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实录：心怀恐惧，依然前行 | 武汉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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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记者郭静。

如果说，一定要我选出这些天武汉涌现的众多平凡英雄中我最佩服的一位，那无疑是汪勇。一个多月前，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快递小哥，一个多月后，他被人们称为“生命摆渡人”。这个凭借一己之力搭建起医护人员整条后勤保障线的快递小哥，在这些天里显示出来的巨大能量，配得上人们给予他的所有赞美。

那天和他聊完之后，我最深的感触是，如果不是这场疫情，我们不会认识他，甚至，他可能都不会认识自己。当人们都心怀恐惧、手足无措、举步维艰的危难时刻，为何没有什么资源的他却能一呼百应？我既钦慕他的领导力、执行力，更感佩他的勇敢和担当，感佩那些和他目标一致、心怀善良的普通人。

正是因为有他们，黑夜里，才会看到那一束光。

1

一点点小鹿在撞撞撞

大家好，我叫汪勇。我是一个武汉人，今年35岁，是顺丰的一线员工。我那个岗位叫丰e店主，就是无人货柜的管理和上货，什么东西缺，我就把货送到那里去补给。

我负责的区域在金银潭，我家也住在那，所以我对那一片特别熟悉，我的生活、工作都在那儿。

一直到看见“封城”的信息，我才感觉这个事情不对。之前可以说“心大”，也可以说是因为对那方面不怎么关注，我很少看新闻。但是那天晚上很巧，我刚好没睡着，好像是凌晨3点半，封城的信息出来了，我当时一下子就“汗毛一竖”的感觉。封城？这个就很恐怖了，从来没想过武汉会有这么一天。我想可能非常严重了。

我当天才去买的N95口罩。一看到这个信息，我想我以后如果去超市买东西，人是不是太多了？是不是很危险？有点紧张了。我就跑到超市去买，还排队。买个口罩排了一个半小时，28块钱一个，好贵啊，我只买了六个。而且我还发了个朋友圈，我就说这里有N95卖。因为很多人都买不到了，他们不知道哪里有卖的。

当时也有一种好奇心，觉得这个事情可能威胁到我家人，我就想多了解一点信息。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爸妈在看《新闻联播》，我在看手机，就看到有一个东西湖区的用车需求群，一个二维码发出来，上面的文字：如果您是医护人员，加这个群，有可能有人开车送您；如果您是有车在该区域内，愿意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下面还有文字解释，“他们可能现在上下班特别困难”，“得走很远”……其实我最开始的心态就是，我加到群里去，看一下他们医生护士的聊天，就能了解一点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说当时就想去送他们，没有。

加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全部是需求，没有应答。我想，这么大的需求量没有应答，可能他们的状态不好。而且那个时候停运了，公交也没有，地铁也没有。侧面地感觉到他们现状的时候，心里可能有点想法说，他们都不接，要不我去干？有这么一点点小鹿在撞撞撞，但是没有下决心。

当时就开始考虑所有的利弊：我留在家里的话，孩子不能下去玩，对吧？那么我可以陪她在家玩，她可以玩得很开心。再就是我老婆，她这个人其实……很小女人那种，碰到这种大事其实特别害怕，我在家的话应该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支柱。还有我爸妈，对他们我可能起到的是一种小小的“管”他们的作用，“不要下楼啊”，再就是最多陪他们做点家务，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那如果出去能干嘛？我所有的资源就一台车，小轿车，五座的，我平时送货用那个车。我可以送他们上下班，可以节约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之后就会衡量一下值不值得。

我当时也没考虑到我一天到底能接多少人、送多少人，但是我看那个需求，一天应该有30个人吧？那就还值得！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认为出去利大于弊。这是第一个最初的想法。

之后才开始看这些相关的信息：疫情、病毒……我当时所能了解到的防护知识是，我们应该戴口罩，我们应该勤洗手，我们应该保持人与人的距离，病毒它怕酒精……我能了解到的当时只有这些。再就是我在车里要通风，有人下车之后我要消毒。

当时报道出来年轻人出问题的特别少，所以当时我觉得我很有信心，身体好的风险系数更低，我恰好爱好跑步、打篮球，身体很好，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酗酒、不怎么熬夜。我考虑的就是“我比其他人更有资本出去”，我的风险系数不会太高。

