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生活的夫妻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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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便捷,带来了工作选择的可能,一些夫妻开启双城生活模式,工作在一城,而婚姻生活在另一城。拉开距离的夫妻们体验着新的关系模式,在维系情感处置矛盾上,也面临多重挑战。

王菁与丈夫的时间是割裂的。凌晨三点她熬夜写稿时,丈夫已在睡梦中,早7点丈夫出门赶公交,她还未起床。晚上9点,她从国贸下班,赶地铁回出租屋,在武汉的丈夫和两岁儿子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开始讲故事。

夜间地铁,都是回家的人。王菁拨出电话,伴着隧道的呼啦声,讲不了几句,丈夫就会提醒说:“挂了吧,儿子要睡了。”精疲力竭的王菁一个人回到租住处,寂静的屋内黑沉一片。

只有周末的视频电话,可以短暂地缝合平行的时间线。通常丈夫会带着儿子逛公园,一边招呼孩子一边举着手机直播,“宝宝把球踢给爸爸”,“快跑快跑”。王菁在屏幕的另一边,应声附和。这样的电话,通常会持续一两个小时。

从北京到武汉1150公里,一年多来王菁往返两地。她和丈夫约定,每半个月回武汉一次,陪伴家人特别是儿子,然后周日晚再登上回京列车上班。疫情和一些小意外,并不能让半月团聚总是如愿。原本,王菁觉得自己可以兼顾好工作和家庭,可时间一长,距离就滋生出一些裂痕。

在北京,王菁有次接到物业停水通知,本想打电话给家里的婆婆,提醒她备好饮用水,但很快被事情打断,再想起已经是下班时刻。电话那头婆婆说丈夫早已打过电话,“家里是指望不上你了。”

一次,王菁在便利店买午饭,看到柜台挂着玩具车,她马上买下来。晚上她与儿子视频,拿出小汽车,孩子高兴得跳起来,伸手要来抓。儿子一岁时,迷上各种汽车,公交车、消防车、警车,最喜欢的是火车,因为丈夫告诉儿子坐上火车,就可以去北京找妈妈。

与王菁的困扰不同,35岁的杨明选择结束与妻子一年的双城生活。2020年年底,他主动辞职,从成都回到濮阳老家。重新在一起生活的第十天,家庭气氛呈现出一丝微妙的变化。起初妻子提议他在濮阳找个兼职先干着,杨明没有搭话,再后来妻子就几次说他作为男人毫无生存压力。

杨明加班熬夜晚睡成了习惯,躺在床上玩游戏,妻子嫌他吵着睡眠。“无法忍受双城生活”和“想要自己的空间”,两种声音在杨明心中冲突,他甚至怀想两地分隔时,至少夫妻俩相安无事。

像王菁和杨明一样,双城生活开始成为一部分都市夫妻的选择。交通的便捷,降低了双城生活的痛苦程度,当心仪的人在一城而心仪的工作在另一城时,不必做选择题,而许多婚姻中人,亦可支持伴侣去追求职业发展。选择双城生活,既考验个人情感,也考验着家庭里的亲密关系。

双城生活则让32岁的纪敏找到了与丈夫之间的合适距离。2020年10月,丈夫所在的邻市工厂要求半个月休假两天,日常不得随意回家,身在江苏淮安的她,也开启与丈夫的双城生活。

最初,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纪敏感到很不适应。不过当天晚上她就尝到了甜头。一米八的双人大床上只有她和6岁的女儿,转头一看还空着好大一块地方。要在平时,她总被挤在最边边角落,她的丈夫每次睡觉都会从床边往里空出30公分,弓形睡姿会占去大半个床铺。纪敏只得整个晚上不停地推他。

接下来几天,纪敏感到世界清净了许多,她不再为老公脱完鞋不放到鞋架上而发脾气,也不用洗他换下来的内裤。房间被她布置得整整齐齐。

偶然,躺在床上时纪敏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真自由!”女儿听见后问道:“妈妈,自由是什么意思?”

