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上映了一部韩国影片叫《出租车司机》。此片不光在韩国热播(创下韩国电影史的观影记录),也在咱们天朝引发高度评价(豆瓣分数【9.1】)。由于当时临近十九大,真理部全面封杀该影片。本月初(10月3日),与该影片相关的豆瓣页面全部消失。
在真理部封杀之后,有些热心读者就建议俺聊聊这部影片,还有些热心读者建议俺聊聊“光州事件”。不过捏,俺考虑到此片影响力巨大,已经有很多人写了影评;而且网上也出现不少文章介绍“光州事件”这段历史。俺再写这两个话题,就显得有点重复,缺乏新意。
有鉴于此,今天换了一个角度——跟大伙儿聊聊【处在历史转折点的小人物们】。下面要讲的几个小故事都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而且都发生在【专制独裁国家】。 由于本文是影片《出租车司机》引出滴,所以头一个小故事就来说说这部影片背后的真人真事。 顺便插一句:这部片子值得一看。像俺这种很少看视频的,也特意去下载来看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韩国处于军人独裁统治之下。总统是军人出身的朴正熙(前不久被弹劾的韩国女总统是他女儿)。朴正熙执政长达16年(1963~1979),期间韩国学生多次发动反独裁的抗议示威活动。 1979年10月26日,中央情报部部长金载圭枪杀朴正熙。次日,副总统崔圭夏出任代总统,并宣布戒严。之后政局动荡。 该年12月12日,身兼“国军保安司令部司令”和“戒严司令部联合搜查本部长”的陆军少将全斗焕趁著政局混乱发动政变,夺权成功(史称“双十二政变”)。 次年(1980)5月17日,掌权的全斗焕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强化戒严,禁止所有的政治活动(甚至连国会活动也禁止),所有大学勒令停课。次日(5月18日)即引发全国性大规模示威抗议,其中以【光州】尤甚。 作为一个残暴的独裁者,全斗焕毫不犹豫地调兵镇压,酿成“光州大屠杀”。以下是“光州事件”的过程简介。 18日(民间抗议第一天) 陆军第7空降旅就进驻光州当地两所大学,与大学生爆发激烈冲突; 19日 陆军第11空降旅紧急调往光州增援;光州市民使用燃烧瓶对抗军警; 20日 陆军第3空降旅紧急调往光州增援;光州全市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司机开车对抗军警; 21日 光州与外界的铁路、公路、通信线路全部被军方切断;就在这天,全斗焕准许部队使用【实弹镇压】;光州市民攻占军械库,开始打巷战; 26日
陆军动用坦克攻入市区;很多市民躺在路上阻挡坦克,直接被碾过;最终,军方攻占“民众抗争领导部”所在地——全罗南道厅(大概相当于省政府大楼);在那里坚持抵抗到最后的有200多人,其中60多人是中学生,还有10人是少女。
电影《出租车司机》讲述的是一个韩国首尔的出租车司机,费尽周折帮助一个德国记者进入光州拍摄大屠杀的视频,然后再带着记者回到首尔。
(《出租车司机》剧照)
这部影片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片中的德国记者名叫“朱尔根·欣茨彼得”(Jürgen Hinzpeter),是德国广播电台(ARD)驻东京记者。他及时地向全世界曝光了发生在光州的大屠杀,给韩国军人政府造成很大的舆论压力。韩国民主化转型之后,为了表彰他的贡献,向他颁奖并建了纪念碑。
(德国记者欣茨彼得2003年获韩国新闻大奖)
(光州为德国记者建了纪念碑)
记者欣茨彼得多次返回韩国,托很多人帮忙想找到当年那位司机,但始终未能如愿。欣茨彼得已经在2016年去世,没能找到老朋友成为他临死前最大的遗憾。 此片热播之后,一位名叫金承必(Kim Sueng-pil)的韩国人在 Twitter 上宣称:他父亲就是影片中出租车司机的人物原型,名叫“金士福”。一开始很多人都不相信,后来金承必出示了当年的一些照片,包括他父亲与德国记者的合影。终于获得证实。
(金承必出示老照片)
(金承必提供的老照片)
(金士福与德国记者在光州的照片)
(上述照片的局部放大,记者身后那人是随同前往韩国的录音师)
(德国记者 Jurgen Hinzpeter 与录音师 Henning Ruhmor)
(在光州的关卡接受韩国士兵检查,照片中秃顶的那位应该是录音师)
现在我们知道:金士福并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首尔某家酒店(PALACE HOTEL)的包租车司机。由于他的英文和日文比较流利,酒店中的外国客人都会找他开车。他的车也不是影片中的绿色,而是黑色的。
(金士福和他的黑色轿车)
金承必也透露了他父亲当年的一些情形:
爸爸性格很善良,也很爱惜车子——平时连一滴汽油也不会让车子沾上。但是有一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开车回家,而且车身伤痕累累,鞋子也破了。回家之后说了一句:怎么可以这样杀害自己国家的人!
