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深呼吸 | 这疫情,可得赶快过去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这疫情,可得赶快过去 口述者:小梅(化名)/河南信阳籍 打工所在地:北京 编者注:小梅,女,44周岁,中专毕业,河南籍在京务工人员,患有高血压、糖尿病。丈夫做外墙保洁,也兼做临时工,患有腰间盘突出。小梅在一所民办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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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应有尽有:这里的地标建筑是一片被称为 “海信大酒店” 的室外露营地;纪念品是挂逼面、清蓝水、老太太经典挂逼衣等超低消商品;文化输出是 “一句话形容三和精神” 帖子下亢奋、押韵的老哥语录,本地名人是一串街头巷尾广为传诵的名字:二百舞、红姐、宋春生;地方志是虽署着这些名字,但却在口耳相传中自行繁衍的都市传说。
三和应有尽有,只不过一切都以别样的面目显示出来。
庇护所打烊了
在深圳龙华区东环一路,坐落着四层高的三和人力资源集团。这是“三和” 两个字发源的地方,被老哥们称呼为 ”基地“,但这里绝不能代表三和。打工半年的吴正告诉我,三和是一片区域,没有明显的边界,只要看见很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睡在大街上,就说明你已经到了,打工五年的王全说,三和指的不是地方,而是人。
王全和吴正都是湖北人,吴正过年回家,困在湖北恩施老家。王全年前短暂离开三和去龙华其他地方找日结,后来新冠肺炎爆发,沿途乡镇自行封路,像大多数 “大神” 一样,王全没有身份证,无法通过,就这么在街头晃荡了一个多月。
但王全知道,即便当时不主动离开三和,也会被迅速抖落出去。自从一月底,三和人力市场关停、打工者必须更依赖于网上良莠不齐的个人中介开始,三和便逐渐失去了集合 ”大神“ 们的磁力。之后,公园、路口、”海信大酒店“ 附近,”有人巡逻、测体温”、不允许打地铺;出入证办理收紧,”有些地方要去年在三和租过房子才可以进“;网吧关停,大神们再找不到十块钱就能刷夜的庇护所。
三和人力市场附近冷清了许多 图片来源:百度贴吧 @酒易冷
王全告诉我,跟三和人力市场一起被围起来的,还有平时给三和老哥们存取行李的底商,“老哥年后回来,隔着栅栏,没法提走年前存的行李”,王全估计,困住的行李至少有三千件。
一位老哥说,自己的行李就存在这个寄存点,但自己进不去 图片来源:百度贴吧 @酒易冷
这一个多月来,三和大神们在龙华区四处分散开来。由于日租房、旅馆拒收湖北人,王全 “有时候睡到别人装修的房子里,有时候睡桥洞,有时候睡公共厕所、公园”,过了一个多月,白色的短袖被穿成了黑色。
王全回忆,直到 2 月 26 日,中介才开始招湖北人 —— 原话是 “可以收留”,但都是工资比较低的,他决定再等等。
三和大神永不为奴
“有些大神,即便饿死也不会去工厂,特别有骨气”,王全说,这绝不只是一句狠话,三和一直有这种事发生 —— “真的,那么躺着躺着,就饿死了”。
在大神眼里,进厂是一种耻辱,即便进了,“火箭线、猪食、管理严、工资低、猪圈、上班时间长,也要分分钟提桶跑路” ,并且,大神绝不会因此而感到丝毫羞愧。
三和人民共享着一个坚定又栩栩如生的想象 —— “黑厂就是那种压榨人的资本家开的”,我问王全,有没有不黑的厂,他告诉我,没有,“只要是工厂,就一定黑”。大神们将 “去工厂上班” 笑称为 “战黑厂”,这时,偷懒被升华为面对 ”资本家“ 时一种唯一有效的自卫方式。
像大多数大神一样,王全家里并不富裕,外出打工的爸爸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以前还觉得干活有点劲头,现在感觉钱都是利生利,累积出来的,在黑厂打工一辈子也挣不了什么钱。” 在三和,没有人相信阶级跃升的神话,成功学被大规模嘲讽,财富分配在他们到来之前便已经完成。绝望、徒劳的情绪在蔓延,大神们重复着 “天为被、地为床,精神已升天” 这样的顺口溜,一边取笑着自身的境遇,一边生生地用世外高人式的姿态为这种境遇追加意义。
俩字,心态!
