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四夜,湖北司机高速漂流记

by 小昼, at 10 February 2020, tags : 湖北 疫情 服务区 高速 警察 一个 肖红兵 后来

文 | 陈怡含

编辑 | 林鹏

元宵节的下午,50岁的货车司机肖红兵终于住进了汉中北服务区一个设施齐全的房间,洗上了20多天来的第一个热水澡。

肖红兵是湖北天门人,整个春节,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那辆鄂M3B350。一桩临时的生意推迟了他原本在除夕前归家的计划,而扩大的疫情让1月初就离开湖北的他彻底困在了路上。

挂着醒目的“鄂”字的红色江淮卡车原本是他的“兄弟”,他常赞美它,“兄弟,最辛苦的就是你,拖多少、跑多远也不吱声”。这个春节,“兄弟”除了帮他挣钱,还成了疫情进展的晴雨表。起初,面馆的老板娘相信他,大年三十卖给他一碗四川臊子面;后来,他去买鞋子,59块钱的鞋,不等他开口,“30块钱卖给你”,要求是:付款码打开,往后站两三米,老板再扫码;再后来,村民开始报警,他不断被拦截,甚至不得不开上山间的悬崖。

最糟糕的时候,当每个人都告诉他,“哪儿来的车回哪儿去”,他却握着手机完全不知道该导航去哪里——高速救助电话说,回家吧,现在疫情比较严重。家乡湖北天门的110说,路都封了,等疫情解除了再回来。他理解政策,很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只好漫无目的往前开。

如今,他在离家900多公里的地方,等待疫情的解除。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在春耕时节回到家乡,开上那辆红色的江淮,运送种子、化肥,还有上一季收获的小麦和油菜。

以下是肖红兵的口述:

流浪的除夕夜

去年年末,12月27、28号的样子,我就离开家了。最初在离家三四百公里的地方拉货,1月7号从湖北荆州出来,先后去了义乌、贵阳、湘潭、深圳等地,腊月二十六七号到了福州。原本计划把货送到福州就回家过年,离开前来了个急活,要运一批美食节的展览品,临近年关,跑在路上的车比较少,货主说多给点钱,让我把货拉到四川。

原本这一单是2000块钱,他又加了200。我想,咱们跑车也是为了多挣点钱,就同意了。家里本来就不富裕,我儿子今年要考初中,也需要钱。我就给老婆打电话,说春节没法回家了。

去年10月,我买了这辆二手货车。一开始没想着拉长途,就接一两百公里内的单子,当天打个来回。跑了一个多月,发现天门这个地方货源有限,有时待了几天都拉不到活。后来我想了想,还是跑长途吧。刚开始老婆和我一起跑,车里空间小,后排只能躺一个人,另一个人要坐在副驾驶上睡觉。每天连轴转,车上又颠簸得厉害。跑了一个月,看她实在辛苦,就不让她跟着了。

跑四川这趟,出发前,货主送了我三样东西——两瓶红牛、一副手套,还有二三十个一次性口罩。他说:“你用得着。”我想,手套肯定用得着,开夜车的,红牛也用得着,就是这口罩不知道怎么用得着。当时我完全不知道疫情的事,也没多问。

我从福州出发,经过江西、湖南到达四川。一路上车很少,我想着过年嘛,车少也是正常的,没往别的地方想。直到除夕下午到了四川开江,我在高速出口准备交费时,才发现不对劲。交费窗口往前五六十米的地方有检查站,好多警察穿着蓝色的、带帽子的防护服,对着我的车指指点点。

之前我一直没戴口罩,到了检查站,看到大家都戴着口罩,我也顺手拿了一个戴上。警察给我测体温、消毒,拿我的身份证登记信息。我问他们什么情况,他们说现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扩大,全国都在防控,源头是我们湖北,我才知道这个情况。

这段时间的高速收费票据我都保留着,证明我近期没有到过湖北,体温也正常,36.3℃,他们就放行了,提醒我卸完货后尽快离开。

卸货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老百姓,聚集在车前二三十米的地方。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我把情况又说了一遍,票据和证件又拿出来,这才没事。