本来很少喝酒的爸爸,从光州回来后似乎受到打击,不停地饮酒。最后因为肝癌在1984年离世。
(金士福的墓碑)
前几天,某个读者问俺:“光州事件”和“六四事件”最主要的差别是啥? 俺的回答是: 光州事件被血腥镇压之后,韩国的民主化抗争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在全国各地愈演愈烈,最终在80年代末迫使军人政府下台(还政于民)。 六四事件被血腥镇压之后,已经过去了将近30年,天朝【再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民主化抗争。 写到这里,俺不禁想起一句格言(出自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
解放一个习惯于被奴役的民族比奴役一个习惯于自由的民族更难
——孟德斯鸠
作为天朝民众的一员,老实说,俺非常惭愧! 第2个小故事与前一个有点类似,都是讲小人物如何揭露大屠杀的真相。只不过前一个故事发生在南韩,而后一个发生在咱们天朝——六四事件。
关于六四事件的时代背景,可以参见俺写的《回顾六四》系列博文。虽然这个系列只写完前一半,但通过已有的这部分,已经足以了解六四事件的时代背景和起因。 这个故事的小人物有2个,分别是“吴晓镛 & 陈原能/陈元能”(注:关于陈的姓名有两种说法,俺不晓得哪个是真名,两个都写上)。他俩都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中央电台)英语部上班。吴是英语部副主任,陈是播音员。 注: 不要把“中央电台”和“中央电视台”搞混了。一个是面向收音机,另一个是面向电视机。如今的收音机听众已经很少了。但在80年代,收音机听众数量与电视机观众相比,并不算少。
八九年的6月3日深夜至次日凌晨,戒严部队强行清场,北京市民和高校学生伤亡惨重。史称“六四屠城”。很多不了解六四的网民【误以为】伤亡主要出现在天安门广场;其实不然——主要伤亡出现在西长安街沿线,尤其是木樨地。因为西长安街是戒严部队进入天安门广场的主要路径。
6月4日那天,吴晓镛是【早班】的值班编辑。他家住万寿路一带,大清早骑车上班,途经木樨地和公主坟,亲眼目睹屠杀后的惨状(注:那时候是大清早,很多现场还没来得及清理)。到了电台之后,吴晓镛花了几分钟时间,写了一份新闻稿,然后由当天的新闻播音员陈原能/陈元能播报。 下面是这份新闻稿的【英文原文】:
Please remember June the Third, 1989. The most tragic event happened in the Chinese Capital, Beijing. Thousands of people, most of them innocent civilians, were killed by fully-armed soldiers when they forced their way into city. Among the killed are our colleagues at Radio Beijing. The soldiers were riding on armored vehicles and used machine guns against thousands of local residents and students who tried to block their way. When the army conveys made the breakthrough, soldiers continued to spray their bullets indiscriminately at crowds in the street. Eyewitnesses say some armored vehicles even crushed foot soldiers who hesitated in front of the resisting civilians. Radio Beijing English Department deeply mourns those who died in the tragic incident and appeals to all its listeners to join our protest for the gross violation of human rights and the most barbarous suppression of the people.
Because of the abnormal situation here in Beijing there is no other news we could bring you. We sincerely ask for your understanding and thank you for joining us at this most tragic moment.
