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一个家,却无法一起见面”

by 吴美芬, at 05 February 2020, tags : 妈妈 医院 医生 武汉 感染 护士 病人 救护车

看到“7例肺炎”的新闻后,小熊赶回了武汉。但妈妈还是病倒了。目前居家隔离的妈妈病情有所好转,可小熊还是一刻不敢放松。

文 | 吴美芬

1月1日,家住武汉的小熊在贵阳出差。这天他第一次听说了“新型肺炎”,新闻里说武汉有7个人患上了这个病,有人传闻是“非典”。

1月7日,他担心父母,跟公司申请提前回到武汉。两周后,母亲病发急需抢救。在医院,他亲历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人传人”的消息公布之初,医院的真实状况。 

2月4日,我联系上他,听他讲述为母亲求医的过程。张母至今未确诊,居家隔离治疗,病情有所好转。

以下是小熊的自述:

“非典”?

1月1日,我在贵阳看到一条新闻,说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有7个人患上了新型肺炎。接着就有传闻说是“非典”,后来又出了辟谣新闻,说那些患者已经被隔离了,大家很安全。

我担心父母,连年会都没参加,跟公司申请提前了6天回来。我是12日中午在贵阳北站坐的车,下午回到了武汉。

隔天,我们正在吃晚饭,妈妈突然不舒服,说前几天一直发烧咳嗽,疲惫乏力,不想吃饭。当时我没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是因为回到武汉没看到大家戴口罩,二是我们家住在汉口,离华南海鲜市场比较远,也没去过那边。

1月14日,妈妈自己去第一医院做检查,医生诊断是支气管炎,开了3天针。三天针打完后病情没有好转,发热更严重了, 38度往上。

我感觉情况不对,1月17日又让她去第一医院拍了CT,还做了血检。这次医生诊断为肺炎,说是从支气管炎发展的。医生又给她开了一天针,打完还是没效果,体温一直在38.6度左右。

医生建议住院,让我们去住院部问一下有没床位。我先到13楼,护士说有40多个人在排队。我又去14楼,护士说登记一下,有100多人在排队,等有人出院,才能住进去。

我看到这个状况,意识到问题严峻,骑着电动车跑遍了三医院、四医院、武昌军区总医院,都说床位满了,要排队。

1月23日,我爸陪妈妈去协和医院,做了CT和血检,医生基本确定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

当天,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人传人”的消息已经公布,全市医院呼吸科住满了人,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妈妈那时咳嗽已经很严重,没有床位住不了院,只好回家。

人满为患的医院

1月23号下午,妈妈突然呼吸困难、喘不过气。那天武汉开始封城,公交、地铁都停运,出租车也打不到。我同时用爸爸、妈妈还有我的手机拨打了120,大概7分钟后电话接通。

对方问我,联系好医院没?我说没有,他们说没联系好没法来接。我不断地恳求,说了很多好话,他们才答应来。救护车从汉阳出发20分钟左右到我家。

车上一共有4个护士,两男两女,没有医生。

去医院的路上,救护车的车窗一直开着,冬天风很大,很冷,我妈妈一直在咳嗽。我问护士,能不能给我妈妈吸氧,他们不愿意给,原因是妈妈一直在咳嗽,他们怕飞沫传播造成感染。我就让他们帮忙把车窗关上了。

有一个护士给了我几个电话投诉卫生部门,我打了2、3个,这些部门都推来推去,没说谁负责。

救护车只好先把我们送到古田三路的普爱医院西院区,去到那发现医院的门被封闭了,门诊、急诊的门都上了锁,说是在改造。

下午5点左右,救护车带着我们去到协和医院,此时,协和医院正好在转移一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病人,楼下很多救护车,护士让我们赶快走,说急诊科没有医生了。

最后去了红十字会医院,一进去,大厅塞满了人,左边的发热门诊跟右边的急诊都塞满了,只留下一条很小的道,像集市或者过节的步行街,人挤人,有人走过大家都要让一下的那种。

缴费和打针的人很多,排队很长,可以说是绕了篮球场一圈。病人坐在板凳上,大多数是中老年人。

红十字医院门诊

我们转了一圈,才在电梯旁找到一个位置给妈妈坐下来。

爸爸挂完号后,只有两个医生看病,我和我爸分别排队,我排的这个医生本来是6点下班的,一直到7点都还没走,后来他实在看不动了,就说后面的人不用排了,又排了6个人才轮到我们,这时他都还没下班。

排在我们前面的那个病人属于轻症病人,他想打针但医生建议他回家隔离吃药,避免交叉传染。我妈妈属于重症,开了针。

我们是6点左右挂完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7点多才打上针,排了十几个小时队,都没有人来过大厅消毒,只有两台空气净化器在运转,一边一个。

我一晚上都坐着,没合过眼,人太多,很吵,我感到特别无助。其他的病人和家属也一样。

我看到有的家属因为插队打了起来,有的病人对着护士吼:“我已经排了24个小时了,还没打上针”,还有人排着队突然就晕倒了。很多人在跟护士抱怨。我很同情她,因为她也在打电话求助。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亲眼看到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病人去世。我记得是1月24日凌晨,我排队坐得腰酸背疼,起来走动了一下。

走到一个诊疗室门口,里面没有医生,队伍很长。问别人,他们说医生去抢救了。

我就往抢救室走,到了门口,我看到有个患者躺在抢救室门外地板的担架上,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正在做胸部按压抢救,另外有一个护士急匆匆跑进药房又拿着点滴包跑过来。还有个人拉住她问了个问题,她很急地回了句“现在没时间回答”。