再考虑到我家人，如果他们能按照我的要求不下楼，我每个星期买一次菜回来，或者每四、五天买一次菜回来，他们是不是绝对的安全，对吧？

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我就决定出去。

我准备踏出家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怎么能不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跟最后一个人医护人员近距离接触多长时间之后去做一个CT——当时其实还没想到做CT，只想到说隔离十几天我安全了才能回来，到后面跟医务人员接触多了才知道说，我还需要做个CT。

2

她紧张 我也紧张

年三十晚上10点到11点的时候，我关注到这个单子，距离超过10公里了，一直没人回复。其实所有的单子都没人回复，但这个单子是最远的。

我单独问了管理员，“这个单有人接吗？”

“没有。没有人接。”

我想，她凌晨5点半、6点的需求，从医院下夜班去盘龙城，肯定是没人去的。

之后我给那个女孩子回了个信息，“我明天来接你。“她没有回。

我5点起床，5点半左右就出门了。之后给她打电话，我说你好，我昨天给你回信息，你没接到，我准备过来接你，但是我就一个N95口罩，您能不能准备一点酒精？你要能准备酒精，我就可以过来接你。

她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好几秒没反应。她不相信有人来接她，给我的直觉反应是这样的。最后我就5点50到她的医院，她下来之后就给我大概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瓶的酒精。

其实她一上车的时候，她也紧张，我也紧张。

先说她。

一个女孩子，应该二十出头的样子，在那种时候，外面没有一个人的情况下，而且我没搞错的话，那时候打110和打120都是排队，她敢坐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没有其它任何信息就一个车牌，可以说她是很没有选择的选择。

我看得出来她的紧张，但是就那么一刹那，就上车那一刹那。

而我的紧张，我告诉您是什么样：我在开车的时候，边开我的眼睛会边看反光镜，本能地看。就是身体在告诉你，后面有个威胁，有可能伤害到你的身体。

虽然我窗户已经开了一半，四个窗户全部开一半，风不停地灌进来、吹出去……虽然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感染的几率不大，她的口罩也戴好了，我的口罩也戴好了，而且我们之间的空气流基本上不可能交集，但是就是那种身体的本能……之后就是腿在抖，抖了一天，不是冷得抖，就总感觉腿在抖。

后来让我害怕的还有一个事情：我一天接下来，大多数女孩子跟她一样，坐到车上往后一靠，眼神就不动了，没有欲望跟你沟通、交流。

正常来说，你在这么危难的时候，别人这样来，可以说是一种帮助吧……但是——其实他们在上车的一瞬间还有一个细节，他不知道你收不收钱，也不知道你收多少钱，但你没开口，他也只能上车。所以当那么多人都是在这么多未知的情况下坐上你的车，而且出奇地一致，眼神不动，不跟你交流的时候，我就想到他们的精神状况，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差得多。

他们不跟我聊天，这一点让我害怕。只是上车礼貌性地说“谢谢”，下车礼貌性地说“谢谢”，以及想给钱你不收的时候，会再有一次感谢，除此之外没有沟通。我也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话。

当天回去，我就联系管理员。我的N95口罩还够用一天，我说您看到我今天在群里，从早上接到晚上，只要别人发的需求，我就说好我等下过来，几点钟，你等一下，你跟谁一起……一天接下来之后，我想我找他要护具，他应该会给我。

我说：我想要防护服和护目镜，口罩也不够了，酒精能不能给一点？得到的回复是：“不好意思，我没有。“

其实我当时是发了脾气的。我说你们组织这么个事情，要是参与的人出现什么问题呢？那不就是负担了吗？那你组织这个事情干嘛？最基本的防护要给别人啊！我这样找你要你都没有的话，那我明天怎么干？我干不了了。

其实后面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挺不好意思的。别人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他能干嘛？在这个环节中他能干的是什么？他有时间，有这份心，想把这个平台搭建起来，就不停地转发、不停地转发，只有这个。他可能连自己在家的口罩都没有，你要他提供什么给你？他提供不了的。

后来就躺在床上，就想着：我如果没有护具，我的风险系数是翻倍的。我衣服上有可能粘到病菌，我的眼睛里面有可能进入……这种翻倍的情况下，对我生命的威胁也是翻倍的。所以那个时候就得考虑生死了，干不干？

