,神秘的疾病终于被冠以姓名——“新型冠状病毒”。初次所见,我反而产生心安,以自己浅薄的阅历来看,定名之后,离控制和消除应该也不会太远了。家里那边随着一帮人即将归来而逐渐热闹起来,过年的氛围慢慢编织。学校至始至终没有发布有关肺炎的信息,口罩的事慢慢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我翻翻网上,那场疾病已经没有再被多少人提及,像是一件十分久远的事,一切似乎都在向着美好圆满平稳驶去。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中,市井气息浓厚的湖北小城

1 月 11 日,在离开武汉的前一天,我推掉了和朋友外出的消遣,一个人跑到了东湖磨山,像是一场做作矫情的逃亡。在远离喧闹的郊外,我跑去了东湖杉美术馆和东湖绿道——磨山揽翠。一路上稀稀拉拉地遇见几个人,有的去看展,有的在散步,每个人都宁静地沐浴在自己安适的生活里。至于那场不久后降临的灾难,依然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段时间的气温已经几近零点,我在荒无人烟的山路里顶着寒风飘荡。一直走到自己感到疲惫,我在路边发朽的木质长椅上坐下,惊奇地发现身旁草地里孤单地躺着一尊小小的石佛,不知从何而来。武汉的冬天日落很早,下午四点,太阳已经有了欲语还休的归意。我起身准备离开,向四周空旷的山野投去最后一眼。想着大自然自远古伊始就拥有了习惯沉默的性灵,千百万年来除了少有的怒火外,多数时间里都在无声地忍受我们的消磨,那么下一次迁怒于我们又是什么时候呢?

想到这,脑海里不自觉又浮现出那场近在咫尺的疾病,连忙嘲笑自己多余的顾虑。地上的那尊小石佛正安静地看着我,快要被磨平的双眼若隐若现地闪着灵气。它什么也没说,又像是说破了一切。

武汉

2020 年 1 月 27 日

面对病毒,面对自己

作者:吴东

今天是 2020 年 1 月 27 日,农历正月初三。

我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家,湖北武汉一个郊区的农村里。“武汉”这个词现在在全世界应该都是著名的吧。

大年三十那天我一直有点不舒服,胸闷,甚至稍微有点头晕,这种时候我很难不恐慌,很难不往那方面想,如果是冠状病毒感染,我会怎么样,拥挤在嘈杂的医院里,肺炎一步步严重,而且还会感染到家人,甚至想到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全身发凉,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如此惧怕死亡,惧怕这一切。当天我去我们镇上的医院问诊,镇上的医院没什么人,医院给我查了下体温,用听诊器听了一下肺部的情况,一切都没问题,给我开了点感冒药。当天晚上吃了年夜饭后我很早就睡了,也没有看什么春晚或者聚会,很庆幸第二天起来后感觉很好,身体也没有不舒服的症状了。

大年初一和往年一样,我们都去山上扫墓,在农村,疫情并没有阻止这些,不过和往年不一样的是人们大多戴上了口罩。在农村你很难要求每个人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对于他们,新年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时期,他们各自串门,打麻将,聊天,新年也是村子里一年中人最多的时候。初一下午传来了武汉市区将要禁止机动车通行的消息,这几天各种各样关于疫情的消息太多了,不断向我们袭来,大多都是些不好。大年初二,武汉周边每个村都被通知把进村的路口封了,我们村也是。

我想说说我所了解到的那些真正被新型肺炎折磨的人。我爸跟我说,一个亲戚的大伯就是感染肺炎去世的,五十多岁,前几天,在金银潭医院,我不知道官方公布的死亡名单里有没有他。还有我们隔壁镇上有一个确认感染的,后来整个村子都被封住隔离了。我一个同学说他爸的一个同事也感染了病毒。我舅妈说他们以前的小区里有个人感染了,后来还传染给了社区诊所的医生。各种我所了解到的关于病毒感染的案例,身边大概就有不下十例,我能深刻地感受到病毒也许就在我身边,威胁着我和我的家人。

初一那天我去了一趟外婆家,小时候和外婆住过一段时间,我们感情很好。那天我跟她说起注意防护,外婆是个很和蔼的老人,一辈子基本都在村子里,她说这些都是上天要收人,病毒是什么东西啊,阎王爷要谁谁就要走了,挡不住,还是要好好过日子。外婆今年77岁了,在她出生的日子里中国大地还是一片战火,你很难跟她讲科学教会了我们什么,我不会想去反驳外婆什么,相反外婆教会了我很多,“好好过日子”很重要。