下面是这份新闻稿的【中文翻译】:
请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最悲惨的事件。几千名民众,其中大多数是无辜的市民,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在向市中心推进的过程中杀害。在被害的民众中也有我们北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同事。士兵们驾驶着装甲车,用机关枪来对付千万名试图阻挡他们向前推进的本地市民和学生们。当装甲车强行通过之后,士兵们仍然肆无忌惮地向街上的民众扫射。据一些目击者说,有些战车甚至撞向一些犹豫不前的步兵。北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英语部深切悼念那些在这场悲剧事件中遇难的人们,并呼吁所有的听众与我们同声抗议这一严重违反人权、残暴镇压人民的行径。
由于北京正处在非常时期,我们无其它新闻可向您报导。我们恳请您的谅解,并为您在这最悲惨的时刻与我们在一起而表示衷心的感谢。
在六四屠杀以及之后的那几天,天朝官方媒体出现过一些【含蓄的】抗议:
比如6月4日那天的《新闻联播》,男女两位主播(薛飞 & 杜宪)都身穿黑衣,女主播杜宪在最后说了一句:请大家记住这黑色的日子
比如6月4日那天的《人民日报》,国际新闻特意选了一条:韩国学生绝食示威,抗议多年前的光州事件。 …… 上述这些抗议都很含蓄很委婉,没有一个能像吴晓镛的新闻稿那么直白,那么震撼人心。
吴晓镛他爹是吴学谦,在八十年代担任过:副总理、外交部长、国务委员。所以说,吴晓镛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说到这里,俺想顺便提一下:如今坐在朝廷龙椅上的那个人——习近平(以下称“习呆呆”)。他也是太子党,他爹习仲勋,也曾经当过副总理。 吴晓镛和习呆呆,年龄相仿(仅差1岁),两个都是太子党,两个都是副总理的儿子。差别咋就这么大捏?!! 前者,为了揭露真相,可以牺牲自己的前程; 后者,为了个人独裁,可以不择手段,开历史的倒车。
(吴晓镛近照,拍摄时间不详)
作为主要当事人,吴晓镛不但被撤职,而且遭到隔离审查,关押了一年(如果他不是太子党,很可能被关押更长时间)。加到他头上的罪名是:“违反组织纪律,进行反动宣传”。隔离审查结束后,吴晓镛在1990年进入世界银行驻中国代表处,历任翻译、顾问、项目主管。九十年代后期参与筹建凤凰卫视,2001年开始担任凤凰卫视美洲台台长。 六四事件25周年之际(2014),吴晓镛首次接受媒体(香港商业电台)采访并谈及当年的事情。他提到了几点:
在外国讲假话的代价大;在中国则是讲真话代价大。 当时他不赞成学生的活动,但更不接受解放军伤害人民;再加上有同事丧生,因此决定讲真话。
到了互联网时代,官方仍想继续控制言论,非常不明智。
吴学谦因为儿子的事情,仕途也受了影响。当时的总理是李鹏,【六四屠夫】之一,而副总理吴学谦的儿子出了这档子事儿。你用膝盖想一下:李鹏在事后会怎么对待吴学谦? 陈原能/陈元能之前是英语部重点培养的业务骨干,台里面原计划在1989年下半年送他去美国深造。因为此事,“赴美深造”肯定没戏了。事后,据说他还留在中央电台,但被边缘化了(不予重用)。 第3个小故事也发生在1989年,与柏林墙有关。 话说二战德国战败,被盟军(美、苏、英、法)瓜分占领。1949年,“美英法”三国的占领区后来合并为“联邦德国”(以下简称“西德”),苏联占领区建立了“民主德国”(以下简称“东德”)。原德国首都柏林也被类似地瓜分,变成“东柏林 & 西柏林”(分属东西德)。柏林这个城市本身位于“东德”,于是“西柏林”就成为地理上所称的“飞地”——它的周围都是东德领土。 由于“两个柏林”的边界就在城市之中,越过这个边界很容易。很多东德民众就从“东柏林”逃往“西柏林”。一旦到了“西柏林”就等于到了自由世界——可以从“西柏林”再去西德或者其它西欧国家。据不完全统计,从1949~1961年,约有260万东德人从“东柏林”逃往“西柏林”。 (如果你对这种情形感到奇怪,不妨回顾一下毛腊肉统治时期的天朝——那些年,成千上万的人从广东省偷渡到香港/澳门;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从福建省偷渡到台湾)
才十二年时间就逃掉两三百万人,德国统一社会党(以下简称“德共”)领导人的面子挂不住了,苏联老大哥的面子也挂不住了。1961年,苏共头子赫鲁晓夫与德共头子昂纳克商量了一个损招:建造一堵墙彻底隔绝“西柏林”。