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你不给我护具我就不搞了。从当天晚上将近8点一直到夜里，我一个单都没接，就躺在床上。

这没护具怎么搞得了？那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吗？

3

把生死这层纸捅破以后

但躺床上的时候，自己也在想：接了一天了，不能回家，得14天以后才能回去，就得在仓库里面睡14天，也不能接触任何人。

那天晚上6点多钟我就给我老婆打电话了，那个时候正常情况下一天的工作完了，“怎么不回去？”我要跟我老婆说：我吃饭的时候摘下口罩了，离别人比较远，但是有个人从我身边经过，他咳嗽，下班的时候他体温升高，我就回不去了嘛。

这套说辞是出门前一天晚上，在家里那最后一个小时想出来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能做成什么样，所以没有办法跟她如实沟通。我如果知道我自己能做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可以很自豪地跟她说，我出去可以干成什么样什么样。但当时一切都是未知的，所以包括她和父母，都只能用那种方式去跟他们说。

说完她就哭，我也想到她会哭。哭了半个小时，让她哭，半个小时以内是安慰不好的。哭完了之后就说，你一定还是得在家里照顾好爸妈，照顾好孩子，我这没什么事，我这身体，万一就是真正到我身上来，也就七天的感冒发烧不得了了。我身体好得很，我在这边也还好，有位置睡。我现在就是要回来拿一下被子、行李、衣服，还有什么电饭煲、煮火锅的东西……你都帮我清好，放门口。我也不跟你们接触，我上来的时候会消毒的，我有酒精。

他们就把东西丢门口，七楼。我再从七楼搬下来，搬两趟。搬到车上之后就去公司。从那天出门开始，我就知道我只能住公司的仓库，因为我需要跟所有的人保持距离。当天晚上铺完床单，再煮一点面吃，之后就跟微信群管理员联系。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之后我就躺在床上。

其实最后考虑的就是要过生死那一关。因为你考虑到生死了，如果你不过这一关，你会一直回头。每天做了之后都会想：万一我出什么大事情，我家人怎么搞？房子怎么搞？房贷怎么搞？车贷怎么搞？孩子怎么搞？老人怎么搞？……

之后我自己衡量我能不能接受。我当天送了一天，我的感觉就是，我能帮到他们。而且在我心里面，我是很敬佩这帮人的，一个教师、一个医生，我从小骨子里就认为这是我接触到的职业里面最神圣的。所以我能帮到他们，我也觉得我很庆幸，我很开心。而且我认为帮到他们，间接地我也救了很多人。所以我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做。

把生死这层纸捅破以后，估计考虑到凌晨两三点，这一关就过了，睡觉。第二天早上7点多钟起来的，第一个单蛮近，三点几公里，没接。第二个单蹦出来，又是那么远，盘龙城过来。还是得接。

其实当时还没下决心到底第二天出不出去。但看到需求的时候，还是知道自己得去。从这一趟出门，就再也没有考虑过我后面是干还是不干，也没有再考虑过生死，已经考虑完了。

之后每天就开始接他们。这个东西是会传开的，会传开两个信息：一是这个人不收钱，二是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接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去一下。因为之前可能就睡科室睡十几天，精神很紧绷，根本睡不了觉，不停地抢救，24小时抢救，没有停的时候。一停就是一条人命，怎么可能停得了。

他们最开始不跟我讲话，但他们坐到后排，通过他们之间的聊天，我稍微了解到一点点信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步行也要来回，因为在医院里没有办法休息，只是可能身体不用站着，就躺着、靠着。

他们的忍耐力真的是超乎想象，他们不会跟你提什么需求，你送他回家，他已经很感谢你了；而且你不收他钱，他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他会想办法。你不收钱吗？他给你口罩，自己节约下来的口罩。绿色的N95-1860只能戴四个小时是安全的，但他为了给你准备一个，他觉得你很危险，他想帮你省一个出来，那么他就得戴六个小时，他戴两天就可以给你省一个下来。但是他们就有两个小时的风险。

那种风险是你我不敢想的。我们现在走在大街上的那种风险，和他在病房里面的风险，是不一样的，他愿意为了你这一个人扛风险的时候，真的是豁了命地在护你，知道吧。

所以我接过口罩的时候，我也知道有多大的分量，我也很感动的，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交流。

