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口罩丨人间骗局

by 烨青, at 28 February 2020, tags : 口罩 Nbsp 小林 阿木 发货 小王 现在 卖家

签收之后,我把箱子拿回家,拆出一个口罩一看,傻了眼——口罩是近乎透明的,接了水之后,滴答滴答往下漏水,再看包装,上面没有任何厂家信息,合格证都没有一张。

配图 | Sipa图片社

人间骗局丨连载53

今年年初,我回到四川的老家。平日里关注新闻,只为从中获取一些可以赚钱的信息。

一天,我看到了一条“武汉不明肺炎”的消息,一瞬间就联想到了“非典”和“猪流感”。可转念一想,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这病应该很快会被控制住,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1月20号那天,一个远在山西的朋友突然在微信上问我买到口罩没有,“我这边口罩全部都被买完了。”

“买口罩干什么?”我毫不在意。

“你消息咋这么封闭,武汉爆发疫情了!现在到处都在抢口罩,药店都断销了!”他发来语音消息,语气还略带嘲讽。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网搜索,发现已经有几百个人确诊了。除了武汉、北上广也都有病例。当晚,父亲看了新闻联播,念叨着:“不知道又有多少要去发国难财的人了。”知子莫如父,他的话充满了别样的意味,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现在要去发国难财的就是吃烂钱,我也看不起。”我赶紧表态。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我晚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心里暗自决定:口罩还是要买,自用也好,就按照新闻里面说的,买N95。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离家最近的药店,店员从柜台底下拿出一盒口罩,“一次性刚卖完,只有这种N95的了,28一个。”

“28块?!”我看着那个写着“仁和制药”的绿色盒子,不能接受这么高的价格。我又连跑了几家药店,每家给出的答复几乎一致:口罩断销,正在进货,要过几天才有。

我赶紧跑回第一家药店,心想连我们这种十八线小城口罩都断销了,大城市不是更没有了吗?心一横,我一口气买了40个N95口罩和几个儿童口罩,一共花了近1200元。

回家后,父亲看我手上提着一大袋口罩,随手拆开一盒翻看,“你想干什么?不要干些违法的事情哟!”

我没好气地说,口罩是买回来给家里人用的,跑了好多药店才买到这么点。父亲看着我,又再三叮嘱:“这个钱挣不得,要走正途才是对的。你是大学生,应该懂这个道理。”

隔天,我接到了另一个朋友的电话,问我这里有口罩没,“帮我买点呗。”我挂掉电话给他打视频,显摆自己买到的N95口罩,逗他:“我买的是最高标准口罩,怎么样,40一个,我给你寄过去。”

“行,发顺丰,我现在好没安全感。”他一口答应。

我瞬间就慌了神,赶紧说自己是开玩笑的,“28买的。我跑这么久,给你寄5个,你给我150就行。”

一时间,口罩变成了抢手货。一个朋友在群里洋洋得意地说,这两天他买卖口罩赚了好几万元。

我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了。

怕被父亲知道,那天,我偷偷开车去县城找高中同学小林,并把他带回市区。我随手指着一个“出门戴口罩”的横幅,问他:“现在肺炎这么严重,口罩很好卖,你要不要干?” 

小林对我的提议持怀疑态度,我便拉着他跑了几家药店,口罩没了,酒精没了,连板蓝根也都有人抢。小林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半晌说了句,“我这几天出门,就没看见多少人戴口罩。”

“你那边都是老年人,他们不信这个,而且更大可能是他们买不到,而不是不戴。现在口罩的产量也不够,一天满打满算两千万,一只4个小时,中国这么多人,一天随便都需要上亿的口罩。”我振振有词。

小林还是不放心,隔天,我们又跑了一圈他们县城的药房,他才终于相信了。

我们马不停蹄地找起了口罩的货源——看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网购。于是,他上淘宝,我走1688。

我俩都想找可以马上发货的“现货”,但有反应的客服,给我们的回答如出一辙:口罩已卖完,过年人手不够,年后发货,需要的话直接下单或者加微信。剩下的客服干脆没有回音,消息直到今天,状态还是“未读”。