(1961年8月14日,东德士兵开始为建柏林墙而架设铁丝网栅栏)
柏林墙经过多次扩建,从原先的铁丝网,逐渐变成【多层次防御体系】,包括了:高墙,围栏,铁丝网,巡逻道路,瞭望塔,碉堡。为了加强威慑力,东德政府要求边防军【直接击毙】企图穿越柏林墙的人。
(高墙之下的开阔地被称为【死亡地带】)
从1961到1989年这28年间,无数东德民众想尽各种奇技淫巧,以便穿越柏林墙。有些人成功了,但大多数人失败了(而失败就意味着死亡)。他们的事迹,真正体现了什么叫【不自由,毋宁死】。
开博第一年,俺曾经写过一篇《学习一下德国人民的翻墙精神》,说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一下。 1989年是风起云涌的一年,天朝发生了“六四事件”,欧洲的共产党阵营纷纷瓦解。从5月份开始,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都开始进行政治改革/民主化转型。这些变化对东德民众产生很大影响。 从9月4日开始,莱比锡民众每周一晚上都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一周又一周,游行的规模越来越大——这样的招数,在东德40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10月7日,东德40周年国庆日,全国各大城市都爆发大规模游行。
10月18日,德共总书记昂纳克在内外交困之下,不得不引咎辞职,换上了倾向于改革的克伦茨担任总书记。(注:很多资料把昂纳克称为“东德最后一个领导人”,其实克伦茨才是“最后一个”——虽然克伦茨只干了一个多月)
11月4日,受莱比锡“每周游行”的鼓舞,柏林爆发50万人参与的大游行。
柏林11月4日大游行,照片摄于亚历山大广场
11月7日,执掌史塔西(东德国安部)长达32年的“埃里希·梅尔克”被迫辞职。 到这时,东德最高领导层已经是一片混乱。
11月9日,东德政府搞了一个新闻发布会,而且是【现场直播】。当时的政治局委员“沙博夫斯基”(Schabowski)念了个新闻稿,其中提到了:要推出一项“简化公民出境”的法案(此法案纯属安抚人心)。当西方记者问他“该法案何时生效”,沙博夫斯基之前没有准备,仓促回答说:嗯,会很快的,不会延迟。 很多东柏林的居民看了电视直播后,产生一个【错觉】——以为柏林墙马上就要开放了(实际上,当时东德政府【并没有】打算开放柏林墙)。于是当天晚间,大量东柏林的民众纷纷涌向柏林墙的检查站,准备过境。 柏林墙有很多检查站(关卡),其中一个位于波荷木大街(Bornholmer)。那条大街是交通要道,聚集的人数非常多。当天在该检查站值班的官员叫哈拉尔德·杰格(Harald Jäger)。他就是这个小故事的主角。 杰格是秘密警察,隶属史塔西(东德国安部),中校军衔。1961年柏林墙建立后,他就已经在边防部队任职——也就是说,他驻守柏林墙已经28年。作为一个虔诚的共产党员,他非常尽职。
(1964年的哈拉尔德·杰格)
那天晚上9点多,检查站外面的民众越来越密集,他打电话给上级军官说“我们必须有所行动”,上级告知“没有接到命令”。他请求增援,上级说“没有增援”。他询问上级“该怎么办”,上级敷衍说“你自己看着办”。 随着时间的推移,检查站外面的人群越来越庞大(增至几万人),且民众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杰格手下只有46人,个个都神经高度紧张。这种局面,一个很小的意外就可能引发大规模流血事件。 杰格不死心,又打了很多电话给其它部门的官员,请求增援,结果都碰壁。有些官员还嘲笑他是胆小鬼。到了11点30分左右,无计可施的他,命令手下的警卫打开检查站的围栏。转眼之间,几万名东德居民欢呼着冲过检查站,逃往西柏林——对他们而言,西柏林就意味着自由世界。 那天晚上,相邻的几个检查站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当其它检查站的负责人发现已经有一个检查站放行了,那他们再继续坚守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各个检查站纷纷开放,允许民众自由通过。等到次日(11月10日)凌晨,柏林墙所有的检查站都开放了——允许自由通行。柏林墙(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倒塌了!