4

电动车突破了禁区

慢慢地，我得发现他们的需求。

我送过最心疼的一个人，当天早上9点才下夜班，回去睡觉，我送她回去。中午1点又给我打个电话，她说勇哥，不好意思，能不能过来接下我。我说你不是才下夜班吗？当时还没有吃的，本来还让我带到超市去，让她买泡面再回去的，结果超市关门了，连泡面都没买到。

她说勇哥，我接到我们科室电话，现在必须得赶回去帮忙，你看能不能再来接我？

当时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的，下夜班4个小时都不到，没吃饭，又得赶过去。这一赶过去我告诉您，没有12到16个小时下不来的，知道吧？女孩，女护士。

那是我接的最心疼的一个人。所有人其实都很想回家的，很想很想很想。那一些人，他忍不住的时候，就会打电话给你，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忍住了的。

但到第三天，就不是这个节奏了，那种忍不住给你打电话的人翻倍，有时候甚至拖五个，加我就超载了，六个。第三天晚高峰的时候，坐车的人可能不经意间说的，有一个护士走回去了。

其实那个护士我带过两次，真正的原因就是她从早上看到我在群里接人的那个时候，就不想麻烦我了，不想让我接人的次数+1，就那样，她宁愿自己走回去都可以。

当时除了一点点感动，真的心如刀绞。我觉得，她工作都16个小时了，走过去3个小时，19个小时，回去睡5个小时？还要来上班……所以当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我告诉你，当时我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早晨5点开始，到凌晨1点，就这样不停地转，一天跑300公里……做不到更多了，我要睡觉。把整个时间安排好的情况下，我还忙不过来，那我就没办法，我就得边开车送人，边不停地转发信息到别的群。

其实第一天是没人理我的，但是第三天开始，有人就尝试着问一下。因为他们看到我从第一天接到第三天，这个人都还“健在”。他们原本的概念以为，特别危险的，一进去绝对出事。

有人会问我：勇哥，你这边好像需求量挺大的，安不安全？最后就开始选人，第一个条件就是一个人住，接受不了你以家庭为单位，容易传染给其他任何人。按照这个方向我就选人，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比如车子跑坏了——我们这期间三台车跑坏了，没有地方修；再就是一些小区的封锁，人也出不来，所以我这边流动性很大，后来就稳定的有六个人，加我，应该有七个了，就专门负责金银潭。各行各业、各种年龄层次都有，小一点的20出头，大一点的有40多岁；有比较豪华的车，也有很一般的车；有以前开网约车的司机、人民教师、自己办企业的……各种都有。他们来了之后会分担我很大一部分的精力，我本来每天是早上5点到凌晨1点连轴转的人，到6个人稳定的时候，基本上可以满足医护人员出行所有的需求。

但是，那个时候我考虑到的是，我的人不能长期在这里做，他们的风险太大了，因为他们是不更换的。我希望有大公司进来，降低他们的风险。

第一个想到的是摩拜，当时的方式就是发朋友圈。可能有一些结果展现，“这个人干的事情还可以，之前想办的什么事情也办到了”，我发朋友圈的时候，很多人就相信，就帮我转发。不到半个小时，美团摩拜武汉这边的负责人打电话到我这来，很巧合的，他们刚刚在做这个活动，就是他们车子免费给医护人员骑行，其实他们是对整个武汉市都免费，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下手，正好碰到了我。

我说我这边金银潭需求量很大，方圆三公里我找不到一台车。所以一拍即合，我就告诉他们各个酒店有多少个人，什么时间段保证这里车辆多少台，下班的地点是在哪里，每天有多少台，你保证这个量。OK。

之后，第二天一早车辆全部到位。摩拜可以解决3公里到5公里之内的需求，之后我在想，这边大部分的需求都是10公里的，怎么解决10公里的需求？电动车，滴滴的电动青桔单车。但是它的运营权限只有三环线盘龙城大桥以外，很偏，它进不来这里，一过界限就断电，政府给他们的运营权限只到那里。

之后很冒昧地联系到了防疫协调办，就在网上看到他们电话，我说我们这边有些需求，能不能跟您沟通一下？他没有给我正面的回复，但是也没有拒绝。他们应该跟滴滴有沟通，最后滴滴就能把车子放到那个范围之外，绕开所有的障碍之后，投放进来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政府的通勤车也配到了，每个酒店会有通勤车往返。那个时候，可以说金银潭的出行就得到了很系统化地解决。