卸了货之后,我去了一个小面馆。老板娘说:“刚才警察拦的是你的车吧?”我想,怎么传得这么快?弄得我跟瘟神一样。好在她人很好,知道我半个月没回湖北,就说:“我不怕,这面我卖给你吃。”我吃了一碗最普通的四川的臊子面,就算是年夜饭了。

后来我去买东西,对方听到我的口音就有点警惕,他们说相信我,但看到湖北人还是有点怕,让我站远一点。

我看中一双原价59块钱的鞋子,想着讲一讲价,他们直接说,30块钱卖给你算了。本来我还想试一下,后来想想算了,不给他们添麻烦。付钱的时候,他们让我把付款码打开,往后站两三米,他们再扫码。

回到车上,我想休息一会,两个五十多岁的男性推着三轮车过来,一前一后把我的车拦住了。一个人拿着手机拍照,还有一个在打电话。后来他们走过来说:“我们已经报警了,你赶快走。”我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就把车开走了。

我想,还是上高速吧。之前警察就跟我说,卸了货以后不要停留:“你在我们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到了别的地方,有些老百姓可能比较急躁。”他们嘱咐我尽量走高速,没有老百姓设卡,安全一点。

上高速之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时快7点了,我的老婆、孩子和父母聚在一起,刚好是准备开饭的时候。按照我们那边的习俗,不管家里有钱没钱,都是10个菜。父亲亲自上阵,尽管知道我回不去,还是做了好几个我爱吃的菜,比如醋溜鱼、猪蹄、花生。老婆说,你不在家吃饭,总是少了点啥。我说没事,我给家里挣钱嘛。

电话打了三四十分钟,我没跟他们说刚刚的经历。父母70多岁了,血压高,心脏也不是很好,我不想刺激他们。跟老婆、孩子也是捡好的说,我跟孩子说了一会儿,让他听话,鼓励他成绩搞好一点,如果考得好,咱们就能省点入学的费用。

肖红兵和他的红色江淮。(图片来源:搜狐视频)

很想哭,没时间哭

上了高速,我还不能回家。从四川到湖北有1000多公里,如果空车回去,开支要2000多块,相当于把上一单挣的钱都跑在路上了,太划不来。家人也说,尽量选离家近一点的单子,把货拉来以后,就近回家一趟。我在货车帮(类似货车版滴滴)上找了半天,真找到一个,到陕西的城固装货,送到安康。

我距离城固有400多公里,城固到安康也不太远,平时我是不会接这种单的,但是当时我想回家,就接下了。我和平台沟通好,交了100块订金,就往城固开。开出八九十公里后,他们发现我是湖北的,就说不行。

那时已经夜里12点左右了,我只好把车停在四川江油附近的一个服务区。好大的服务区,人都看不到一个,只停着这一台车。那晚还没有人撵我,但是我好多天没洗澡了,身上有点痒,睡了不到3个小时就醒了。天刚刚亮,我就启程,准备下高速找个便宜的小旅馆,开个钟点房洗个澡、换身衣服。

结果到处设卡,高速也不让下了,收费站贴着标语,写着“疫情防控、禁止出入”。我有点慌了,但是人家说上面已经下发通知了,尽量哪儿来的车回哪儿去。

疫情很严重,都能理解、能接受,我就又上高速了。没想到,这次我在路上漂了四天四夜。

一次,我把车停到一个停车区,想吃口泡面,很快就过来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让我赶紧走。我们吵了半天。我说,我在这儿歇一会行不行?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觉,开车开得疲惫。我半个月都没回去了,警察调查过了,防疫人员也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为啥不能停?他说,反正就是不能在这儿停。接着,就狠狠地拍我的车门。没办法,我只能继续往前走了。不过,那时我有点生气了,总得给我个离开的道理,我有不在湖北的证据,警察都没撵我走,你撵我走?