(11月10日白天,数以万计的东柏林居民涌向柏林墙的检查站,准备前往西柏林)
(11月10日夜间,来自东西柏林的群众站在柏林墙上庆祝两德边境开放,背景建筑是柏林地标——“勃兰登堡门”)
(上图:1989年的柏林墙;下图:柏林墙倒塌25年之后)
(哈拉尔德·杰格在柏林墙倒塌25周年接受采访)
柏林墙倒塌之后没几天,共产党在东德的统治也瓦解了。 11月13日,德国农民民主党(民主党派)主席京特·马洛伊达当选东德人民议会(国会)主席。 11月17日,东德成立了联合政府,在联合政府的26名内阁成员中,统一社会党(德共)只占15位; 12月1日,人民议会(国会)通过宪法修正案,删去了宪法里“工人阶级和马列主义政党领导地位”的条款; 1990年3月18日,进行东德成立以来首次自由选举,原先的“德共”改名“民主社会主义党”参与竞选,在议会中只获得 16.4% 的席位,名列第三。 1990年5月18日,东德与西德签署国家条约(关于两德合并); 1990年10月2日,东德政府机关停止工作,西德接收了东德的驻外使领馆; 1990年10月3日,两德统一庆典在柏林举行,两德正式宣布统一。 对专制政权而言,当大厦将倾之时,很多体制内的官员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维护体制,而是如何自保(在体制崩溃时确保自己利益不受损)。如此一来,就会导致官僚系统的效率急剧下降,然后进一步加速崩溃的过程(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比如在柏林墙倒塌的11月9日那晚,没有一个德国官员敢下令镇压,也没有人向柏林墙派出增援。因为这些官员会在心里盘算:如果下令镇压,万一共产党倒台之后,追究责任,自己岂不是要被清算? 引申阅读: 写完这篇博文之后两年,俺专门发了如下这篇,用来纪念“推倒柏林墙30周年”。
1989年的东欧巨变,最惊心动魄的大概要算罗马尼亚了。今天的第4个小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罗马尼亚出了一个比较奇葩的独裁者,叫做【齐奥塞斯库】。他原先是党内二号人物。1965年,总书记“格奥尔基·乔治乌-德”死掉后,齐奥塞斯库成为党内一把手。此人对权力极度贪婪(就如同咱们天朝的【习呆呆】),他在当上党的总书记之后,又陆续兼任了许多职务——至少包括:共和国总统、国防委员会主席、武装部队最高统帅、爱国卫队总司令、经济和社会发展委员会主席……。不光他自己,连他的亲属也担任了重要职务,比如: 他老婆埃列娜以“中央执委会委员”(类似于天朝的政治局委员)的身份掌管党内人事大权,同时还兼任“第一副总理、全国科教委员会主席”;实际上的第二号人物; 他的小儿子(尼库)是“中央执委会候补委员”,已经被指定为【接班人】; 他的弟弟(伊利耶中将)担任国防部副部长兼罗军最高政治委员会书记; 他的弟弟(安德鲁察中将)担任内务部警官学校校长; 他最小的弟弟(扬)担任农业部长; 他的妹夫,(他老家的农民,文化程度不高)竟然升到中央委员兼主管农业问题的书记 …… 由于齐奥塞斯库家族有很多人在党政军担任重要职务,被罗马尼亚民众戏称为“社会主义大家庭”。 比“任人唯亲”更夸张的是——连齐奥塞斯库的爱犬(名叫“考布”)也被正式授予【上校军衔】(这不是搞笑滴,是正式滴)。考布每天吃的狗粮都是从英国进口。那些年,罗马尼亚驻英国大使最重要的日常工作就是:每星期去一趟伦敦的圣伯利公司,为考布采购精致的狗粮(罗马尼亚民众戏称为“上校食品”),这些狗粮会在当日【空运】回国内,然后还有专门的人【试吃】(以确保狗粮无毒)。 