5

希望他们口口吃到肉

农历正月十三，滴滴的青桔单车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我们接到很多投诉，比较集中的是协和医院本院（在市中心），他们说金银潭医院有青桔电动单车，为什么他们没有？想要申请。

他们市中心那个时候有摩拜，有出租车，金银潭没有，拦两个小时都拦不到车，市中心甚至还有滴滴快车的权限。

医护人员之间是有“攀比”的，同样一个医院出来支援的，有的去了市中心的医院，有的去了金银潭，“哇，你怎么在金银潭？出门是不是半个小时找不到一个商店开门？”“是的，卫生纸都买不到。太苦了。”所以当时的攀比就说，你怎么分到金银潭，你好辛苦。而现在，“我想跟金银潭有一样的待遇！我想要电动单车。”

真的，让我觉得整个事件到现在，最自豪的就是来自这些投诉电话。我出了一份力，所以真的觉得很自豪。

这个事情做完之后，我们的人就腾出手来了，我就有时间去思考和观察一些问题。我载人的同时，他们会跟我说，你能不能在超市停一下，我想买一箱泡面。我就会考虑他们干嘛要买泡面。之后他们在我后座聊天的时候说，“哎呀，我昨天躺在床上，饿了一天。”另外一个女孩就会接话，“你不想走到医院去吃吗？”“我就只睡那几个小时，你让我再走40分钟去医院，吃完了再走40分钟回来，我没时间睡觉了，我不想去，又冷。”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的酒店没有饭。他们休息、倒班、夜班，没有饭吃。后面就是找免费的资源给他们送饭。

我考虑的就是：我对接的免费资源，供餐压力太大，扛不住，因为我们对接的这两个餐馆，一个成本价，一个免费，我很希望他们能坚持得住。

后来我想我能干嘛？我想在两天之内再组建一个餐馆，要给那两家分流，就开始让我的人出去“扫街”。看到任何餐馆开门，就去要老板的电话，之后我就过去；我去谈这一家的时候，你们就扫另外一家。

当天谈了接近二十个店。谈的模式就是：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您能不能提供免费的资源给我？如果不行，可不可以以最低的价格？你门面空着也是空着，如果人工需要出钱的话，一天多少钱，咱们谈一下，大家都能接受。之后我再负责其他所有的食材什么的，我把生产恢复起来。

因为我当时没钱，我都是所有钱换算下来之后收医护人员的钱。13到15元一份，按成本价算就行了，但是我的要求可能稍微高一点，一荤两素，荤要有二两肉，我希望他们口口吃到肉的那种感觉，满足感要有。

对接到最后一家的时候，谈到一家烤肉店的老板，是自助餐，一拍即合。他看到的问题跟我看到的一样，最后他就说，我场地免费，员工免费，我们一起干。

第二天早晨我去他店里，他把所有员工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安全会，关于这个病毒我们该注意什么，之后我把我的护具提供给他们。

当天下午就去对接所有的其他资源，我们的方式也是一样的，就是我的人全部出去问，满市场地问：你家卖什么？好，莴苣。莴苣最低多少钱？……一家家地问。最后有个表给我，我只找最便宜的两家去谈。

然后，再通过微信朋友圈，“我之前干嘛，我现在准备干嘛，我们有一个老板已经免费给我场地、员工了，我现在准备给医护人员做餐饮，想得到您一些帮助，您可能有些东西卖不出去，我们可以拿走吗？或者便宜点给我们。”青菜本来卖1块6，1块给我；那鱼，老板说，“这4600斤你要都拿去”，我说要不了那么多，我拿1000斤吧，以后的给我成本价。

得到了太多的帮助，那段时间。

干起来之后，其实我第二天就已经开始跟老板对接了，我说以我的名义收费也可以，以您的名义收费也行，我们最后定的是10块钱一份，因为我们的大米免费，部分蔬菜免费，肉要钱——肉基本上没有免费的，当时肉很紧张，必须得花钱买——加上肉，加上盒子、筷子、调料、水电煤气，都算老板的，算下来的话大概成本在7块。我想收10块，多出的3块钱，700份，2100块钱，分给那几个伙计嘛，10个伙计一个人200块钱。

