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一个“真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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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Rodrigo Santos from Pexels

文 / 呦呦鹿鸣

刚刚过去的4月1日，是“愚人节”。

在欧美传统中，这是一个相互娱乐的日子，因为约定在这一天说假话不用负责，人们热衷于炮制各种耸人听闻的新闻。

比如，有一年愚人节，一家媒体报道说：大作家马克.吐温去世。结果呢，当亲友赶来吊唁，却发现马克.吐温正在自家书桌前写作。正当大家为被骗而义愤填膺，马克.吐温淡淡说了一句：“这天是愚人节啊。”于是，众人恍然，莞尔。2002年4月1日，加拿大一家电台的两位喜剧播音员决定找个“更难欺骗的家伙”来开心一下，就打电话给微软公司总部，声称是加拿大总理办公室工作人员，要让盖茨接听总理电话，结果盖茨秘书没有核实对方身份，两名冒牌政要就这样与盖茨侃侃而谈十几分钟。2010年4月1日，约旦一家媒体头版煞有介事地报道说外星人乘飞碟降落在沙漠小城贾夫，外星人身高近3米，飞碟将整座城市照亮，城里通讯中断……结果众多市民信了，展开疏散与搜寻，直到该报总编出来说：只想博大家一笑。

一个新闻谨严的社会，每个人都字斟句酌，水至清则无鱼，多少会让一些人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愚人节新闻”应运而生。

中国国内第一次“愚人节新闻”尝试发生在1993年。当时，《中国青年报》社会周刊组织了一次“幽默新闻大赛”，发出征稿后，每天收到几百封投稿，装满两大麻袋，到了4月1日，推出愚人节专版。选登内容包括《重奖知识分子新政策出台  博士可生第二胎》《金庸复出》《济南将铺设啤酒管道》《买假货不必用真钱》等等。专版最上方“说得跟真的一样”，右上角专文告示“本版全部文章都是幽默新闻创作赛征文作品，不可信以为真”。

这是国内第一次“愚人节新闻”尝试。但，编辑的这些提示被有意无意忽视了。4月1日当天上午，外电报道《中国官方媒体中国青年报称放开博士生二胎》，反过来传入国内，引起轩然大波（当时正是计生政策执行最严格的时代）。还有一些文摘报刊，也是这样操作，略去中国青年报的编者告示，将单篇幽默新闻当严肃新闻转载。

社会周刊主编杨浪先生为此承担责任，行政记大过，免去主编一职。不久，杨浪先生离开了《中国青年报》，前去参与创办《三联生活周刊》。昨晚，我向杨先生求证当年细节。恰好他正在写对当年的回忆，便直接发给了我：

那天一早我就到了办公室。因为预感会有麻烦，我安排整个部门去春游，留我值班。 

那是1993年的今天。

大约九点多，老徐推门进来，一看就知道他急了，脸崩着，急火攻心，鼻子有点红。

“你是怎么搞的？谁批准了你搞这么一个版？！”

我有些语塞“…跟您报过了…后来用’幽默新闻大赛’公开征稿的…”

“我跟你是怎么说的？！我是说最多用点国外愚人节的逸事，没让你搞这么个版！”然后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团中央刚刚问过了，好几个部委都在问，这个篓子你捅大了！”

上面过问，报社自己一定得把过程搞明白，内部处置是下一步的事。

“你的人呢？”

我告诉老徐，昨天出完版，今天都休息了，我在盯班。“如果给您添麻烦了，我承担责任。”

……

离开报社时，老徐最后一次和我谈话，道：“知道你是看书的，读过《屈贾列传》吧？”

2011年，中国青年报60周年纪念，已退休的老徐发言，不无勉慰地说到杨浪：“大兴安岭的报道，看到杨浪光着膀子在办公室浑身是汗的在编稿子”，“那年那个愚人节呀，唉呀，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众人哄笑。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青年报》是国内最有活力的报纸之一（个人认为可以去掉“之一”），杨浪正是其中代表人物之一。他主持编辑的系列报道《红色的警告》《黑色的咏叹》《绿色的悲哀》（记者李伟中、叶研、雷收麦、贾永），全景式回顾了大兴安岭火灾过程，这组“绝对不歌功颂德”的报道无限靠近真实，迄今依然是新闻业严肃特稿巅峰之作。

正是因为同样一批人之前操持着大兴安岭火灾系列报道这样纯粹、干净、真实的新闻，才会有后面1993年愚人节专版这样的“幽默新闻”。杨浪先生说，当年的老同事们一直保持联系，而且微信群群名就叫“4月1日愚人节”，因为一个专版，这伙曾经的年轻人已经保持了28年的欢乐和友情。

就我视野所见，“愚人节专版”在1993年《中国青年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媒体也没有出现过，成了绝唱。

但为什么“愚人节新闻”只能昙花一现呢？我想，恐怕是它意外触碰到了一个文化敏感区，以至于过于突兀，超越了时代。

我在新闻一线工作了十几年，所谓的新闻里，瞒报、谎报、选择性报道、虚假报道、有偿报道、有偿不报道，比比皆是。

许多人责怪新闻界，其实新闻界反而是相对干净的。毕竟，我们在日常中听到的假话太多了，我们听到的各种从来不负责的假话太多了。诸君请试问，在单位工作中，多少人把精力放在“瞒上”“媚上”上？老板爱听的假话费尽心思地说，乃至“逢君之恶”，就是不说真话。诸君请试想，我们教育孩子要诚实，但又为什么让孩子们写十几年的假大空套路作文？敢说真话的老师也没几个，家长们更是一遍遍在孩子面前说着五花八门的谎言，表演各种口是心非。

