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记 | 武汉封城的第十八天

• 原文链接
• 备份链接

按照西安市要求，明天正式复工，公司陆续发了文件，统计能如期到岗的员工，集中办理小区出入的说明文件（西安部分小区已经封门，进出需要提供盖章材料，更严格者贴通知“上班外出后也不能再进小区，自己和单位协商找地方住”）。

我情况特殊，早上写了份情况说明发给项目上的领导，湖北省通知的复工时间是2月13日之后，不少企业通知的2月14日，目前看着悬，可能封到月底，恢复跨省交通得到猴年马月。等回到西安，湖北籍外来人士要求主动上报信息，集中隔离15天，自费住宾馆，三餐喊外卖，解除观察后再放行。

普通的返工人员可以向社区报备，回家待半个月，湖北籍是重点关怀对象，必须统一观察。我读完通知更不敢返回西安，和陌生人同住标间半个月，没病说不定都隔离出问题，没想过自己的武汉身份证会成为烫手山药，有些家住西安的同事还因拿着武汉户口，开车检查的时候差点被登记劝返，最后打电话给社区，家属拿着证明领人。

前几天发的日记，提到我很后悔封城前没拉上家人离开武汉，去外地找个地方待着，后台收到“没想到你……”的评论，站在对方角度无可厚非，潜在病毒携带者跑去其他省市，哪怕马上找个宾馆主动隔离，中间也不可避免会接触很多人，这病毒传染性强，稍不注意就中招。但武汉到目前所表现出的【消音】，实际是对老实听话，留在城内的900万人的惩罚，以后再发生此类危机，大家都不愿再做傻子，跑的只会比这次更快。

截止2月7日的官方数据，武汉确诊人数占全国1/3，死亡数达到全国的3/4，确诊病例的死亡率高达4.1%，湖北省内的病死率是2.8%，其他省份的平均死亡率是0.19%，也就是说，武汉市确诊病例的病死率是湖北之外全国总体水平的22倍（来源：知识分子/财新网）。

同样的病情，武汉市和其他地区的死亡率差异明显的原因很简单，医疗系统不堪重负，不是运转不过来，而是直接卡壳，停住动不了。患者初期得不到及时确诊和救治，拖成重症，同时造成其他并发症，变成危重。在其他地区如若疑似或确诊，医疗资源有保障，送去医院后几乎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和看护，留在武汉的结果呢，大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生死全靠运气。

我现在只是庆幸家人和朋友没有肺炎患者，幸运转盘转到了“暂时平安”，无需面对求不到床位，做不了测试，在医院和家来回奔波的折磨和痛苦，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许就是在微博、微信发帖求助，疯狂打电话填表格，来回跑医院药房的人。

疫情面前只有两种人，弄得到床位，能及时得到治疗的他们，和没有床位，无法做测试的你我。所以再问我一次会不会带着家人离开，我的答案依然是肯定的。现在很多人呼吁跨省转治，把部分病患送到临近的省市治疗，不要再一味坚持“顾全大局”、“奉献牺牲”。毕竟下一次灾难来袭，你无法保证自己不是那个老实人，被要求留下，以大局为重（虽然最新消息现在到了与肺炎“大决战”的时刻，更不能放开转诊，关上门“龙虎斗”一场）。

再回答第二个问题，有人建议我不要看手机，不去关注这些消息，多看积极向上的东西。我觉得我做不到，如果每个人都抱着围观者的心情，最后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人溺死，哪怕动动手指转发，@其他有渠道有能力的人，都比“选择闭眼和沉默”要好。

其次，看这些消息，是选择记住的一种方式，记住每一个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记住”是有力量的行为，是一个自主的决定和选择，也是能够让我内心得到慰藉的一种方式，“看”和“记住”的分量是极重的，甚至本身是我们的道德责任。

明知道有同胞遭受苦难却无无动于衷，至少我做不到，很多人说这是理性和克制，这不是理性，这是冷漠、愚蠢和自私。和承受不住，看不下去，选择不看/关机断网的性质不同，我反感的是是不关我事高高挂起的冷漠，恶心的是事到如今依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愚蠢。包括这几天广泛传播的“如果你……，你就……”文字，强行甩锅，情感绑架。