我很想回家,导航的目的地已经从城固换成荆州。结果导航出了问题,导到一个叫宁强的地方,由高速改国道。夜里1点到了国道入口,去路被一个横杆拦住了,上面用绳子挂着一张纸,写着“非本镇人员车辆严禁入内”,我只好改道乡道。

开到要进省道的地方,又被几张桌子拦住了。旁边有个棚子,有人值守,他看见我是湖北牌照,就指着我说:“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本来经过一个隧道,很快就能到达我要去的路,但是他不让我走,给我指了一条老路,要沿着山上的悬崖走。

那段山路真的太危险了。我的车两米宽,路也就两米七八宽的样子。不时会遇到团雾,把大灯打开也只能看到三四米。

一路上静极了,一辆车都没遇到。我的车收不到广播,手机是个400块钱的国产杂牌,牌子我都说不出来,上面连品牌名都没有,为了省下流量,我也没下载什么歌曲。就这样恍惚地开着,不知道是虚幻还是现实。说出来你别笑话,为了保持清醒,我掐大腿、薅头发,最惨的时候,打嘴巴。什么都不敢想,怕一分神就掉下悬崖了。

凌晨,父亲发来一个微信自带的笑脸,当时我很想哭,但是没时间哭。

后来终于上了省道。清晨6点,我到了陕西汉中。走了这么远,我又有点不甘心,就去平台上找,又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单子,也是从城固出发,运大米去湖北十堰。

我事先让平台转告货主,说我是湖北的。他们说没事,哪儿的车都能拉。去的路上也有卡点,但是时间太早,没人上班,我很顺利地过去了。等我把车开到工厂门口,老百姓又报警了。我问警察,湖北还回得去吗?听上去,他们也不知道我往回开会是什么情况。

在四川的时候,我并没觉得生气或委屈,疫情这么严重,国家有什么调控政策,咱们也理解。后来到处不能停、不能走,这才有点心酸。高速不能停车,我总不能一直跑下去。我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也没怎么吃东西,方便面没有开水泡,饿得不行了,就嚼干的。我当时都不知道导航该导哪了,根本不知道怎么走。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开着,后来我想,尽量还是往湖北靠靠。

“还有好人”

其实,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办法。

打了12122高速救助电话,对方说能够回家的话还是回家,现在疫情比较严重。我又打给天门的110,他们说湖北的路都封了,回不来,能不能跟当地的110求助,等疫情解除了再回来?我想,之前那些警察都让我尽量回去,他们也很为难,就没再打。

中途导航出了问题,我又头昏脑涨的,竟向着相反的方向开。29号中午,临近汉中,我实在困得不行了,就把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想着睡一会。之前也停在紧急停车道上睡过,被警察教育了,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了,一躺下就睡着了。

下午3点,我被警察敲窗户的声音叫醒了。他们看到我快崩溃的样子,就说:“你跟我们走吧,带你去个地方休息。”

我跟着警车去了勉县北的一个高速收费站。路上我很忐忑,毕竟这是违章停车,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结果下了车,就有工作人员给我拿了几个小面包、几个橘子,还有牛奶。我估计那是他们自己的工作餐,因为小面包的外包装已经撕开了。

他们把食物拿给我的时候,我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前面几天总是被赶来赶去,我真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人。之后他们把我带到汉中北服务区,说这里没人撵我,可以安心待着。

肖红兵和汉中警察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到了服务区,我睡了一个很长的觉,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10点。醒来之后,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从除夕开始,我就没有和他们联系。打来的电话都没有接,一是手机信号不好,怕导航一中断就很难重新连接了,二是不想告诉他们我这么狼狈。

电话一接通,我母亲就哭了,他们就我一个孩子,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还活着就好。那几天,他们怕我出事,不过好在手机一直开着机,他们知道我手机还充着电,说明发动机还开着,我应该还活着。我告诉他们,服务区领导很好,专门安排了人,每天给我量体温、消毒、送吃的。交警队的领导也来看望,拿了慰问品。