可骨气并不能帮王全度过眼下的难关,几天过去,王全有意去包吃包住的工厂了,“就是没有身份证,去不了正规的”。在龙华,王全做了几天分拣快递的日结工作,一小时 11 块,一天挣的钱除了吃饭,睡一晚上单间就没了,“不能睡,睡了白干了。”
走投无路时,王全会在贴吧上发起众筹,他说这叫 “团饭”。有个老哥心眼好,看到帖子,借了他一百,王全说他天天睡公园,也要还给老哥,“坑工厂可以,但绝对不能坑老哥” —— 这是三和的道德准则。
另一边,年后刚加入打工队伍的齐昊,身份证尚在,成功进了富士康。疫情最严重的时期过去,工厂需求量更大了,为吸引打工者,富士康设立了奖励金机制,“我就是冲着这个钱去的,第二个月发四千多,第三个月发完剩下的两千多”。齐昊告诉我,在富士康,轻松的活轻松死,累的活累死,被分到哪个,都得看命。“我运气好,负责把一个工件放进一个自动化的机器里边,等十几分钟,再把它拿出来,特轻松。”
可齐昊只坚持了两个小时就跑路了,原因是 “要穿无尘衣戴帽子,只露眼睛,憋得慌” —— 前几天,王全也以同样的理由扔掉了自己的口罩。前脚走出富士康,齐昊就在网上评论 “垃圾厂,包瘫痪的”,但过一会,他又告诉我,“有点后悔了”。
乐土的意思是 “量身定做”
齐昊属于 “曾经几百万身家,现在瘫痪如狗” 的那种,“别看三和大神现在这样,里边藏龙卧虎,好多以前牛逼的。”我问齐昊他以前到底有多牛逼,齐昊想了一会说:“一个帅字贯穿了我的一生。”
“我十三出来闯社会,十三岁就一米七了,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什么都会,稳得一批。动不动就去澳门玩,澳门美高梅、永利皇宫,好几家赌场,我都是黑卡的。如果你想去玩,我直接让公关给你开房,都是免费的,稳得一批,反正我没钱玩了,现在输到瘫痪,天天混吃等死。”
“这是大神身份的象征,没输个二十个,哪来的这卡?”
“稳得一批” 是齐昊的口头禅,说完一段话,他喜欢反问别人 “稳不稳?”,然后等别人再用 “稳得一批” 来回答他。齐昊说,”稳得一批“ 是大神们追求的一种最舒服的状态,我问他那是什么状态,他又用另一句当地俚语回答我:“就是精神美滋滋,明白不?”
刚来这边,齐昊印象最深刻的是路边售卖的三和经典款老太婆挂逼衣,“十块到五十块之间,还有名牌,都是别人扔掉的衣服,那些老太太收回来洗一下,放在那里卖。” 见识得多了,齐昊发现,在三和怎么都能活下去,即使没钱了,也总能发现身上有可以立即兑现的东西,这种诱惑悬在每一个大神头上。“一方面,觉得这个地方能收留自己,另一方面,发现三和就跟赌场一样,不知不觉地,就能让你一无所有了。”
就像不能回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一样,没有人能回答是先有了三和还是先有了三和大神。没钱时,一元一瓶的清蓝水、四元一碗的挂逼面,一块五一个小时的网吧,几十元卖掉自己的身份证件;有钱时,十五元一份的猪脚饭,五十元一晚带淋浴的 “挂逼单间”,去景乐市场旁边的影城看电影,用一百块钱买一张跟自己长得最像的身份证。
就像 “戒赌吧” 是赌场广告大型集散地的别名,即便三和到处张贴着像 “卖出一张身份证,买入一条不归途”、“锄禾日当午,实干才靠谱” 这样的标语,但就像齐昊说的,“这个地方其实充满了怂恿和诱惑”。三和随时为大神们奉上无数退路,反过来,大神们也在向网游奉上工资,向中介奉上回扣,向数不清的网贷奉上高昂的利息,向百家乐奉上风险投资 —— 老哥们把跟黑厂的斗争挂在嘴边,却对另一种形式且精准得多的收割甘之如饴,一些三和大神们将 “一无所有” 标榜为一种从系统中逃逸的潇洒,但也许那恰恰意味着反面:他们已经为三和这个地方付出了全部。
去富士康是齐昊第一次进厂,跑出来后,又找了一个 “一小时二十,一天干十个小时” 的日结,虽然刚刚上道,但齐昊说自己对三和有着非同一般的领悟,“反正就是,既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活得好,既不会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也不会让你横下心离开” —— 三和大神把这种欲罢不能称为 “生活就是这样”。
都是修炼