等得越久,风险越大。最后,我们干脆打电话询问卖家——对方手机号码属地基本都是湖北,但不是正在通话中就是关机。

我又加上了一些商家的微信,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口罩有货,但不能走平台,没有原因,只能微信转账发货。”

“要不我们在淘宝上买吧,这儿有个店家回我了,说这两天可以发货,1块2一个。”小林觉得微信转账的方式不保险。淘宝相对安全,可发货的时间太长了。“两天发货,等到了都2月了,会砸在自己手里面的。”我说。

小林琢磨了一下,认为可以先在微信上少买点,大头还是上淘宝买,“等对方发货过来,如果口罩不值钱了就无理由退货。”

我在微信列表里选了又选,最后定了一家。“一次性医用口罩4000个,独立包装,三证齐全,1元一个;N95口罩2000个,12一个,付全款,广东佛山,马上发货。”

“老哥,你看能不能你发货了,我们再给你打钱。”我试探着问。

“不行,必须全款。”对方发来简单的几个字,又甩给我几张顺丰的单号和口罩的实拍图。

我把这人的朋友圈翻烂了,看起来他真是个卖口罩的,还挺正规。我跟小林商量:“要不先拿2000个一次性的,万一被骗,不光省了2000块,(金额)也够报警了。”

微信转了2000元钱过去,之后的几个小时,我们一直怀着忐忑的心情在等待发货。我们没有被骗,口罩发出来了,我再问卖家还有口罩没,他说一个都没有了。小林也在一家淘宝店下了订单,买了600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

我俩沉浸在即将赚钱的喜悦当中,可苦苦等了好几天,淘宝买的口罩也没发货。小林问客服没有任何回复,我翻查这家店的信息,发现这个卖家原来是个卖家具的,他家口罩下面的评价只有两条。

“这不摆明了趁着疫情用我们的钱免费刷单吗?你看这销售记录,多少人和我们一样在等。这么多口罩他一个卖家具的怎么可能发得出来,申请退款吧。”被店家忽悠了,我没好气地说。

后来,我姐夫也在淘宝上买了10个N95口罩,花了600多。说是国外进口的,当天就发货了。

1月28号,口罩到货了。我匆忙跑到楼下跟快递小哥说:“等一下,我开车过来。”我怕这一大箱口罩被父亲看见。

我看了眼外包装上的生产厂家,湖北仙桃,不禁心里犯起了嘀咕。我给卖家打电话,“这口罩为什么是从湖北来的?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湖北是最大的产地,这些是我们的存货。”他说。

难怪这几天我打的卖家电话属地基本都在湖北,听到他的解释,我也放心了。

等父亲出门,我才把口罩偷偷搬回家中,拍了几张实物图和视频在闲鱼上发布。我标记的单价是3元一个,“现货,可以自提”。

不过半个小时,我就收到了100多条消息:

“现货吗?现在可以拿吗?”

“医用口罩吗?有多少?”

“我是医院的,能不能卖我点,很急。”

“口罩全部拿了,可以便宜点吗?”

一看这么多人要,我便起了贪念,心想着不如就把单价提到5块,这样一次可以赚个小1万。

我给一个想“全拿”的人回了消息,没想到对方发来的消息却让我差点惊掉下巴:“我是市里的警察,买口罩是用来发社区的,你这一个口罩5块,是高价口罩!这几天市里已经查处了好几家药店,等疫情好转分出人手,必定严查严打,现在是联合执法,抓人快得很。”

我心惊肉跳地回答:“这个还高价?人民医院对面的商店,纱布口罩都卖到了8块一个,我卖医用口罩,一个5块很过分吗?”

“行,口罩我要了,你是哪个药店的?我们来自提。”他说。

我害怕了——如果碰见钓鱼执法,肯定完蛋了。

他见我不说话,又发来消息,“你便宜点,我们全要了,发社区用的。”

后来,他发来的消息我再也不敢点开,更不敢回复。我心里面琢磨着——这2000个口罩,我到底要怎么卖出去?

就在我发愁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在卖口罩的消息。他回到了家中,直接问我:

“你口罩从哪里买的?”