昨天有两个普通人让我落泪，一个是豆瓣上叫小杭的姑娘，母亲因肺炎病逝，父亲也随之感染病逝，现在她也被感染，心如死灰，放弃救治，“呼吸衰竭真是太残忍的死法了，妈妈，你带爸爸走吧，天上可以自由的呼吸”，“爸爸，你去找妈妈，然后等我”。她的微博里说接到很多电话，关怀不断，但99%都没用，从满怀希望一点点变成绝望。短短十几天，先后送别两位至亲，以后的日子怎么办，人间惨剧不过如此，她的日记每一个字都是令人窒息的痛苦，甚至没有崩溃的呐喊，没有连串感叹号，最朴素的记录里，写着最深刻的伤痛。我希望妹子不要放弃治疗，挺过去。

另一个是个视频，是汉阳区的一名女子，穿着睡衣，坐在阳台上昼夜敲铁碗求救。她妈妈拖到病重依然得不到救治，她也出现轻症表现，视频里她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下敲着地上的碗，用武汉话喊着“救命啊，救救我们，我也不想这样打扰你们，真的没有办法了，救命我们吧”，1月27日确诊至今，她穷尽办法，依然没法给她妈妈找一个床位，社区医院相互踢皮球，她的求助微博下面，还有很多人说造谣，胡扯，撒谎。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武汉人，我一直觉得武汉话粗犷、强硬，自带“辣味”和“狠劲”，上大学之后就很少说武汉话，因为开口像吵架，说着说着就急眼，搞得人人都像暴脾气。一句“你在干什么”的关心，武汉话说出来就变成“你在搞莫斯啊”，不熟悉的听起来像生硬的质询，容易引起误会。那个视频里，亲切的乡音变成凄厉的哭喊，没有市井气息，没有骂街味道，清脆的敲碗声一下下的震在我耳膜上，熟悉的方言变成最绝望的求助，是有多么走投无路，才会选择坐在阳台，对其他在家隔离的邻居喊话。

如果我是她，我会不会不顾形象的在小区敲锣打鼓，哭喊求助，甚至躺在地上撒泼，会，这时候没有体面，只有活下去。

#肺炎患者求助里，我看到一个女子，家里好几个人中招，儿子才三岁，她发的CT照片，在我爸妈医院做的，检查医生的名字还是我爸科室的同事，他在我很小的时候送过哆啦A梦玩具，一瞬间感觉疫情离我不过如此距离，近的让我浑身发凉。

还有困在周边地市，药吃完了买不到药的病人，每天给我爸妈打电话求寄快递；临盆在即的产妇，迫切需要手术/透析/输血的其他病人……耳边哭声不断，却无一条值得开心的消息。

我也不想让自己沉溺于过度的悲伤和痛苦里，身体健康的同时，也要保证情绪稳定，心理健康。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点事，让自己忙起来：和线上心理师对话，看书看剧（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挺不错，比如前面提到的“决战时刻”就值得思考），做志愿者，加入互帮互助的队伍里，我要看，也要行动。

本来报名喂猫，上门给留在武汉的猫咪铲屎喂粮，现在社区越管越严，外来的不让进门，于是我换成喂附近的流浪猫，街上没人，猫咪根本找不到食物和水。我口袋里常揣火腿肠，看到有猫咪就喂点香肠和鱼干，有些猫咪野惯了，对人十分警惕，走近几步马上跑远，躲进树丛盯着我，我就把火腿肠剥开放到附近，火速走开。

有的猫咪特别粘人，我怀疑是被抛弃的家猫，或者主人回不来，在家饿得跑出来，昨天看到一只白猫，纯白的毛，湖水一样透亮的蓝眼睛，看到我马上跑过来，在裤腿边来回蹭。看他肚子都饿扁了，赶紧喂火腿肠和纯净水，这只猫咪肯定是家养的，翘起尾巴的时候我特地看了眼，做过绝育。他太粘人，也懂撒娇，一路跟在我身后舍不得离开，很想把他带回家，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本地群里求助，希望有住在附近的好心人收养这只白猫，第二天又去附近转悠，已经找不到这只猫咪。

我们小区也有被抛弃的猫咪，几只全是橘猫，一看就是亲戚，唯独有只黑白花猫，非常标准的八字脸，绿松石般的圆眼睛，，被毛油亮整洁，耳道也比其他猫咪干净，喜欢玩逗猫棒（其他流浪猫看到逗猫棒都吓得跑开），他可能被小区住户抛弃，留在这里，不知道他是否被主人伤透了心，十分警觉，不让人靠近。

疫情结束后最想干什么，前几天问我这个问题，答案还是大吃一顿、看电影逛街、赶紧买票回去上班，今天问自己，答案是：我只想取下口罩，什么防护也不戴的上街，马路上随便走走就挺好。我不知道今天又会因为什么故事流泪，希望这样的故事越来越少，让我把所有的眼泪存下来，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