王全的打工之路没这么多戏剧性,也没什么工夫反思,成年后,他就独自离家打工,他用 “修炼” 形容自己曾经 “做一天玩三天” 的生活,然后发现 “现在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既是成果,也是副作用:“没有目标了,也不知道以后干嘛”。吴正在解释自己来三和的原因时,也提到 “修炼” 二字,那是为了 “忘记自己的初恋”。
吴正是大半年前来到三和的,原因是 ”自己高考失利,女友去了武汉读专科,跟一个深圳富二代跑了”。之前,吴正也在深圳其他地方干过,“到处楼都很高,让人恐惧”,只有在三和,他才找到了 “短暂的宁静”。吴正最欣赏三和大神们 “不信女人,不近女色”,“大神们有一点钱就去上网,会自己享受,不像我,高中时候,女朋友想要个手机,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凑份子了,想想当时真是太傻了。”
来三和的时候,吴正只有 19 岁,不喜欢去厂里上班,专门挑一些 “帮人搬家具、装卸货物、拆家装修、清理建筑垃圾、扫下水道” 这样 “不是特别累的体力活”,三点一线地穿梭于日结、网吧和床位之间。
吴正觉得自己跟其他三和人不太一样。比如,大神一般在网吧玩吃鸡、LOL、CF、传奇等网游,吴正爱写小说,在三和的网吧里熬夜敲出一部名叫 《不败辉煌》 的三十万字长篇,讲的是出生贫苦的男主角陆源,在校园里 ”泡妞、打架、追班花“ 的成长故事,女主角之一是一个成绩中游、古灵精怪的女孩,名叫画琳,QQ 昵称叫 “琳琳如画”。吴正向我保证,这么好听的名字完全是他的原创,”世界上所有的女性,没有谁是叫这个名字的。”
“《不败辉煌》是签了约的,随便都能搜到”
写累了,吴正会在网吧听听歌、看看韩剧,他最喜欢《城市猎人》和《继承者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羡慕韩剧里的爱情,因为 “永远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另外,别的大神不爱攒钱,吴正半年多来攒下了一万多元。
年前,吴正回到湖北老家,因为疫情,一直没有回三和打工。躺了一个多月后,他决定,不回去了,当时去三和是为了忘记女友,现在见了世面,发现 “她其实长得也就那样”。吴正想参加明年的高考,为了获得报考资格,他花了两千多元买了一张中专毕业证,“相当于在别处挂了一年的学籍,是真的,可以查到。”
吴正长得很帅,至今,他的一张照片还在贴吧里流传,但他准备 “这辈子独善其身”。“老家的彩礼涨到了三十六万,还要有不低于十五万的车子和八十平起步的房子。” 我对这个数目表示质疑,吴正告诉我,越穷的地方彩礼越刁,他们那里的男女比例是五比一。
我问吴正,在三和的时候就没有喜欢的女孩吗,他告诉我,三和大神都没有女朋友,就连那几个在三和大神中间口耳相传的从事性服务的女孩,都是假的。关于三和的传闻,唯一百分百真实的,是新乐北街双丰面馆四元一碗的挂逼面,“原来掌柜的老头回了老家,面馆由女婿接班,是三和著名家族企业。”
同一时间,齐昊在离开富士康后,又做起了有一天没一天的日结,每天都在后悔 “要是不赌的话,手里有千把万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够好,不配做大神。“现在负债二十个,花呗马上就逾期,网商贷还有七万。” 过了几天,我问他还在打工吗,他没说话,只回复了一个提桶跑路的表情。
这个表情
至于王全,他找到了一家不用身份证就能进的工厂,找老哥又团了两百多元,用来买进厂用的杯子、衣服和体检的费用。他后来告诉我,其实,自己不想进工厂,最大的原因是 “衣服太脏了,没钱买自带的被子,担心和别人住在一起会遭到笑话”。他决定明天就去报道,他觉得这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 作者:蔡菜
// 编辑:陆冉
// 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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