“网上。”

“卖多少一个?”

“进价1块,现在想的是(卖)3到5块。”

“你是不怕死,想钱想疯了!”父亲很是生气,显然,他的叮嘱都被我当成了耳边风。

“现在网上都卖2、3块,还不是现货、不是医用,我这价格不高!”我辩解道。

“账不是这么算的,别人卖好多钱,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们不怕。你这个口罩成本1块,就算是现在是过年期间、口罩紧缺,它也值不了3、5块,最多1块多钱。”父亲点了一根烟,苦口婆心地说。

“那我就按照他们的报价卖,可以吧?”

被父亲教训完,我点开了一条信息,是一个姓王的女人说要帮医院买口罩。我报价5块后,对方就没再回复。

“你出好多?我这里有2000个,可以自提。”我又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最多2块(一个),我们视频看一下口罩,转了钱就删好友的人太多了。”她回。

我按照她的要求,拆了一个口罩出来,用剪刀剪开,看里面是不是3层、防不防水。验货没问题后,她说:“口罩可以,我们要了,我给你发个位置,你给我送过来呗?油钱我给你,我现在在执勤,出来不了。”

我看了下她发来的地点,在邻县,估摸距离,我跟她要了200块钱油钱。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说跟着我一起去送货。

我们的车子刚一下高速就被堵住了,封路,只有本地人可以通过。

“你等下,我叫我同事过来拿,你就在出口等着。”王姐跟我说。

半个小时过后,一个男人开车赶到,他拿起一个口罩反复检查,“口罩还行,有货了再通知我们。”接着他给了我4000元。

我赶紧把赚的钱转了一半给小林,父亲坐在副驾上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当天晚上,还有不少人给我发消息。

其中一个买家说:“如果你是厂家,有多少口罩我全部都要了,如果你是中间商,有货源,你给我低价,我一个(口罩)给你5分钱的回扣。”

她的话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问她要这么多口罩干什么,她却让我别管,“反正我买口罩,你要什么手续都可以给你。”

看到她这句话,我想,帮别人找下货就能拿回扣,自己也不用出钱,安全。于是,我立马联系了微信上的网友“荒唐”——之前我问过他关于N95口罩的事情。

他告诉我,现在N95口罩只有工业的,医用的全部都在一线工作人员那里。不过,荒唐向我推荐了一款名叫“朝美”的普通医用口罩,Y2-B型。他说这是国内大厂生产的,现在有库存16万,“全部拿的话给1块2”。

我把消息告诉那个买家,她的语速变得非常急促,“全部要了,全款,马上付。但是货在哪里先问清楚,还有,发票要多开,我们补税,走公对公转账,公司资质,产品报告。我们要自提,分分钟到位。”

我问荒唐口罩现在在哪里,他却吞吞吐吐说不清,一直和我绕圈子。绕到最后,他说:“这样吧,到时候我们对公转账过去,给你拿返点,这样大家都‘安全’。”

“行。”我一下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他怕对公转账,会收不到他的那份钱。

可之后的1个多小时,他又断断续续给我发消息:发票多开、补税可以,对公转账不行,“老板怕被查”,“现在工厂被管控了,不能自提,只能发快递”。

“不行,不接受对公和自提的都是骗子,最差也要叫‘货拉拉’去,见货付款。”买家坚决地说。

我把买家的消息转发给荒唐,他就没再说话了,晚上10点过后,他给我发来几张图片——“飘安集团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10万现货。”

这次,买家又嫌1块6的报价太高了。荒唐说“朝美”口罩有300万的半成品,要的话可以预定,这个最便宜。但买家依然坚持只要现货。

后来,我在帮医院采购口罩的时候才知道,幸好当初没有谈成这两笔生意,不然都不知道自己要背负多大的责任,“就是我们医院去拿口罩,一次最多也只能拿几千张。朝美、飘安这些国内的大厂,怎么可能有十多万的存货?那些大厂门口全部都是警察,生产出来的口罩第一时间就要运往湖北,别说他偷偷带出来,就算他老板都不能。”

而荒唐口中的“大牌医用外科口罩”,基本都是小工厂伪造的。

2月1号,第一次买我口罩的王姐又找到我,希望再购买一批医用口罩。她向我推荐了她妹妹小王,说这次由小王跟我对接。

父亲让我拒绝,我只能回复小王:“不行,我不敢卖了。手里面也没有口罩,现在查这么严,我也不敢去买大批量的口罩,万一被扣了怎么办。”

“这样吧,你放心,我给你开批文,只要你能搞到口罩。”小王说。

我听说,这一纸批文就是“圣旨”一般的存在,可以把口罩生意从违法变成合法,既然我有货源,为什么不堂堂正正赚这笔钱?