“就是爸爸每个月把他的工资交给我,却不跟我们住在一起。”纪敏说。

追寻职业发展,是夫妻们选择双城生活的主因。2019年,杨明的妻子在成都一家三乙医院工作,试用期6个月,每月工资仅一千多,刚熬到转正她就决心辞职。情绪动荡的妻子萌生了回河南濮阳老家的念头。

“你让我去试一下吧。”妻子多次试探杨明的态度,并在私下查看当地工作机会。杨明心生恼火,反问妻子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家,想过3岁的儿子。” 在杨明看来,成都与河南濮阳相距1400公里,妻子选择双城生活就意味着抛家弃子。

可妻子态度坚决。原本她在一家三甲医院做了两年规培生,医院从医师水平到器械配置都是行业头部,而工作所在的三乙医院落差明显,医院内的人际关系也令她苦不堪言。她想去更好的单位,可作为新一线城市的成都医院单位往往要求硕士学历,根本投靠无门。

杨明在成都的事业一直很稳,他在一家游戏公司担任项目经理,手下管理着20人左右的团队。2014年他就在成都买了房子和车子。妻子回濮阳有可能进三甲医院,可他却在那里根本找不到工作。拉锯之下,夫妻俩大吵了三天三夜。杨明提出,如果走就离婚,妻子沉默了。可仅过了两天,妻子又说要回家照顾中风的父亲。杨明觉得这纯属借口,岳父中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妻子的妹妹一直在老家照应。

杨明妥协,妻子前去面试,并且成功取得职位。2019年春节,杨明一家回濮阳过节。节后,杨明带儿子返回成都,妻子留在了当地。临走前,心灰意冷的杨明同妻子订下三年之约:三年不到主治医师,就回成都。

王菁选择北漂之初,也遭遇了家人的反对。亲人们很难理解,她与丈夫2015年就在武汉买了房,生活稳定。王菁原本在杂志社工作,入行两年,传统媒体被新媒体冲击得七零八落,她失业了。同事们纷纷选择北上南下,只有她受困于房子,留在了武汉。

换了四五份工作,跳槽让王菁精疲力竭。网络上有个“武汉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的投票,“没有互联网氛围”成为票选最多的答案之一。

丈夫是家里唯一支持王菁的人,同为文科生,他非常理解妻子的职业追求,也愿意默默支持她。丈夫性格犹豫,容易瞻前顾后,王菁却果敢些,两人约定先派出王菁外出闯荡。

最初北上找工作时,王菁往往选择在简历中“隐婚”。北漂一年后,家庭里又掀起催生的议题,为了安稳后方,王菁回到武汉生完孩子,又再度北上。有了孩子,王菁的双城生活多了一份担待,她想给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条件。

双城生活的几个月里,也让纪敏重新审视了自己和丈夫的关系。丈夫是个过度乐观的人,在外人看来,眼高手低。丈夫从事装修生意多年,自己带小团队招徕生意,收入很不稳定。作为全职妻子,纪敏只得在家祈祷丈夫每月按时收到账款,周转不济时,只得靠花呗度日。

丈夫也曾想各种办法增加收入,他去青岛、去常州务工,待不了几个月就灰溜溜地回来,没有赚到一分钱。有一次,丈夫在扬州揽下生意,兴冲冲接纪敏和女儿过去,没想到一家人只得挤在只有一张床的单间里。

去年,丈夫提出去工厂工作,纪敏认为他吃不了苦,没想到坚持了下来,这使她稍微对丈夫状态有了改观。“我很清楚,我的幸福生活和他的稳定联系在一起。”纪敏说。

图|难得的父女时光

80后、90后成长于极速城市化的时代,生活工作模式的巨大变化,给伴侣间的亲密关系带来了新的选择。婚姻基础是个体独立,在一段关系之中,个人仍旧可以追求自我的职业发展。一项调查显示,高达74.4%的人群,平均每天陪伴伴侣的时间不足一小时。可见,亲密关系在陪伴之外,有更丰富的意涵。