其实我当时不知道，他们的老板居然是全额给他们发工资，是后来店被关了之后我才知道的。

6

群收款的“套路”

店为什么关？因为第二天准备开业，当天晚上我看到我朋友圈两个护士发同样的信息，说带她们的的士司机没有饭吃，就吃的泡面，有时候连泡面都吃不了，就拿冷水泡，泡半个小时左右化开了，就可以吃了。我觉得他们很辛苦，也没人管，当时看到这个信息，我马上甩了一条朋友圈出去，我说我的餐厅正好明天开业，明天中午开始，中午100份，晚上100份，免费提供给滴滴司机，让他们帮忙转发。

从第二天开始，那边就排很长的车队。可能是因为影响力太大了，街道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给他们送盒饭，有人想到这方面的风险，就往上报。

第二天中午，相关部门的人来了之后，我也跟他们回去了。我想尽量还是沟通，明文规定是不允许任何餐饮企业开门，因为你很可能导致摘下口罩，面对面吃饭之类，都会成为一个很大的安全隐患，一个传播源。

当天下午知道这个信息，一直沟通到晚上，我就很想跟人说，我们不开业，我们只生产了之后就送出去。

我当时很幼稚，但是后来想通了，在这么大的疫情面前，是没有人会赌上自己所有的职业生涯去给你开个绿灯的，对吧？其实当时不了解，当时只知道心里受了很大的打击：我那么努力去谈所有的事情，自己一分钱都没有的情况下恢复生产，自己掏了一点钱买一些东西，什么盒子、调料，组织起来很不容易，但只开了一天半，就到第二天下午。

挫败感挺强的，知道吧？当时大概花了小一万块钱，因为那些餐盒、调料什么的不能只准备几天的，一准备就是半个月的量，所以花了一些钱。而我当时的规划远不止这样，我要解决供餐链的问题。其实我第二天上午已经跟老板对接了，所有的事情以后你能不能接？你不能接这个钱还是我来收，但整个运营你来运营，多了钱我给你，你不要的话就发给员工。

我收医护人员的钱，我都要考虑怎么样才能不多收。唯一的办法是什么？群收款。你收他们红包的话，我保证每个人给的不低于50。40个人第二天要吃饭，付款人是70到80个人，他们都说，“我付了款了，但是我明天可能在医院上班什么的，就不吃了。谢谢你啊。饭就留给别人。”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想表达一下谢意。

我其实早就考虑到了，我后来就跟他们说，“打住啊这个东西，我后续的规划都是模块化的管理，我一个人专门负责盯这个东西，收了多少钱之后，传达给另外一个人做多少饭，另外一个人再送多少饭过来。你们如果明天还是这么付钱，你们想浪费你就浪费，我没有精力管这么多。”

我就这样定群收款的情况下，还被别人忽悠我收了她200块钱。

那个女孩其实从一开始我发群收款的时候她就开始下“套路”了。我说别人付了钱，你就拿着吃就可以了，“那不行，我为什么要吃别人的饭呢？我又不是付不起这10块钱”，她说：“要不这样，我转到红包里，你把这10块钱红包收了之后你明天把饭给我带过来，不就可以了吗？”我一想也对，没多大事。一点开，200元。我说别闹啊，我转回180给你，10块钱我翻倍，收20……

他们其实就是想用一种方式表达对你的感谢而已，这种事情特别多，各种方面。

7

他赌上的可能就是他的职业生涯

还是不能停，还得想办法。但违法违规的事情不能做。我找他们要来所有有资质的定点供餐机构的电话，我一家家去沟通：我有免费的大米，有免费的青菜，您只需要提供肉，调料我也可以提供，盒子我也可以提供，人工你要的话我也有，这样的情况下，您给我多少钱一份？

统一口径：你做到这样，也只能给你40块钱一份。

其实这对我的打击比关我们店还大。都说40元，我都提供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跟我说40块钱，你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帮一把手。