“那行,你先把批文给我,我再给你找。”我说。

“不行,你先调货,路上出了问题,我给你批文,现在我先给你去开证明,还有就是,价格不能高于2块2。”

几个小时之后,我收到了小王给我开来的一张路政委托证明和一张介绍信,“红头文件出了问题再给你,现在领导说不能乱给。”

| 小王给我开具的“路政委托证明”(作者供图)

我拿着这两份文件又去找小林——他和我的处境一样,他的父母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生意,坚决不能做——有了文件,我们也就放宽了心。

我俩又找到一个在成都的买家小刘,他也是唯一一个愿意面谈的卖家。当天晚上我和小林就赶往成都。

小刘在一家服装厂工作,手里面有不少的厂家资源。现在口罩供不应求,加上管控,所以厂家只愿意接大单。小刘谈了一笔35万(口罩数量)的单子,拼单之后还剩下10万的量。“厂家是湖北的,不能去自提,只能给你偷偷发出来,一张(口罩)是2块”。

我把小刘之前的订货信息和口罩的规格信息发给了小王。确认了小刘不是骗子之后,小王说:“口罩可以,但是4号之前必须到。我给你开批文,是立下了军令状,到时到不了,我工作都要丢掉。”

小刘听到这个要求后面露难色,“口罩量太大,是分批发的,4号之前可以到一批,到时候大家一起分一点儿。”

我给小刘转了3万元的定金,之后的17万,等到货了,再由小王转给他。

“你这个货这么多,到时候最好是自己找货车来拉。”小刘叮嘱。

“我知道,到时候到货通知我就好了。”我一边应承,一边偷偷留下他的身份证照片,把他的微信朋友圈截图。

分别后,我对小林说:“你偷偷去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家在哪里。他收了这么多钱,有可能跑,万一人跑了,我们钱就没了。”

2月2号一早,我在微信上给小刘发了询问的消息,确保自己没有被他删掉。

没想到,他却回复我:“单号现在出不来,货太多了,打包要时间,最快也要下午才出来,走的是邮政。”

我心里盘算着——走邮政,口罩4号之前恐怕是到不了。“我们先去闲鱼上找二道贩子买点,到时候万一你这边口罩没到,也好先顶着,不然后面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我说。

小林很快在闲鱼上找到了一个乐山的卖家——只有这家接受“走平台”。他家的链接里面有两张图,一种医用的口罩,1块8,一种普通的口罩,1块。

“普通的有什么用?给我拿1块8的,全部要了!”小林急急地说。

敲定之后,买家修改了价格,4000个口罩,7200元。

3号中午,我又给小刘打了电话问单号。

“出来了出来了,你别急。”他的口气有些敷衍。

“兄弟,你说‘第二天发货’,今天都3号了我连单号都没看见。你要给我说清楚,口罩究竟发出来没有?那边没发,你就退钱,我好找解决办法。”我有点气急。

“下午我把单号统计好发给你,你自己查。”他说。

几个小时后,他给我发来了100多张单号,我却一个都查不到。他又发了一段语音过来,信誓旦旦:“哪有那么快,录入系统也是需要时间的。你等晚上或者明天查,肯定就有了!”