双城生活,无疑是一种新型关系模式的实践。其中,夫妻们既要面临距离带来的孤独和信任问题,也感受着新的关系的特别体验。

王菁的丈夫在国企,工作稳定,准时上下班。“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模式在他们家反了个,丈夫是照顾家最多的那个人。儿子的尿不湿尺寸,喝的奶粉品牌,穿的衣服尺码,他都更为清楚。尴尬出现在出门遛娃,在一堆妈妈群里他融不进去,也只有在这时,他会向王菁求助:“快回来吧,你儿子想你了。”

每半个月才回一趟家的丈夫,在纪敏眼中也越来越顺眼,分离增添了彼此的顾念,每当厌倦再次来袭时,丈夫又踏上了工作的路途。

纪敏与丈夫会在晚餐后视频电话,询问彼此一天的生活,分享发生的有趣的事。纪敏也感受到丈夫的变化,他独自住一间屋,收拾得还不错,透过视频她看到床上被子是叠好的,衣服也没有乱丢。丈夫买了一个漂亮的大鱼缸,养了许多小鱼,为了让小鱼们过得开心,他还养起了水草。

过去丈夫工作动荡,牵动着纪敏内心的不安全感,表现出来就是敏感、暴躁、喜怒无定。为此,纪敏对丈夫有颇多语言暴力。肃杀氛围之下,丈夫往往举止失措,连鞋子放在哪里都不敢决定,被子叠不叠,也要问纪敏。

分开后,纪敏有更多机会去审视自己,她觉察到自己的性格缺陷,丈夫在社会上闯荡,往往遭逢各种恶意,十分不易,回到家还会主动做饭。想到这些,她对丈夫也多了温存。

分离也不总会让夫妻察觉彼此的需要,距离也会让原本破碎的关系,生出新的嫌隙。杨明的妻子回到濮阳后,常常因思念孩子而哭泣,又提出想把孩子接到身边自己带。杨明呛她说:“分开是你自己选的,你就必须要承受。”几次三番,两人为小孩的事拉锯不断。

分离三个月后,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朋友都说他不该这么做,孩子留在身边妻子还有回来的可能,杨明也曾这样“卑鄙”地想过,但放弃了,他不想这样。

双城生活带来的家庭烦恼,让身处盛年的杨明提前感受到了中年危机。2020年年中,杨明在项目统筹中出现重大失误,作为负责人他被降职调离岗位。游戏研发这个职业,越往上走他觉得越难,受限于市场、用户喜好,十几个项目能火的寥寥无几,几千万的资金砸下去没有一点水花。

图|杨明的公司,深夜还在加班赶工

妻儿远离自己,让杨明度过了最糟糕的一段日子,他彻夜失眠,陷入自我怀疑。2020年下半年,他终于熬不下去,辞了职,一个人默默打包行李。他把成都的房子出租出去,前往濮阳和妻儿团聚,重新开始。

在濮阳生活的两个月,杨明形容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争吵每天都在发生。让他感到绝望的,是他丝毫感受不到妻子的爱意。他过敏性鼻炎发作,本想让在医院工作的妻子推荐医生,妻子嫌麻烦,他自己跑去就医,开了一百多块钱的药。妻子回来看见随口说,上回自己牙疼也没去看,忍一忍就过去了。

杨明意识到与妻子的隔阂已经很严重,凝结成黑块,无论双城生活还是团聚,都无法消融。待了两个月,杨明主动离开濮阳,没有回成都。他向一位环游世界的朋友打听,到武汉考取了海员证,做了一名水手。“我想换个活法。”他说。

今年2月到7月,大半年的时间,他往来于台湾到江苏的航线上,海上极少有信号,与陆地失联。在浩瀚无尽的海面上,他独自度过一个个白昼与黑夜,没有上过岸。

图|杨明工作的货轮停靠高雄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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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周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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