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垃圾场”奔走的一周,我们的爱与抗议 | 人在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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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好笑,两公里外要盖一座垃圾处理厂,我们折腾了好几天,愤怒得不行,结果回头看到,离家几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座水泥厂,我住这里3年了,才刚刚知道。你说,我们这都是在图啥啊?”

配图 |《理想之城》剧照

人在城中丨连载

2022年上半年,我和女友在海南、上海、珠海辗转工作,“完美”避开了疫情,下半年才回到了香河。女友的几个电影美术项目接连搁浅,她心灰意冷,重燃做导演的欲望,开始剪辑3年前就拍好的部分素材,顺带也把我回家创业失败欠下贷款的事抹去不提,好像是突然就看开了,只让我好好写自己想写的作品,以后做她的专属编剧。

香河隶属河北廊坊市,但离北京近,北部新城盖起了成片的高层住宅,住的基本都是“北漂”。女友那一套40来平的房子就在这里,是某大型房企的楼盘,3年前接的房。这3年,只要我俩不天南海北地跑,都会回到这里。和我们同住的还有“油米”——一只黑猫,是我和女友在一起后第二年收养的,现在已经7岁半,整天吃饱睡,睡醒吃,足足有17斤重。我们不住在这里时,它便被寄存在女友在北京的姑姑家。

小区属于楼盘的二期,内部环境还不错,有多样品种的灌木和枫树,小型健身区和儿童游乐区,还有小径通幽的橡胶跑道。以前我总感觉小区人不多,下楼散步时只能零星见到些小孩和老人,夜里亮起的窗户不足1/10。倒是这次回家后,尤其后续封控期间,觉得这里稍微热闹了一点。

小区外面,方圆十里都是密集高耸的住宅楼,此外就是废弃的荒野,几条水泥路全都坑洼不平——地产商只负责属于自己的地段,路和路之间有不少“断口”,一下雨全是积水和淤泥。

没有山,没有海,风大、尘土多,作为一个南方人,我有非常确切的不喜欢这里的理由,但这处房子几乎是女友存下的所有财产,也是我们想要长期在一起唯一的落脚点,一处避世之所,一个有安全感的家。

转眼回香河3个月了,期间,疫情反复,我们也把自己关起来,没出去见过一个朋友。平日里我和女友最常做的活动便是散步,一般只去两个区域——小区花园,以及边上被冠上“哈洛小镇”之名的地产商业街。这几年疫情,商业街上的餐馆基本都倒闭了,只剩下一家麦当劳和一家火锅店。这3个月里,我们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走到“小镇”尽头的麦当劳买甜筒。

“小镇”内部贴满了墙报,自诩为英伦风格,其实就是一条南北向的长街。街两侧种了枫树和银杏,才几年的树龄,不高大,也不茂密,树枝上另缠了一部分假树叶,黄的银杏,红的枫叶。其实,别说是树叶,连这个“小镇”都是假的,路标上都是从不同英国文学名著里摘录的地名。

往前走走,还有几块假装成高尔夫球场的草坪,看着平整干净,踩上去才能感觉到凹凸不平,蟋蟀蹦跳不停。一条能看得到头和尾的人工小河,两岸用铁网围住,中间被人剪了个豁口,两三个钓友隔三差五在那儿坐着,没见他们钓着过一条鱼。

靠近售楼部有一座小型的“莎士比亚花园”,两圈玫瑰花丛假装是迷宫,里面有一座六角亭,地上刻着6部莎士比亚重要作品的年份。另外还有一个被命名为“哈洛城堡”的儿童游乐园,主体是一座两层楼高的滑梯,此外就是跷跷板、秋千和沙坑。

夜晚降临后,街上会有几个小摊子卖儿童玩具和小零食,摊主都是手臂有文身的大汉,应该是不想回家,扎堆找个由头出来玩手机,也算是给这条长街带来点“商业氛围”了。原本规划为商业区的部分,小半房体都只是贴在墙体上的图景板,像是剧组置的景——可能这也是女友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好像又回到她熟悉的剧组。

这个2021年年底刚刚完工开放的“小镇”,虽然夹杂着虚假,但看着特别干净,像是荒漠中的一小片绿洲。大半年过去,手机地图还不知道这里又新修了一条北部新城最好看的路,开车时导航总是不停地让我们掉头。

“最好大家谁也别开车。”女友这么说,“这条路太好了,不适合开车,更适合散步。”

女友常给她妈妈打电话,说我们小区和周边都修得可好了,“像是北京的蓝色港湾,没有商业区的蓝色港湾”。我取笑她,但是她很认真反驳,说自己是打心里觉得像,“就差商业区了,要是再有个电影院、一家书店和游泳池就更好了,买房之前,他们承诺的小学和福利院没有也无所谓”。

中秋前夕,我们在长街上走了好几趟,直到月上中天,游乐场的灯光熄灭,我们还在街上。游乐场的边上有个小环岛,中间立着一块5米多高的方尖碑,这天,工人们运来一只镀了金色的不锈钢老鹰,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竖立了2年多的方尖碑只是个底座。