▲电影《万箭穿心》中,90 年代的武汉

这几天我也少看手机了,更多地去看看家乡。今天武汉没有了阴雨,太阳出来了一会儿又回去了,我站在我的窗头,望望窗外家乡的田野,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又似乎和我印象中小时候的田野不一样了。封村后的村子很安静,不像新年的村子,有几只鸟挂在冬天光秃秃的枝头,发出悦耳的声音。

黄冈

2020年1月28日

黄冈封城日记

作者:马亿

像昨天一样,早上睡到九点才醒过来,有些许的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天气终于晴稳了。

这是小镇完全封闭的第四天。经过前三天的压抑,我家门前的县道上的机动车明显比昨天多了起来,每隔几分钟就能看到一辆。但是路上还是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三个人站在自己门前的空地上伸展身体,或是站着发呆。

因为身处此次新型肺炎疫情的重灾区,我手机里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各种难以分辨的信息实在太多。从前天起我就有意减少了刷手机的次数,我感觉得到,即使那些明显是假消息的谣言,都会增加一分自己的惊慌。

早饭后我拿起手机,看到好久没有动静的初中同学群里已经炸开了锅。一个在县中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发出大量真实现场的情况照片和文字,进行紧急求援。经过前三天的自我封闭,每天就坐在家里的二楼沙发上看电视,虽然感染人数不断上涨,好像也没真正威胁到自己,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身处的环境还是比较安全的错觉。

对于普通人来说,最牵动自己心的当然是自己周围有无感染的病例,这几天我也一直在关注着湖北省和黄冈市的情况。根据官方给出的数字,黄冈市感染人数是 150 余例,我所在的县感染人数是 3 例。对于我所处的这样一个超过一百万人口的县来说,3 例几乎是一个可以完全忽视的数字,至少在心理上是这么感觉的。但是这位正在一线抗击新型肺炎的同学告诉我,他所在的医院三层楼的隔离病房已经住满,准备今天开第四层。要是别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一定会说那是造谣,但是这位初中同学就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信息的准确性是不需要怀疑的。

按照同学的说法,我们县此次抗击新型肺炎的主要阵地在县人民医院,而他所在的中医院是直到昨天才被列入定点医院的。既然连不是最主要收治病患的中医院都住满了三层楼的隔离病房,那人民医院的确诊和疑似病例,真的是一个不敢想象的谜。

同学发给我一大堆各种医护人员的现场和朋友圈截图,基本的意思只有一个——严重缺少相应的医疗护具。他们医院的医生遭遇的真实情况至少有以下几例:

多名已经不分日夜奋战多天的医护人员无法下班,想接班的也无法接班,因为没有护具。

多名医护人员三天两夜加起来只睡了五六个小时。

有医生累瘫在楼梯间,幸亏被及时发现。

所有人都穿了多天的尿不湿。

与一线医生所处的艰难环境相对应的,是今天早上,在家待了三天之后的我,看着外面晴好的天气,竟然觉得压力有一丝松动。虽然说是封城、封村,但是直到今天,我所在的街道都没有用平时有事没事就喊起来的大喇叭通知所有人待在家里,前三天的足不出户,靠的完全是自觉。相邻村镇的同学说,直到今天,村里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或者不戴口罩四处闲逛的人。好像也并没有人去制止。

我所处的是黄冈市下辖的县城。因为此次疫情爆发的起点在武汉,一开始武汉成为媒体报道和援助的绝对中心。随着疫情的进展,武汉周边的城市也受到了一些关注。黄冈是湖北省内除了武汉之外,人口排名第二的城市,而且毗邻武汉,到武汉市中心的车程也就一个小时左右。而武汉近年来经济发展迅猛,所以一直是很多黄冈人外出打工的第一选择。拿我家来说,在武汉打工或者定居的亲戚至少超过一半。正因为此,按照官方给出的感染人数,黄冈感染的人也一直排名第二。而我所在的县,又是黄冈市人口较多的县,总人口超过百万。在各种媒体渠道看到多个省、市的各大医院都在号召援助医疗护具,可以想象得到,从省、市医院的缺口,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再到我同学所在的昨天才列入定点医院的中医院,目前的医疗护具缺口有多么巨大。