作为对比,大部分罗马尼亚民众每天都需要排长队凭票领取限量供应的面包(1980之前出生的天朝读者,应该还记得“凭票供应”吧)。 齐奥塞斯库统治下的罗马尼亚,还有很多奇葩的事情(比如:“打字机执照”、“月经警察”)。考虑到篇幅,俺就不细聊了。 到了1989年,东欧共产党阵营开始瓦解。但是齐奥塞斯库依然很自信,认为罗马尼亚的江山永固。那年12月15日,边境城市蒂米什瓦拉发生反共的示威游行。这个城市紧挨着“罗匈边境”,由于匈牙利刚刚发生了非暴力革命,推翻了共产党,当地民众深受鼓舞。 在东欧共产党阵营中,齐奥塞斯库一直是有名的铁腕人物,作风强硬。他命令保安部队(隶属“内务部”)镇压蒂米什瓦拉的骚乱,导致大量民众伤亡(事后统计:死亡147人,受伤335人,失踪25人) 镇压了蒂米什瓦拉之后,齐奥塞斯库依然自信,觉得危机已过,于是按原定计划出访伊朗(为时3天)。等到从伊朗出访归来,他才发现蒂米什瓦拉引发的抗议活动已经蔓延到全国各地。齐奥塞斯库有点慌了,下令在首都搞一次大型的群众集会,他要亲自对民众发表演说,以此来稳定民心。 12月21日那天,首都的广场上聚集了超过十万人。中午12点整,齐奥塞斯库准时出现在党中央大厦的阳台上,开始激情演讲。下面是他说的第一个自然段:
蒂米什瓦拉发生的骚乱是流氓、暴徒煽动的,是以破坏国家机关和公共财产为目的。这是恐怖行动与反动势力、帝国主义、沙文主义势力相勾结,试图搞乱罗马尼亚的秩序与稳定……
要坚决打退外国的干涉和蒂米索拉流氓集团的动乱!
以往齐奥塞斯库作公开演讲,每当他讲完一个自然段,下面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但在21日那天,他刚讲完这段,稍作停顿,准备等待掌声响起;突然间,广场上有个人高喊:打倒齐奥塞斯库!
紧接着,广场上又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喊出了:打倒刽子手!打倒共产党各种“打倒XXX”的口号响彻云霄,首都民众压抑多年的愤怒彻底爆发出来了。 广场上的群众不光高喊口号,而且打算冲击党中央大厦(那栋楼就在广场边,齐奥塞斯库就站在阳台上)。现场的保安部队意识到局面失控,先是鸣枪示警;示警无效之后,开始朝集会的民众开枪。 那天的公开演讲,由罗马尼亚国家电视台负责【现场直播】,因此全国有很多民众都在电视上看到了上述这一幕……就在那天中午,就在那个广场上,罗马尼亚革命开始了。
(被保安部队击毙的民众躺在大街上)
在今天的几个故事中,只有这个故事的小人物是彻底的无名氏。没有人知道那一嗓子是谁喊出来的,也不知道此人是出于什么动机?如果他喊了那句口号之后没有得到呼应,他立马会被广场上的便衣(秘密警察)逮捕。并且很有可能会以反革命的罪名处决。 喊这个口号的人,冒着坐牢甚至处决的风险,拉开了罗马尼亚革命的序幕。 21日(齐奥塞斯库演讲当天) 首都民众继续进行大规模示威游行。 齐奥塞斯库要求国防部长米列亚调正规军到首都执行戒严任务(准备“血洗”)。米列亚比较有良心,拒绝当屠夫,还说了一句【人民的军队为人民】。
(布加勒斯特街头的示威者)