我心里清楚,小刘的口罩,4号之前肯定是没指望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告诉小王情况,说只能先用我在闲鱼上买的口罩顶一下了。

“行,4000个就4000个,最晚最晚,4号晚上你也要送过来,剩下的口罩,后面必须要到!”小王给我下了死命令。

4号早上,我和小林开车离开成都——那4000个口罩到了,我得自己去拿给小王。车下高速的时候,我们发现小刘给的单号依然查不到,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微信发过去,消息也不回。

“不会他在我们身上装GPS了吧?看到我们离开成都就玩消失。”小林有些担心。

“换个号加他,然后再打电话。”

小林用另外一个微信号申请加小刘为好友,半个多小时后,依然没有通过。

我决定先发个消息试探他:“兄弟,你这玩消失不对,我有你身份证和电话以及上班的地方,你跑不掉的,再不回消息,我们就报警了。”

几分钟过后,小刘电话打了过来:“这几天都没睡好,刚刚睡得太沉了,没听见——货已经发出来了,应该最晚7、8号能到一批,如果你不放心,我现在就把钱退给你,但是今天我微信(转账)限额了,12点再给你吧。”

听他这么讲,我悬着的心才算落地——晚几天到也可以,总比一场空要强。

放下电话,来到顺丰的货站,我和小林打开那个咸鱼卖家发来的8箱口罩,汗立刻就下来了——说好的“一次性医用口罩”,竟然全变成了一次性纱布口罩!

小林立刻抄起手机打给卖家,开着免提一通怒吼:“你给我们发的什么东西,纱布的,谁敢用!?”

“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那个卖家抵赖。

“谁会在这个时期买纱布口罩?现在买的都是一次性医用口罩!当时我说得很清楚,你这个口罩我不能要,现在就要退货退款。”小林气极。

8箱口罩,从河南发过来,1152元运费,我们谁也不想承担,纠缠了1个多小时,最后我撂下话:“今天谈不成,我们就找客服介入,反正聊天记录都有,让客服决定。”

可小林却让我赶紧噤声——他小声跟我说,这7200块钱里有5000是跟朋友借的,说好今天还,客服介入,退款要等10多天,等不起。

小林的话把我气得火冒三丈,我只好妥协:“那就给他退过去,邮费他出大半,我们出小半。”

卖家答应了我们的退款要求,可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摆在我的面前——小王要的口罩,现在是一个都没有了。我只好心虚地跟她解释:“我这前面定的4000个口罩,现在我看见货了是纱布的,你要我也不敢拿给你用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小王一听,急得都快哭了,“不行啊,我这立的军令状,拿不出口罩工作都滑脱!”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各种打听,听说一个重庆的同学手里有一次性口罩,电话打过去,他说只剩2000个,价格是2块2。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告诉小王:“今天没到货算我的失误,我只找到2000个(口罩),在重庆,我这就去拿了给你,2块2一个,不赚你一分钱,油费我自己出了!其他的,就只有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匆匆吃了口饭,我和小林准备开车去重庆,却被他姐姐拦了下来,“不管你怎么给爸妈说的,不管是什么文件,我都不允许你做这个生意,今天县里面才抓进去两个,现在管得严得很!今天你敢出这个门,我就马上报警,亲自带着警察来抓你!”

前几天我们在成都时,他爸妈就催他回去,他姐姐的脾气我也知道,“大义灭亲”是干得出来的。小林只好跟我说,他不能和我一起干了,他出的钱就当是借我的,不要一分收益。

为了稳住小王的单子,我下午独自开车赶往重庆。高速上,我得到消息,重庆已经加强管控,进去了就出不来。

我赶紧给同学打电话,求他把口罩送到高速收费站。几经波折,我拿到了那2000个口罩赶回了本地。交货时小王告诉我,她从不知道几道贩子手上买到了2000个口罩,2块8一个。

2月5号,我还是查不到小刘给我的单号。又打电话给他,他却说:“前面那批口罩分完了,后面的口罩厂家已经2块3发给别人了,我也没办法。现在2块3可以订,你要不要?10号可以发货。”

我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口罩根本就没有发出来,给我的单号查不到,全是假的!