从大年初一正式闭门不出之后,我就在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上开始更新封城日记,一天不落,想要记录下自己在这段艰难岁月里的所见所想。而今天看到同学发来的信息之后,也及时整理了相关的资料,通过自己只有300个人关注的微信公众号推送出去了。我知道这种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做总比不做好。

武汉

2010 年 1 月 28 日

封城记

作者:杜茜

23 号早晨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发来的,短信林林总总七行字,大意:封城。

此时亦然还没有出院,还要进行第二轮冠状菌试纸检验,以及各类病毒性消炎药的输液。手上一直插着针管,隔离病房里,医生叮嘱后的冷清,四下无人。

唯一留下的,是我们每隔两个小时通话的声音。

整整三天的时间,在没有确定的检验结果之前,那些汇集而来的恐惧与担忧,证明着人类身上少有的炙热。

一直以来,人性独断论的判断,在我眼里,多少都有些空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一如既往、不假思索的善,也不存在纯粹如洗的恶。人性自古以来就有着许多困境,否则文学、艺术该何去何从?因而人性从来都不是一个判断,而是一种值得期待的生长。

我和他,一路走来,坎坷相伴。那些来自外部的风雨,没有摧毁我们,反而让我们抱得更紧了。每一次面对苦难和抉择时,总有一个人自始自终都不曾放开对方的手。于是两只从悲痛中出走的刺猬,终于在对方身上找到可以让自己完整的东西,也终于学会如何拥抱彼此。这一刻的意义在于,其实这两只刺猬的刺,都是海绵做的,从前的分歧,观念的论争,和此时的柔软相比,太微不足道。

这种感受很微妙,我也是刚刚才懂得,在这个年纪,共患难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仿佛它让浅薄的人生,获得了丰厚的意义。在你我本就贫乏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期待的了。

好在三天以后亦然安全出院,我的心也暂时安定了些。只是武汉的现状,身处其中的我,焦虑一时半会儿还无处安放。

▲电影《浮城谜事》中的武汉

这场灾难来得太猝不及防,前脚,我们还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穿越人群密布的汉口站,后脚,疫情紧急预警。

第一起病例位于华南海鲜市场,距离汉口站——每天人流量成千上万的大型站台——不足几公里,是武汉最大的流动人口汇集地之一,以空气为传播媒介的新冠病毒,寄生于人类的呼吸,这让人的抵抗多少都有些苍白。因而,春运期间,从汉流动的人致使外省感染,感染概率如此之大,不无原因。直到封城前海鲜市场都还在正常经营,从第一例感染到封城,前后时隔已经近一个月。潜伏期14天,也就是说,从十二月底开始,至少产生了两轮隐形感染,封城之前还只是第一轮的爆发。这几天感染人数成百成百地上涨,想必第二轮不远了,然而接下来武汉这座城市要抵抗的,是接踵而来的第三轮、第四轮……

这几天,不论微博还是朋友圈,都在为武汉建立当年的小汤山——火神山医院而备受鼓舞。

十七年前人们面对非典,疫情无法控制,紧张的医患关系导致大批医护人员倒下,北大医院一度关⻔倒闭,这种情况下小汤山完全是无奈之举。

十七年过后,我们似乎进步得微乎其微,人们因来自全国各地的呼声感动不已,而武汉空旷的道路上,没有行人、没有汽笛声,“无奈”占据四面八方。

关于火神山医院,我有种种疑惑,在准备建立火神山医院时,武汉通报的病患只有六百多例,这座城市有着数十家三甲医院,各大高校附属医院,享誉全国的同济、协和,全亚洲唯一的P4病毒实验室。如果真如所说的六百多,何至于要建一个能容纳几千张病床的小汤山呢?并不是我消极或悲观,而是在某些事情上,我们总是很被动。

你知道吗?我居住的地方,距离江水隔着三条街,即便我看不见它,我也知道,它依旧滚滚东流。纵使此时我无法看见亦然,我也知道遥远的地方存着他的思念。尽管此刻我听不见汽车的鸣笛声,但总有一天,它会回归人间烟火。

前两天,救护⻋开往隔壁小区的报警声,久久响起,此后,四野安静地只剩下风声、雨声、心跳声。

村上有一篇文章《爱如半夜汽笛》,他对爱的形容挺别致。结尾处他写道:“汽笛声,的确微弱,听见没听见都分不清,而我就像那汽笛一样爱你。”

自征文以来,我们收到了大量来稿,如实写下了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会是一份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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