很失望，知道吧？很失望，但是也没办法。

很机缘巧合的，就是我这边的医护人员，他们在朋友圈看到了一个today便利店的广告，可以免费给医护人员供餐，他们很轻松地沟通下来，把他们的100份餐搞定了。

我一想，我也可以试一下，找他们要一下滴滴司机的餐。因为滴滴司机们也都很辛苦，也没有办法吃饭的，他们在一线护送医护人员上下班，也是整个链条中的一环。

所以我跟today沟通，我说你看能不能给他们也申请一点？需求量不多，大概一天300份，我这边有人负责分发，你要我写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写给你。身份证也拍给他们，就说“此餐仅用于滴滴司机的分发”，也把他们拉在群里，每天的图片也反馈给他们，他们就同意了。

后来又遇到一个事情，比较大一点的，就是today的仓库在一个工业区里面，那个辖区因为疫情的原因需要进行消毒、管制，两天之后必须得关门。

当时他的供餐量是一天1.58万份，相当于8000多号人吃饭的问题，中餐、晚餐。我需要用泡面把这每天的1.5万份顶起来。

第一个环节，找货源。找一个人之后，我跟他说，你安排几个人到几个专业的市场，拍招牌上面老板的电话，老板应该是个经销商，想办法对接到厂家；

第二个环节就是联系today：明天是不是一定不开门，那你就把你所有的供需表给我，你这1.5万份餐发到哪里，发给哪些人，姓名、地址、电话、份数，全部给我；

我再找一个财务，去把这个表细分，按区域划分。我按照每台车一天送300份的泡面，帮我核算出来，我需要多少台车；按照25台要求，不到两个小时，车队组建完了。

我当时很惊讶，我没有想到能组建一张一天1.5万份泡面的供需网。

但对我来说，当时这个只是一个备选方案。我觉得我是让他们从泡面吃到米饭的人，现在又让他们从米饭吃到泡面，我觉得这个是很不应该的。

我想，还是再试着沟通。当时正好东西湖区一个后勤部长，他需要处理一个团队的洗衣机诉求，以他们的报销流程很慢，他找到我，我第二天给他们全部都配到位了，已经安装，所以他觉得我们目标一致，都是服务医务人员。我跟他说了这个事，他说好，给了我一个联系方式。

我联系到防疫协调办，说我的诉求，出了什么样的问题：说您可能不知道您的工业园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它叫today，从大年初一开始到现在，每天为7800号人提供免费的餐食，如果真的停业整顿的话，可能会影响7800人的吃饭。您看能不能沟通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证明可以补办或什么之类？

他说，我帮你联系一下，最后就是街道一把手联系到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之后说，我们需要协商一下，向上汇报。

最后的结果是，“明天可以正常开业，但是需要补办一个手续。这个手续不是特别急，但是一定要补办。”——就相当于开了个绿灯。

他做的决定，背负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的。他背负的，可能真的就是他的职业生涯。哪怕这里面有人因为他在家里的生活习惯导致有感染，那么之前明明有禁令不让这里开业，后果对他而言他是承担不了的。但是他愿意顶着压力，他让你开。

所以，可能很轻松的一个决定，每个人的付出真的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知道吧？他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就认为，这7800号人吃饭比他的职业生涯重要。

所以……很感谢这帮人的，就是我遇到的所有人，确实。

8

羽绒服 指甲剪 眼镜

后来我开始接触媒体，我接触媒体的目的，就是拿到医疗物资的捐赠。有一个团队专门帮我搜集所有的，谁捐赠什么东西，做个表格给我；下面有一个北京大学的团队，他们就搜集所有医院的情况，每天跟他们联系，他只有信任你，他才会告诉你真的缺什么，对吧？因为正常情况下，有政府补给，为什么你不够？

到建立了这样一张信任网的时候，比如说，上面有一万件防护服下来，你的缺口是多少？一千件？好，我就补你医院一千件，其他医院四百、六百、五百……所有医院收到货之后，反馈给他签收函，这个事情就了结了。大概两周时间，线上和到我这里的应该有超过两万件的医疗物资。

我主要针对的是什么人群呢？我跟您聊聊一下梯队吧，这是一个不官方的说法：第一梯队：方舱、雷神山，这些政府补给它是管够的，130% 、150%的保证，我管你够，你绝对不会差；第二梯队：协和、金银潭、同济，这一梯队是社会捐赠的主体，政府的补给也够，120%；第三梯队，我随便说几个医院，普仁、武钢总医院……您听得都很少的话，那么其他捐赠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也在设发热门诊，这些没有受到捐助的医院，它的缺口就会变大，变大，几个周期之后就发现库存没有了，一个口罩恨不得要戴三天，很恐怖的。