以上这些，都是表象，它们的底层逻辑是什么呢？我的个人总结是：存在两套话语系统——一套话语是明面上的，一套话语是私底下的——一套显规则，一套潜规则；各自运行，互不打扰。许多追求“成功”的人，终其一生，都只在这一点下功夫：习得在两套系统中切换自如的本领。因为他们深信：切换本领越高，在食物链上的位置越高。

举个最近的例子。比如，2022年3月31日，在4月1日愚人节的前一天，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了关于傅政华的通报。细看通报，我们就会发现：每一条描述的背后，指向的都是这个前正部级高官的“伪”与“假”。以下为通报原文，加重字体是我加的：

经查，傅政华完全背弃理想信念，从未真正忠诚于党和人民，彻底丧失党性原则，毫无“四个意识”，背离“两个维护”，政治野心极度膨胀，政治品行极为卑劣，投机钻营，利令智昏，为达到个人政治目的不择手段；

参加孙力军政治团伙，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在重大问题上弄虚作假、欺瞒中央，危害党的集中统一；

妄议党中央大政方针，长期结交多名“政治骗子”，造成恶劣影响；

长期违规领用和携带枪支，形成严重安全隐患；

对纪法毫无敬畏，执法犯法，徇私枉法，擅权专断，恣意妄为，造成严重恶劣政治后果；

长期搞迷信活动，对抗组织审查。

无视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特权思想极为严重，生活奢靡享乐，长期违规占用多套住房、办公用房和多辆公车供个人及家庭享受，长期安排多名公职、现役人员为个人及家人提供服务，频繁接受高档宴请和旅游安排；

在组织函询时不如实说明问题，在干部选拔任用工作中为他人谋取利益，严重破坏政法队伍政治生态；

贪婪腐化，大搞权钱交易，非法收受巨额财物。 

被调查之后，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大骗子”浮出水面。现在，我们再来看《法制日报》一篇有关傅政华的新闻报道《司法部部长与30名律师界代表共话学习宣传贯彻宪法》，全文7292字，2018年3月30日发布。通篇话里有话，话外有话，套路一个接着一个，集“傅式表演”之大成，深得“两套话语体系并行运转术”精髓。比如下面这段，宾主你来我往，严丝合缝，彼此心照不宣，十分款恰：

“宪法修订通过后，贯彻落实宪法，实现依宪执政，是下一步律师界的重要任务，也是律师行业的神圣使命。”陈有西道出了自己的心声，“36万中国律师是国家法治建设的重要力量，在宪法修订、依宪治国的大环境下，期待司法部进一步加强这方面的领导，加强对全国律师贯彻执行宪法的指导，让中国律师行业中的维护宪法权威的行动，同立法机关、行政执法机关、司法机关形成有机协调的配合，让律师在依宪治国的进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听完陈有西的发言，熊选国副部长向傅政华部长介绍说，陈有西曾经在政府部门供职，是一名资深的老党员。

“有多少年党龄了？”部长亲切地问。

“部长好，我是个有4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陈有西一脸自豪地回答说，在场也有几个人纷纷举手，称自己的党龄都在40年以上了。

“不瞒你们说，我都有45年党龄了。”傅政华部长也报出了自己的党龄，随后还询问了当前律师行业中党员所占比例。

“32%左右。”现场有人回答。

对于这样一个数字，傅政华部长觉得虽然很不错，但还是有些“不够”。他收起笑容郑重地告诉大家，律师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要坚持党的领导，如果能够将党的领导这一点抓住抓好，就一定能够打开一片新的局面。

这样的报道，对于我们汉语写作者而言，是目睹母语被重度污染之后心痛莫名的感觉，但关键还不是字数有七千多字之多，而是他们真演得出来。

早在一百多年前，严复先生就痛心总结了：“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说假话代价很小，收益很大。这样一些人，是在两套话语体系中自如切换的既得利益者，尤其是其中窃取了“刀把子”的人（比如傅政华长期位居警方高位），既奸又狠。面对这样的一些人，说真话的代价太大。因为说真话的人只有一套话语体系，天然处于弱势。古往今来，因为说真话被杀被关被废被驱逐的场景，不断上演。相比上战场，说真话的风险高得多。

为什么“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就是因为真话太少。

所以，我觉得，相比专门来一个愚人节让大家安全地说假话，我们更需要专门来一个“真话节”让大家安全地说真话。 

只有当我们日常说了足够多的真话，看到足够多干净纯粹的新闻，我们才能积累足够多的感知力去体会“愚人节新闻对抗无趣的趣味”。

当然，我知道，这个想法终究是天真，因为，恐怕没人会承认自己平时在说假话，在做假新闻。由此也就没人会承认“真话节”的逻辑基础。

每一天，我都想说很多话，但因为能力不足，很多话又不能说或者说不了；每一天，我都目睹一些说真话的人深陷泥潭，但因为能力不足，不能给予支援；每一天，我都目睹一些朋友被假话迷雾所包围而渐渐看不见道路，但因为能力不足，不能帮他们驱散迷雾。这些都让我感到懊恼。还是日拱一卒吧，每个人的能量都是极其有限且渺小的，我就在呦呦鹿鸣尽量多说一些真话，多说一些人话，营造一个个人的“小气候”吧。这样，有朝一日，我恐怕也可以有机会和朋友们一起体验一次“愚人节消息”的幽默与趣味。

杨浪先生和我分享说，他退休后的生活目标是——“做那些既有意义又有意思的事”，这样，有没有愚人节，生活都是鲜活的。

真好。我不禁心生羡慕。在这个阶段，真实的，就是鲜活的。

20220402呦呦鹿鸣 

《理想再温和，也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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