22日 反对派成立“救国阵线委员会”(以下简称“救国阵线”)。“救国阵线”推举伊利埃斯库为领导人(此人曾经是罗共高层官员,因为批评齐奥塞斯库搞个人独裁而被罢官) 官方宣布米列亚自杀身亡。事后出现两种猜测:其一认为米列亚因为进退两难,不得不自杀;其二认为齐奥塞斯库派人把米列亚干掉然后伪造成自杀。 由于米列亚在军中的人脉,他的死亡引发了军队的分裂——部分中高层军官宣布倒戈,转而效忠“救国阵线”;还有一些军官宣布保持中立。但是内务部所属的保安部队依然效忠齐奥塞斯库。于是两派开始打内战。有很多首都市民加入“救国阵线”一方,参与街头巷战(下面是当时的照片)。
(支持“救国阵线”的民众坐在坦克上)
(支持“救国阵线”民众参与街头巷战)
临近中午时分,首都民众攻占党中央大厦。在民众占领大厦的前几分钟,齐奥塞斯库乘坐大厦顶楼的直升机逃走。 23日 齐氏夫妇从首都逃亡到另一个城市,途中被路人认出,并被“救国阵线”的士兵抓捕。之后关押在罗马尼亚南部的登博维察县兵营。 24日 当天上午,“救国阵线”的核心成员聚集在国防部,宣布成立临时政府。 效忠齐奥塞斯库的保安部队攻打(关押齐氏夫妇的)兵营,准备劫狱。双方爆发激烈枪战。保安部队的劫狱计划失败。 25日 内战还在继续。考虑到之前未遂的劫狱行动,“救国阵线”领导层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匆忙成立了一个特别军事法庭,根据刑事诉讼法规定的特别紧急程序,对齐氏夫妇进行审判。特别军事法庭宣布五项罪名成立,判处齐奥塞斯库夫妇死刑,立即执行! 齐奥塞斯库的民愤太大,连行刑的士兵也对他恨之入骨。宣判之后,齐氏夫妇被带到室外的空地等待枪决。结果,3名行刑队的士兵一看到齐氏夫妇二人站定,还没等行刑队指挥官下令,就开始拿枪扫射,一直把子弹打光。埃列娜的头被打爆,脑浆溢出。据说两人身上共有90多个弹孔。
这就是暴君的下场!
(齐奥塞斯库夫妇被打成蚂蜂窝)
26日 “救国阵线”公布了审判和枪决的视频。效忠齐奥塞斯库的保安部队纷纷缴械,罗马尼亚革命胜利。
(革命胜利后,罗马尼亚官方通讯社公布了齐奥塞斯库枪决后的照片)
今天写的这几个小人物,都只是非常普通的民众。他们既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民运人士或异议人士,他们甚至对政治都了解甚少。但是,当他们处于历史的转折点,历史需要他们作出抉择时,他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美国人权领袖马丁·路德·金有一句名言:
每当有事情发生, 懦夫会问:“这么做安全吗?” 患得患失者会问:“这么做明智吗?” 虚荣者会问:“这么做受欢迎吗?”
但是良知只会问:“这么做正确吗?”
假设许多年以后,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或许你也处在某个历史的转折点。 当需要做出抉择时,如果你能想起今天这篇博文,并做出【正确的】决定。俺将不胜荣幸 :)
俺博客上,和本文相关的帖子(需翻墙):
《回顾六四》(系列)
《美苏冷战的缩影——柏林墙简史(多图)》
《为什么马克思是错的?——全面批判马列主义的知名著作导读》
《面对共产党——民国人文大师的众生相》
《最“纯正”的共产主义政权——红色高棉简史》
《影评:<苏维埃往事>——帮你看清苏联和纳粹的共同本质》
《北朝鲜金氏王朝的崛起——聊聊金日成的历次大清洗》
《人类自由的三大死敌——谈谈“共产运动、纳粹主义、政教合一”的共性》
《学习一下德国人民的翻墙精神》
《每周转载:耶鲁教授关于【政治素质】的20条建议(俺的翻译及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