“你做事太水了,10号的口罩我接受不了,现在退款吧。”我已经不想跟他浪费口舌了。

但他却又给我说了一句:“还有一个办法,我手里面还有几个厂家,但是必须要用红头文件去拿,在湖北,必须自己去。价格是2块,医用级。”

我把消息转告给小王,她说:“红头文件可以出,但是必须见到口罩才能出文件,防疫办的文件不能乱出。”

“你的意思是,我要去湖北看到口罩了才能出文件?现在封路,我万一下不了高速,或者一下高速就被隔离了,再或者,我从湖北出来要被隔离怎么办?”我有点害怕。

“这个必须隔离,没办法。”小王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小刘那边也是一口咬定:“要口罩的话,只有去当地拿,他们送不出来,或者去了当地,然后叫个卡车司机,给他通行证,送过来后,我们到你这自提。”

我恍然大悟,小刘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你的意思是,我去拿了红头文件,拿出来的口罩你分一批去卖,剩下的给县上?”

“几十万的口罩嘛,县上也要不了这么多,大家一起分了才好。”说着,小刘又给我发来几张红头文件的格式,上面有需要口罩的部门、用来干什么、车牌号、送货人信息、出发地和目的地信息,唯独“数量”栏那里是空白。“就是这样的,你去搞来就行。”

我感觉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用红头文件拿出来的口罩用来倒卖,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被查出来后果严重,他可以推,我要负全责。

我对小刘彻底失望,让他还给我3万元的定金,便拉黑了他。

小王也告诉我,昨天凑到的4000个口罩顶住了,后面的口罩到不到,也没多大问题,有最好,没有的话,最多她写份检查。

我心中有愧,之后的几天,我还是给小王找到了一些KN95、KF94口罩。她说,他们县不少民营企业老板买口罩捐赠给医院,勉强够用。

几天后,我接到了来自河南警方的电话,说他们发现了一个以一次性纱布口罩充当一次性医用口罩的贩子。人已经找不到了,手机也关了机,但警方在发货记录里查到我的地址,他问我是否有这个人别的联系方式。还问我买了多少口罩,单价多少。

我不敢说谎,如实回答,电话那头传来记录的声音。

一晃到了2月14号,在QQ群里面,我又看见了一则关于口罩的消息。除了图片,还有质检视频。

我把消息转发给了小王,几分钟后,小王告诉我,这个口罩可以拿到村上发放。

我加了卖家的QQ,他告诉我,口罩3块6一个,质量绝对过关,但是因为是“民用”,所以没有质检报告。又说现在这个时期,厂家没有时间去做包装、印说明书,要是有质量问题,找他直接退款。

见他这么说,我直接要了4300个口罩,准备给小王4000个,自己留300个分给朋友。为了防止被骗,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儿,问卖家要了支付宝和手机号,支付宝转账的实名认证上显示,卖家叫阿木,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一个西北地区的人。

两天后,顺丰送到了第一箱口罩,2000个,发货地是重庆永川区。签收之后,我把箱子拿回家,拆出一个口罩一看,傻了眼——口罩是近乎透明的,接了水之后,滴答滴答往下漏水,和QQ上发的视频完全不一样。再看包装,上面没有任何厂家信息,合格证都没有一张。

完蛋了,这种口罩怎么敢拿给小王?赶紧退货退款吧!

我把口罩漏水的视频发给阿木,他却给我发来几张图片,说口罩是“两层加厚”,不能完全防水,但对飞沫“有防止作用”,“和三层没差”。

我心里骂,但只能跟他发信息,要他先把厂家的资料和他采购的证明发给我。

消息发出了几十分钟,他拿不出任何资料,只是告诉我等等,他正在打电话给发货人。我用顺丰单子上面的电话,加上了发货人微信。发货人假装惊讶地说:“漏水?怎么可能!?”说完,还给我发来几段测试口罩的视频,滴水不漏。

“但我收到的口罩确实漏水,而且连合格证都没有一张,是不是‘三无’产品?”我反问。

听我这么问,他立刻调转话题,“这个我不管,你去问你‘上家’要,我只管发货。”

见他俩踢起了皮球,我再也压不住火气了:“你这个就是‘三无’产品,今天货我不退,我拿着口罩去立案调查!”