他们说,不回来也好,家乡形势挺严峻的,小区封掉了。

后面这些天,我一直待在服务区。开始需要有个隔离期,我白天基本不下车,到了晚上,确认四周没人,就赶快跑下车,泡点方便面、上个厕所。我尽量不给服务区的人添麻烦,就怕他们赶我走。

附近100米有个加油站,来加油的司机经常侧过头看,一个石家庄的司机还对着我的车拍了照。后来看到有车冲我开过来,我都害怕。

我们开货车的,经常一个人在路上,孤独惯了。话虽这么说,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之前每两三天还能和货主聊聊,现在我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送饭的王主管。我天天都盼着他来,说个一句话、两句话。

每隔一天,我和家人视频一次。手机不敢用太久,要把车发动了才能充电,费油,我每天只看十几分钟,看看朋友圈,看看家里人发来的天门疫情通报。剩下的时间就是发发呆,或者想一想以前学的东西。五六年前我搞过蔬菜种植,投资过一个110亩的蔬菜基地,前些年的积蓄加上向亲戚朋友借的钱,总共投入了一百多万,后来全打水漂了。因为当时是种植业的一个洗牌期,供大于求。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之前存了一些相关的论坛在手机浏览器的书签里,这十几天,我偶尔会翻出来看看,想想如果是我做,可以怎么扬长避短。

为了省油,我几乎不开空调。白天还好,晚上睡觉,经常在后半夜被冻醒。这时我才会打开空调,吹一个小时暖风,然后赶紧关了。

偶尔,我会下车看看太阳,停车的地方是背阴面,一天到晚黑漆漆的。这里也没什么风景,光秃秃的。看看太阳,好像心里舒坦一点。

“等到春天,再开上我的车跑一跑”

大概五六天以前,服务区放假了。过了两天,没人来送饭了。我知道,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远,来回不方便,就吃车上的存粮吧。

之前交警队的领导送来一箱方便面,我原本不想动,想着回到湖北以后,和媒体说说这边对我的帮助,到时候,这箱面就作为一个原始依据。后来犹豫了半个小时,我还是把这箱面拆开了。拆开之前,我给它拍了张照。 

到了2月7号,只剩下3盒方便面、3个苹果、6小盒牛奶,我有点慌了。我在陕西当过兵,认识了不少朋友,就给西安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看他能不能帮忙。他注册过微博,我委托他发布了求助信息。

2月7日,肖红兵给仅剩的食物拍照,委托朋友在网上求助。受访者供图

大概一个小时后,第一通电话打来了,是位西安的男性。他想开车给我送点吃的,后来发现有两三百公里远,车开出来,再想回去就有点困难。后来又接了大概20个电话,都是好心的陌生人打来的,但是最近的也要六七十公里,没办法过来。不过我还是很谢谢他们的鼓励。

当时自嘲地想,一天吃一盒方便面,还能撑3天,加上苹果,5天没问题,还有6小盒牛奶,应该可以再撑3天。

2月8日元宵节,服务区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像酒店的标间,有两张床、空调、电视、烧水壶,还有独立的卫生间。王主管说,之前照顾不周,你在这里可以一直免费住到回家。他们端来了红豆馅的元宵,吃着挺甜。晚上我洗了个澡,20多天了,第一次洗上热水澡,真舒服。

现在我距离天门有900多公里。天门是个农业大市,往年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运送春耕物资了。春天到来,人们开始播种了,就有一点希望的感觉。人就是活在希望中间嘛。

到了五一,之前种下的小麦和油菜收获了,还要插秧。我们称这段时期为“双抢”,抢丰收、抢种植,是最需要货车的时候。我希望疫情尽快过去,赶在“双抢”之前,再开上我的车跑一跑。

我的车是辆红色的江淮。这半年我们已经培养出感情了,我经常跟它说:“兄弟,最辛苦的就是你,拖多少、跑多远也不吱声。”最近,它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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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怡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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