所以我的主体就是它们，少数人涉及到的、力量不够的地方。我们每切入一个医疗团队之后，我就尽量让酒店建一个群，在门口有一个很醒目的二维码，所有人都加这个群。发现惊人地相似，就是第一轮需求提得最多的，是坎肩的羽绒背心：他们太多从外地来的，不知道武汉的冬天有这么冷。

我们收到这个需求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去所有的超市买坎肩的羽绒背心，整个武汉市只要开门的，都被我买完了，没有了，一件都没有了。最后又买又捐，大概我们提供了3000件。还有包括指甲剪，等等。

第一批需求收集完了之后，再收集他们其它的需求。因为第一批的时候，很多人是很含蓄的，他不会跟你说自己真正的需求，不好意思跟你说。后来有人愿意再提秋衣秋裤，我们再去买。

到第三轮，基本上就是理发的需求了：该剪头发了，时间太长了。

再后来就有说，“我手机能帮我修一下，我手机屏摔碎了”……这其实就是一步一步的信任，到那一步，他才会跟你提。

再就是后来的眼镜。第一种，就是被护目镜压坏边角；第二种，就是取护目镜的时候眼镜经常会掉地上。其实他们认为这是自己个人的事情，不是医疗上的事情，放在平时，他是不是可以叫个出租车找个眼镜店？现在不行，没有眼镜店开门，没有出租车给他们坐，任何形式的网站也买不了，没物流……

反正我很庆幸，我们找到专业的人之后，他会一直愿意做这个事情。比如说我们每天最起码处理2件眼镜的事情，有时候4件。各个医院医护人员的眼镜坏了之后，我们早晨一个人去收集，到下午跟那个人约好去他小区接他，到他的眼镜店全部修完，解决完之后再返回去，当天处理。我们处理三个也是处理，一个也是处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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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上了新闻

现在医疗物资已经不用我管了，我现在在忙的事情，就是我能不能配合一些找到我的教育机构，按照他们说的，去录什么样的视频、什么样的教材，起一个什么样的教育作用。我认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能起到这个作用。觉得很……很骄傲，是的，有可能我家孩子以后也会看到这样的教材啊，对吧？

至于我老婆，第一篇关于我的比较大的新闻出来的时候——我知道她刷手机嘛，迟早要刷到的，所以就提前跟她说，“但是你不要让爸妈知道，他们承受不了。”

我爸妈是2月13号知道的。我妈看到新闻，一个电话打过来：“汪勇！是不是你啊！？”

我想在新闻上面有姓名的，有视频的，那还能抵赖吗？“是我啊。”

反正既然上了新闻嘛，爸妈觉得还是很骄傲的，“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其实说得很淡，但是我老婆在家里知道，他们每天都没睡，睡不了。你比如说，整个中国最厉害的疫情在湖北，湖北最厉害的在武汉，武汉最狠的在金银潭，你家孩子竟然在金银潭那里去送医护人员上下班，你说一个有血有肉的家长，他能不担心吗？自己家就这一个孩子。所以他们担心得根本就睡不了觉，而且我妈身体也不好

我女儿太小了，她不懂，两岁多，她只知道平常跟她玩的一个人不在家里了。我从来没有离开我女儿超过24个小时，这一离开她，就是一个月，她心里肯定会有自己的小想法的，之后她就变得很暴躁……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考虑提前回去。正月过完最后那天，就去做了CT，确定没问题，再过两天我就回家了。我回去的那一天，我爸妈才第一天踏踏实实睡觉。

回想这么多天……很幸福啊，哈哈，得到了太多的帮助，也让我们帮助到了更多的人。他们真的认为，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我；我也很庆幸，我能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提供帮助。非常感谢，也希望往后的日子有更多的人愿意出来帮助其他的人。

口述时间：2020年3月5日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用来形容这些天，是那样的贴切。

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恐慌，痛苦，感伤，感动……灾难之下，再刚硬的人也变得柔软。

我们想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策划：高岩、任捷 

采访：郭静

编辑：白杰戈

制作：单丹丹     

新媒体：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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