“你给我说这个?我还怀疑你把口罩掉了包呢。”发货人继续狡辩。

“我掉包?好啊,今天只到了一箱,还有一箱没到,那箱我不会动,到时候比对鉴定!”我也不傻。

发货人见无法抵赖,又让我去找“上家”。几分钟后,阿木给我发来了一个叫阳某的成都人的名片,说是他的“上家”,让我自己去对接。说完,又告诉我,阳某也在和他的上家“对接”,要产品的证书。

阳某显然不想担责,一口咬死是我调换他的货,不给退钱。

隔了一会儿,阿木又给我发来了产品的证书,都是英文,我看不太懂。他说:“这个口罩是国外的,所以没有合格证,也没有厂家资料,只有这个,而且口罩是防水的、还可以防疫。”

我嫌这样分开沟通太费劲了,让阿木把所有的人都拉进一个群。

阳某一进群,就开始推卸责任,“我和你没有过交易,不可能随便一个人找我退款我就退,今天货有问题,我怀疑是你和你的卖家联合起来敲诈我。”

我指出他没有告知我口罩的来历和质量问题,他又说:“那是你‘上家’没和你说清楚,和我没关系。”

阿木此时也急了:“你也没给我说啊,你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我觉得这样打口水仗没有用,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个三无口罩究竟是不是国外的、合不合格,我都留给公安鉴定。达标,我就把货退给你们,你们继续卖;不达标,就销毁口罩,不能让你们害人。损失该谁承担就谁承担,如果是我无理取闹,我愿意承担你们的损失。”

一下子,群里没有人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阿木找我私聊,有点求情的意思,“我只是一个高三学生,马上高考了,今年对我特别重要,不能有一点事,我只是赚点小钱,现在这个‘上家’完全不顾我了,你不能拿着口罩去立案调查。”

“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也不是源头,而且你也不知情,是他隐瞒你的,不怕调查。”我铁了心去报案。

“我真的一点事情不能出,我是某大的篮球保送生,国家一级运动员,你千万不能去立案,不然我这辈子都完了。”阿木又求我。

我有些心软了,我在阿木的故乡生活了多年,又在那里读的大学,知道“保送”对他来说就意味着改变命运。

“那就不报案,协商解决。”我想,大不了绕过他,直接找阳某算账。

可没想到,随后阿木却给我发来一张截图——现在口罩的价格是一天抬1毛,我若退货,必须赔偿给他4天口罩涨价的钱,也就是1720元。

“我绝对不会赔偿一分钱的,如果非要赔偿我只有去报案了。”我斩钉截铁。

十多分钟后,阿木告诉我,“上家”答应退全款了,见到快递单号,立马转钱。

第二天,第二箱口罩也到了,我没有签收,带着第一箱口罩去了顺丰,一起发快递退货。就在此时,阿木联系我,说阳某说包裹发出之后,他们只能先给我退一半钱。等包裹到了,他们点完口罩数量之后,再退另一半。

大概是见到第一箱口罩的签收信息,知道了我在哪个城市,他们说我要是有异议,就自己送货到重庆,要用身份证立下字据。1个小时之内必须到,不然非但不给我退钱,我还要赔偿给他们30%的货款。

我早就料到了他们会耍花招,先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但跟阿木提出,我要留下150个口罩作为证据,阿木又跟阳某他们交涉,说他们同意了。我便用手机拍了视频,从两箱口罩中拿出了3包,以防他们诬告我调换口罩。

等两箱口罩发出去后,阿木却一拖再拖,最后告诉我,阳某他们反悔说,口罩要等到了之后清点完数量、确定了我没掉包才能退款。

而我的打算是:包裹到了重庆后去派送时,我可以先联系送货的小哥,让他交接时给我先打个电话,若阳某不给我货款,我就不让快递把口罩给他们;他们若给我退了钱,等口罩到了他们手上之后我就报案,警察顺藤摸瓜上了门,人赃俱获,这样既绕过阿木,也可以直接抓住造假的源头。我早就摄了像,如果卖家不退款就可先告诈骗,再告伪劣产品。

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快递到了之后,那个发货人第二天才去货站签收,对接的不是我第一天联系的那个快递员,没等到我收到钱,口罩就已经回到他们的手上了。

