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离开武汉的人再次绝望丨单读征文

by 绿罗裙, at 29 January 2020, tags : 武汉 疫情 酒店 大理 隔离 医院 配合 封城

这段时间,除了关于疫情本身的讨论,一些新的话题不断加入。单读征文今天的来信,来自一位选择离开家乡的武汉人。武汉人在外省的处境令人堪忧,从直面病毒的恐慌,到遭遇歧视的愤懑,武汉人不仅是这场疫情中最直接的受害者,还成为后续大量批评的众矢之的。

这封来信向我们呈现了这些离开家乡的武汉人,可能正在面临的真实处境,他们很多人会主动前往当地的医院接受检查或隔离,也愿意配合登记个人信息,但仍在不当的处理和普遍的歧视中,举步维艰。它也提醒我们,在面对这场重大疫情时,每一个个体都是鲜活的生命,每一份善意都弥足珍贵。所有人的命运,此刻都在彼此映照着。

在这次新型肺炎疫情中,你看到了什么?你经历了什么?不论你身在湖北还是其他地方,在城市还是乡村,在什么工作岗位上,都欢迎你和我们分享你看见的人和事。我们需要很多双的眼睛,才能把时代中的危机看得更加真切。

自征文以来,我们收到了大量来稿,如实写下了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会是一份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我是武汉人,没有病,也快没有尊严

撰文:绿罗裙

几天前,我要面对的是对可能感染肺炎的恐慌,离开亲人朋友的伤感,新年独处异乡的彷徨。在昨天和今天,我还得面对猜忌,疏离,无处可栖。在联系到了一处愿意让我暂住的朋友住所后,我甚至开心地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在村里的房檐上坐了一下午,我看着大理的山和云,觉得真美。警察的来到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我今天的遭遇,不经让我疑惑,人民为人的那一份尊严,到底有没有被这些执法人员考虑在内?

我是武汉人,在杭州读书,过年回家待了几天后,疫情的迅速蔓延让人惴惴不安,终于看到了封城的消息,我和其他很多被骂“自私”、“无知”的武汉人一样,匆匆离开了。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试剂盒紧缺的情况下,许多符合症状的人无法被确诊,报道出来的确诊人数虚低。1 月 20 日之后,每天一睁眼要面对的消息就是一些令人不安的疫情进展,又有多少医务人员感染,又有哪些街道被划为了严重疫区。许多“谣言”都在核实后变成了实情,我也不知道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洒水车又从楼下开过,向城市的主干道喷洒着消毒水。

朋友提醒我不要去医院也不要出门。街上的每个人都好像在咳嗽。在这样慌乱又焦虑的情况下看到封城的消息,是的,我走了,在我还没有感冒的症状之前。和许多在深夜看到封城消息的武汉市民一样,我们感到震惊,接着是恐慌。隐约记得前两天的新闻还在说,要护送春运大军回家过年。封城的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清晨五点的火车站,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拿着最近的车票,站台上,人们拖着行李箱跑进火车。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火车上同一车厢的云南姑娘嘱咐我说,到了昆明,别跟人家说你是武汉来的。我没有听,心里认准一个道理:我没有犯错,没必要撒谎,撒谎会是犯的第一个错。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坦然要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我信任对方,而我的对面,却站满了猜忌和疑虑。

23 号早晨我到了昆明,同一列火车上,从武汉来的人不少,他们下了火车,隐入人群。我的感受是害怕,我确实没有任何症状,但如果没有症状的病毒携带者也可以传染其他人呢?但这种说法只是为了让更多的武汉人留在武汉呢?当时的我惊恐不安,对很多东西存疑,只立下了一条原则:对任何人不隐瞒我的来历,配合当地旅店和政府的一切调查和登记。这个底线是对我背井离乡的负罪感的安慰,也是我最微不足道但真诚的善良和责任感。到了住处,很快有警察同志来登记了我的信息,他们说希望我理解,我说大家都害怕,我一定配合。第二天,青旅告知我如果要住多人间必须搬到一个房间,因为那里也有一位从武汉来的旅客。我不解,如果这位旅客是感染者,我住过去也感染了怎么办呢,难道武汉人之间相互传染比较容易区分和治疗吗?怀着疑虑的我又订了一晚单人间后,在昆明坐上了去大理的火车。

动车上,朋友打来视频电话询问我的状况,她们情绪不太好,人的终极恐惧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此刻这种恐惧无孔不入地笼罩着她们。座位旁的夫妻听说我是武汉来的之后,就去到了别的座位,爸爸跟我打趣,说我们现在都是“瘟神”。到了大理,我依然没有隐瞒,在古城的青旅我甚至十分感动,前台的姑娘给我安排了一个单人间,说我们武汉来的都不容易。我激动地写下:所有理智的善良往往都做了最坏的预想,因此他们很少失望。于前台姑娘而言,她的最坏预想大概是我是肺炎感染者,给我一间单间隔离做好防护,好让今晚的我有处可去;我的最坏预想是在告知对方之后被拒绝。当时的我们,都没有让对方失望。隐约记得一位作家说过,凌冽的寒风只会让人竖起衣领,温暖的太阳照过来,人们会自己脱下厚重的大衣。我想就应该这样。