当时,抢救室门外,有很多在输液的患者和排队的家属。医生特别用力地往下压,可是那个病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医生一直按一直按,最后还是抢救无效。

一线医护人员真的很值得尊敬,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武汉的患者,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真心。

因为没有试剂检测确诊,不能住院,打完针我们就回家了。

艰难的求医之路

我们开始做隔离措施,妈妈睡主卧,爸爸睡客厅,我睡次窝,并且互相说好,没什么事都不要出房间门。

1月25日早上,妈妈说自己没发热,只是行动时还是会喘气、费力,进食也好了点,精神看上去比之前好很多。

但过了两天,我妈还是觉得呼吸困难,想去医院看看。这时国家政策规定患者去医院要经过社区。我打电话给社区登记了情况。两个小时后他们回电话,让我去卫生所看一下。

我去到门口,看到有辆救护车接走了一个病人。卫生所里面不用挂号,轮两三个就到我了,可医生说这看不了,建议我去泰康医院或者汉口医院。

但卫生所没车,去不了。反复联系社区后,说可以让我妈妈跟其他人一起坐一辆车去,但不会把家属送回来,我就让爸爸跟着去,想着晚些时候可以开电瓶车去把爸爸接回来。

他们去的是浦爱西院,到了之后,爸爸给我打电话说,医院不给37.3度以下的人看病,我妈妈当时的体温是37度,没有发热,医院不肯给她看。

没办法,我就骑着电动车去把妈妈接回来。那时是晚上7点多,去的路上,马路空荡荡,我完全可以在快车道上骑行。

半路遇到一个老爷爷用轮椅推着一个老奶奶,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

冬天晚上好冷,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我想他们是去看病,没有车只能走路去。我妈还有我在身边,他们只能是两个老人相依为命,看着很心酸,很可怜。

空无一人的街道

禁止交通,对于子女不在身边又不会开车的老年人来说,太残酷了。之前,我爸妈去医院叫出租车,司机都不肯接,说上面有规定,不接送咳嗽病人。这简直是把人往死里逼,就好像是在说:你只能是靠自己,你能活下来就能活,活不下来,我也没有办法。

回来时,我给爸爸扫了一辆共享单车,6公里的路,我骑了半个小时,我爸骑了40分钟。天特别冷,我冻得鼻涕直流,把口罩的上半部分都浸湿了,还拿纸巾擦了鼻涕。妈妈坐在后面,我都无法想象她冻得有多难受,好担心她冻发烧。

1月27日后,妈妈再没去过医院。她在家吃一种名叫阿斯美的药,医院医生开的,说是治咳嗽和哮喘。吃完后,我自己又去社区卫生院开了两瓶,45元一瓶,共90元。她也没再发热,状态有所好转。

除了偶尔出去买菜,我都不出门。

我是一个武汉市公民,也想为武汉控制疫情做点事情。直到现在,我妈都没得到试剂做核酸确诊,只是医生口头说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

虽然不发热了,但只要有一天我妈妈没确诊,没痊愈,我一天都不能放松,都会提心吊胆。就像随时准备上战场的人,我很怕她突然哪天又发烧或呼吸困难。

现在求医的流程太漫长,如果妈妈突然发热,我只能骑电动车带她去医院。但如果是需要抢救的情况,我怎么办?现在120、110都需要排队。等走完这些流程,救护车来的那一刻,病人也许去世了。

小熊妈妈的检查结果

未来会怎样?

我也想过,如果某一天被自己感染了,怎么办?我的家人谁来照顾。我一直在跟自己说,不能倒下。每时每刻我都很注意,减少感染的概率,没有医用酒精,就经常洗手、换口罩,外出回来会把所有衣服换掉。

武汉基本买不到医用酒精,不可能像网上说的那样这里喷喷,那里喷喷。

我把自己的洗漱用品拿到阳台洗漱,凑合着过。妈妈除了上厕所,也不出房间,由爸爸给她送吃的。这些天,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家,却没有过三个人一起见面的时候,有事情就通过电话说。

我一直在关注政府出台的措施和政策,各种途径都做去登记。今天我还在一个叫做“武汉微邻居”的公众号做了登记,后来有人打电话来询问一下情况,也就没了下文。

妈妈生病后,我在微博上发了一些视频和言论,有人说我造谣。

如果我是造谣,他们可以举报,没必这样抨击。我没有精力去回应他们。作为当事人,作为武汉人,我在微博上发声,是希望看到政府有更好的决策,把床位供应起来,把核酸检测放出来,让大家都能得到确诊,得到救助,这是我最想看到的。

生病后,我妈妈特别沮丧,特别没有信心,那天在救护车上,她有说过:“算了,不看了,死了算了”。很悲观。

我特别能理解,因为她被病魔折磨得很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很绝望。但我还是努力鼓励妈妈,一直跟她讲不管多严峻,一定要有活下去的信心。一定要努力进食,负能量越多,对病情是没有帮助的。

这也是我最想对所有的患者或家属说的话,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定要乐观。

前天我关注到政府的一个政策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患者,哪怕是轻微症状的,也会隔离起来治疗。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执行彻底,还有很多患者或者家属呐喊,需要试剂确诊,需要床位住院。

现在,我堂姐的姨妈也感染住院了。她一家三口都被感染了,丈夫70多岁,直到病发去世都没试剂检测确诊。堂哥受感染还在社区的隔离点。我身边的亲戚朋友一共有5个人受感染尚未确诊。

虽然没确诊,但肯定是感染了。因为医生口头说了,他是不会骗你的,他们都在尽自己最大能力救治你,不会隐瞒什么,这是挺好的。

(编辑:徐玮超 严月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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