“为什么口罩只有4150个?退货不应该全退?你去饭店吃饭吃两口,让老板退钱,老板什么反应?”阳某开始假装不知道我留下口罩的事,在群里质问我。

“不是事先说好的吗?我留150个口罩作为证据。万一你们不认账,我怎么说理?”我说。

“我怀疑你行骗,调换货物,欺骗我们,而且你这么多天不停地骚扰我们,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必须有赔偿,而且你退货不退完,我怀疑你谋财害命……”阳某开始贼喊捉贼起来。我无奈,现在口罩在他们手里,钱款也在他们手里,阳某所说的“赔偿”,应该就是不想给我退款。

“那行吧,我只有去报警了。”我说。

“你去,拍个视频,我们也有话想给警察同志说,你一直要求面谈,恐吓我,调换我口罩,对我不断地骚扰!”阳某丝毫不以为意。

等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我跟民警详细讲了整个事情经过,民警却告诉我,这个事情构不成诈骗,我不该来找他们——因为我的确收到了货,只是因为质量问题要求退货,应该找12315投诉,“现在最多给你做个笔录,然后汇报给上级,讨论之后才能决定——你还不如去微博上找省公安网警,他们办案还要快些,而且你这个,发货在重庆,上家在大西北,上家的上家在成都,不好办。”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把报案笔录拍了个小视频发到了群里,阳某看似怂了,说我把剩下的150个口罩退回来就给退款。我心里很是纠结——这些口罩给了他们,手上就没了任何证据,他们若不给我退款,最后只能算作民事纠纷。

走投无路的我只好跟小王求助,她给我介绍了个警察朋友“支招”:“现在你这个事确实构不成诈骗,而且你只能找你的‘上家’,找其他人反而事情复杂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打电话过去看看沟通一下,先把钱要回来。”

到头来,还是没有绕过阿木。那位警察的电话打了过去,把阿木“震慑”得不轻,他开始不停地给我发消息,说:“剩下150个(口罩)你卖给我,出个单号就可以了”。

我感觉自己又要被套路,也诈他说:“不是‘卖给你’,是‘退还给你’,可现在口罩已经给了警察留作证据,我拿不出来。”

“你没懂我的意思。”他在那边心急火燎地说,“你给我出个单号就可以了,不要口罩,阳某说只要见了单号,就给退钱。”

我答应了阿木的要求,发了一个空包裹过去,钱算是退了回来——扣了我90块的运费。

我还想拿着那150个口罩去立案,可太难了——现在疫情防控,各个部门的人手本来就不够,而这些伪劣口罩涉及到的地域和人太多,办案难度太高。更何况,我最终没有损失太多,而卖家究竟卖了多少,我也无从知晓。

这一切,也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记

这一个多月,我眼见着口罩涨到7块一个。口罩往往还没出厂就被预定,然后中间商们层层加价,最后才流入市场。

这其中不乏有纯粹的骗子。不告诉我电话号码,只留个微信,上来就让我先转2000元的定金再发货,剩下的“货到付款”。看似数额不大,却能骗很多人;还有人会给我一个假单号,然后给我支付宝的二维码付款,扫描之后,出来一个企业号,为的就是让人放心——可这样的企业号多半都是假的,电话是空号,地址也是假的。

就算口罩发货过来,也要查合不合格,我买到过3M的KN95,送到医院去后,却发现是假冒产品——这些骗子们接受“面谈”、“自提”,却不会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等我们发现口罩有问题后,把微信一删,溜之大吉。想讨回钱,要先自掏腰包鉴口罩,然后再报案。

我也找在国外的朋友代购口罩,他告诉我,现在医用口罩就算运回国也要十多天,那些在朋友圈里叫你先付款、“明天发货”的,除非能出示发票,否则基本都是假的。

其实,那些倒卖口罩的人自己心里也没谱,这段时间里,每当我问起他们能不能签合同,医生若被感染查出来口罩不合格、你能不能承担责任时,他们就不敢售卖了。

好在,疫情已经逐渐好起来了,口罩、酒精、体温枪的供求也会慢慢平衡。当无利可图之后,这些人大概也就一哄而散了吧。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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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 青

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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