我俩坐在路边的长凳上,看他们用吊机把那只老鹰吊起来安装在顶端处,整整看了有1个多小时。等工人收工后,我们过去围着环岛转圈,抬头看着那只老鹰。我说想起了电影《柏林苍穹下》,女友说,这和她家里的一只木雕老鹰几乎一模一样。

“自从小时候我爸不知从哪里弄回来这么一只老鹰后,家里就一直出问题,先是我爸妈离婚,然后奶奶去世,最后爸爸得了癌症,也跟着走了。”这只木雕最终落到女友的手里,爸爸的遗物不好直接扔掉,她带着它搬了好几次家,结果恋爱都没有好结果。她嫌它煞气太重,就用布包起来再装进纸箱里,往后都藏在衣柜顶上了。

如今有一只更大更重更凶的老鹰突然冒出来了,女友难免“忌惮”。“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放一只老鹰雕像在这里。”说完,她就拿出手机查,告诉我说,是拿来化煞辟邪用的,“如果家里没有煞气,不应该放,只有风水不好的地方才放。”

为了排解女友心中的郁结,我只能陪她又在长街上走了一趟。回家后,她突然在卧室里叫我:“快过来看!”我以为是油米又在床上摆出什么奇怪的姿势,可进屋后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去撩起窗帘看一下。”

我看到了——窗外社区的小广场上新布置了一圈彩灯,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小雪花,不知道是为了迎接中秋还是国庆或者圣诞节,也可能是元旦和春节。

“下午就看到他们在那布置了。”我说。

“好吧,就是撩开窗帘,突然看到那些小彩灯有一种小小的惊喜。”

我知道女友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家、这个小区。但她会喜欢这些原本随处可见的彩灯还是让我产生恍惚感,好像在奥斯维辛生活了多年,她还是个穿条纹衣的小女孩。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已经到了看见一些彩灯都会从心里发出赞叹的地步了。

女友确实喜欢这里,很快,她便为了这个香河“蓝色港湾”开启了战斗。

2022年9月13日,中秋假期刚过。我半夜3点睡下,迷糊中,就听到楼下用喇叭在循环播放让居民下楼做核酸的通知。我知道已经是早上5点了——这个广播要一直播放到7点半,覆盖完核酸检测这2个半小时。女友跟社区和物业都投诉过,抗议还是有效的,检测开始的时间往后延迟了半个小时。

我和女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般都不会去做核酸。等我再次醒来,已是下午2点。起床后,我看到女友正坐在书桌前,双手捧着手机飞快打字,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自从吃了1年多抗焦虑的药,她很久没有这样自言自语了。问她遇到什么问题了,她头也不抬:“先和别人聊,晚点再告诉你。”

3个多小时后,她的眼睛终于离开手机屏幕,对我说:“县政府出了一个公告,要在我们家两公里之内建一座建筑垃圾处理厂,小区群里正在讨论应该怎么办。”

女友是在社区买菜群里看到有人转发这条政府公告的,随手便转发到小区业主群里。群里所有人都被“垃圾”两个字刺激到了,女友也不例外,而且更为抵触——她害怕得癌症,非常害怕,她的东北朋友们,没有谁家里没人得过癌症的,都怪那些大烟囱。

我问她经过大半天的讨论,群里得出什么结论了。她说:“大家都坚决反对建垃圾厂这件事,准备联名向县政府进行抗议。”女友情绪激动起来谁也控制不住,在群里问有没有懂法律的人,可以起草一份抵制抗议书,然后一起签名。此话一出,本来聊得热火朝天的群,突然就沉默了。女友再次发出一个问号后,才有零星的回复。

“他们说得对,建议既然是我提出的,那就我来写吧。”女友说完后盯着我看,“要不,你帮我写一份?”

我去厨房煮咖啡,路过书桌时和她说,我从来没有写过这类东西,而且不知道事情原委,让她上网找一份模板,最后我可以帮忙修改调整一下。接着,她又花了个把小时,上网查别处地方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的,同时下载了一份别人的抗议书,修改一遍后,问我有没有问题。我让她先发到群里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也试探着问她:“是否确定要管这件事了?”女友是个非黑即白的人,没有灰色地带,容易钻牛角尖,遇到事儿很可能就会要耗费一两个月在上面,其他什么也顾不上。

“不是我要管,是我们大家都要管,必须管到底。这要是建了垃圾场,房子还能住人吗?先不说影不影响健康,就是灰尘和气味都会让人受不了。”女友还在气头上,“总得有愿意干的人,他们到时候支持就行了。怎么,你反对我做这件事吗?”

我和她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这里是你的房子,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你确定这条信息是真实的?”