在去大理的动车上,我还在线咨询了医生,医生告诉我保护好自己,暂时不需去医院检查,但收到这份善意后我仍感觉没有底气,晚上我十分配合地去了古城的医院,医生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现在没法确诊。我印象尤深。做了血液检测后医生说我目前一切正常,又量了体温,在医院登好了记,但前台的姑娘仍告知我只能留我一晚。我心里明白,这个病有潜伏期,今天查不出来不代表绝对安全。走进医院就像走进审判庭一样,等待结果就像等待宣判一样。医生告诉了我,现在湖北籍的人员一律安排住宿,并且给了我酒店的联系方式,我千恩万谢,想到还在武汉疫情一线的医生们,觉得大过年的,给人家添了麻烦。

我的愤懑从这个酒店开始。早上我打去电话咨询,说明情况后被告知酒店需自费,“我们提供的报价是 358 一晚”,我在脑袋里快速过了一遍,这个价格大概是我浏览过的古城青旅多人间的 9 倍,是古城普通单人间的 2 倍。但它现在是我的唯一选择,其他的酒店接到通知,不收湖北籍,暂停所有对外来客人的接待。我无处可去,联系了一个在大理待过一阵子的德国朋友,他告诉我他曾待过的地方,联系了这个朋友后,对方欣然接受我的留宿。直到此时,我仍感觉生活真好,但对自己武汉的来历产生了顾虑,它差点把我带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走投无路的境地开始了。同是留宿在这个朋友家的一对夫妻,知道了我的来历后马上秘密报了警,那时我甚至还觉得我有医院的诊断,有透明的行踪和配合的态度,一切都不会太难过。朋友的住处在一个大理的村里,村委的人很快来登了记,我仍然配合着说明了一切情况。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罪,在朋友家借住还会被举报。村委的人走后我就坐上了房檐,看着自然不可捉摸的美景,百感交集。然后我就等到了气势汹汹的警察,告知我订今晚的车票于明天离开大理。这触到了我有关讲道理的底线,我跟他们解释了所有的情况,酒店的价格不合理、医院没有要求我留在医院观察、借住在朋友家为什么要求我离开。换来的是愈加坚决的态度,“我们只是执行决策,希望你能够配合。”当问及酒店价格时,我又被告知这需要我自己向相关负责部门反映,他们不予干预。我提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对酒店价格不满意,不想在酒店待,去和所谓的相关部门交涉的时候,我住在哪?我的行李放在哪?没有商议和解决办法,只有一句:“不然我们会有我们的办法。”当时的我深感委屈,起了反抗的冲动,打开录音后,录到的是对方程式化的官方回答。向周围求助后,得到的也不是支持,而是亲人好友的劝退。

我仍选择写下这篇文章,写给我自己,也写给武汉人,更写给那些仍在奋战的人们。我理解了,配合了,现在只想守住我作为人最后的尊严,而不是像老鼠一样被赶来赶去。曾经的我受着心理疾病的困扰,后来逐渐走出来,我从未如此渴望美和生活,刚刚我甚至想到如果以死来反抗,会不会激起一些浪花?曾经我最擅长逃避,逃到一个人的世界里,逃到症状里,我从未如此坚定地坚守什么。我仍害怕,害怕死亡也石沉大海。我也相信,我相信文字和良知。

现在,我想要提出以下问题:

1.  酒店作为湖北籍人员的唯一去处,为何需要如此高的自费价格?

2.  我借住在朋友家,做好防护自行隔离,为什么被强制要求离开?

3.  作为武汉人的我们,因为这场疫情,就要被区别对待吗?

我对忧心忡忡的爸爸说,我尽全力再试一次,如果毫无回应,我不再说什么,选择服从。此刻的我作为一名武汉人,看着网上不停在呼吁的“隔离病毒别隔离爱”,绝望又寒心。

1 月 27 日,23 时 01 分

后续

这件事情在今早发生了转折,我把行李打包好在楼下等待时,警察来了,表示经过讨论,鉴于我尚无症状以及离汉有一段时间,决定把我留村察看。并且,同住的一对夫妻,房主都实行隔离,并且在村里配备了医务人员以防紧急状况。昨晚,警察和我也互致了歉意与理解。收到单读的回复后,首先我担忧这篇于情绪激动时写下的文章,在问题得到解决后是否会对当地造成舆论上的压力,但我想,也许也还有同是湖北籍人员正面临困境,需要一些声音,毕竟我这样的经历已不是新闻。接着我再次致电那家酒店,他们对湖北籍人员的房间降到了 200 元一晚。这一切的转变发生得如此迅速,我相信在收到了相应的反馈和质疑后,当地相关部门一定是在昨夜经过了商议,才做出以上调整。不知道我昨天匆匆发表在朋友圈又匆匆删掉的文章,与这些有无联系,只感叹愤怒也许源于无能,但发声确实需要勇气。疫情严重,这是拿着放大镜看验人性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大三在读的青年学生,时常有着种种叛逆和思索,此时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感觉安定,也许”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其他地区同胞的那份安定,我深表歉意。自觉做好防护工作和隔离的武汉人,不是怪物,他们的家乡正经受着劫难,亲人朋友也惊惧不安。我想一个个体的归属感不仅能来源于血亲或者家庭。此刻写着回信的我正坐在房檐上看着大理漫天的星星,您知道吗,原来一直望着天上的星星,看到的星星就会变多,而病毒永远没法遮蔽星空。

1 月 2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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