女友先给我看了政府部门在公众号上发的公示,再给我看一个微博视频号——有个大姐已经去现场考察了,情绪激动,视频里镜头对准了围墙外边立着一个的蓝色公告牌——“项目占地7.2公顷,公示时间为30天”。

“这垃圾场离最近的那个S兰小区才800米,你说这些政府官员是不是做什么事儿都一拍脑袋就定了?完全不顾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女友义愤填膺,“别的小区都在行动了,就我们这个小区反应最慢。”

我点点头:“那你就跟进吧。”

女友和物业管家打电话,说了垃圾厂的事,让物业帮忙找律师代写一份抗议书。物业态度很好,表示理解和同等着急,但说“一切要看公司总部的安排”,他们也无能为力,“可以提供打印服务,其他的需要居民自行解决”。

女友听了这话,就没吃饭的胃口了,手机一直拿在手里,眼睛死死盯着,不停滑动,好不容易往嘴里塞一口菜,随即就放下筷子,飞快地打字。我收拾好厨房之后,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小镇”那里玩飞盘——此前凑热闹买回来的飞盘,总共就玩过两次。

女友头也不抬:“你自己去玩一会儿吧。”

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怎么玩飞盘,但我知道帮不上她什么,就不应该给她添乱,于是自己去街上走了一圈。女友在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现实世界里没有任何变化,小区和小镇上依旧没什么人。

回到家里,女友还保持着我出门之前的坐姿。问她现在什么情况,她说大家都在群里骂,都说要签名,都在她的发言后面喊加油,夸她写得好。显然,女友很得意,说她写的那份抗议书被转发到周围其他小区的居民群里,那些小区都用她写的这个版本在征集签名,还说遇到一位叫杨梅的大姐,把她拉到附近的好几十个社区群。

几十个社区群,每个群里的信息都有好几屏,而女友挨个都仔细看了一遍,一句也不想漏掉。这天晚上,我催了她好几遍,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机上床,既忘了把油米抱在怀里撸一会儿,也没像往常要求我抚摸她的脑袋才肯睡觉。

9月14日。女友让我出现恍惚感——我醒来时,看见她坐在书桌前刷手机的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

她先是委托物业那边帮忙打了几十份抗议书,随后不停地打电话,县里、市里、省里、北京通州区等政府部门好像都知道了这件事,又都说不归他们管。而媒体则表示不在他们调查报道的范围之内。

女友不死心,我开始着急,在厨房里待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好好聊这件事。我也不敢在她气头上直说,只能宽慰她应该冷静下来,好好分析下,有计划地去做一些事情,不能觉得谁在群里的建议都是一根救命稻草,“何况,这还只是公示期,还没动工呢。要真动工了,你还能这辈子都耗在里面?”

女友一点就着,说:“正因为是公示期,所以才让人着急,要是真动工了,就一切都晚了!”

好吧,她的道理比我的好一些。她又想起之前拍短剧时认识的一个富二代,家里就是办这种垃圾处置厂的,规模比这个小得多,一年也能赚两千万,就想要打电话过去咨询。

我说:“人家就是干这个的,能给你什么建议呢?”

“先了解下这里面的运作情况,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处理。”

说完,女友便打了电话。对方态度也好,先和她说这个项目其实就是一个加工厂,没有那么大的污染,也认为公示的这个项目属于“避邻型项目”,“离最近的居民区不到1公里,确实有点不合理”。他也给了女友一点建议,说在公示期提交抗议书没问题,但最终还是要看政府的决策安排,不要随便举报或者曝光,“就算最后真的落成了,也不要去上访,对你不利”。

林林总总,富二代和我说的意思差不多,但女友把他的话当作建议,把我的话当作狗屁。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给我看他的照片,是和市长的合影,确实是年轻有为。

女友算好时间,下午5点到8点,小区业主会陆续回家。她就去物业那里拿了打印好的抗议书,去门岗处等着,向大家宣传,号召他们签名。这事儿她也在小区群里说了,群里的人都在喊加油和支持,也有人说要送来打印纸,他们要么得在家里照顾小孩,要么就还在上班,说只能辛苦她了。还有人给她发红包,我强烈建议她不要领取。

女友问我要不要陪她一起,我说她做什么我都支持,随即我又建议她一个人就够了,我应该去买点菜先把晚饭准备好,她主外的时候我就主内。我承认这么说很自私,还是逃避心理作祟,从根本上觉得做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另外,我感觉她已经被赶鸭子上架,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她热血沸腾的姿态。我不说她蠢,她也不觉得我懦弱。

最终,我还是陪她在门岗处站了一会儿,她见人就喊,让他们过来签名。知道这个事情的人签起来很快,不知道的人,女友苦口婆心地明说暗劝,有的人知道情况后特别生气,怒而签名,也有在犹豫中签下名字的,还有一些理也不理或者故意避开的。

女人大都会热情一些,男人都不爱管事,有个大叔本来正要签字,听说还需要按手印和留手机号之后,就把水笔一摔,骂了句脏话:“有毛病!要搞这么复杂。”

“这整天都是什么破事啊!我先把快递拿回家,一会过来签。”一个年轻男人听完劝说之后,转动电动车油门冲进小区。

是啊,都是什么破事啊。我跟已经被几个大妈围住的女友打了声招呼,就去附近的小卖部买菜了。

买完菜,刚到拐弯处,我就看到女友似乎在和一个穿着红色POLO衫的男人吵架,连忙小跑过去问说是什么情况。女友面红耳赤,气得捂住胸口,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背着一个双肩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眯起眼睛戏谑地看着我女友,反反复复只问她一句话:“你咨询过专业人士吗?你凭什么张口就说有污染、会危害健康呢?”

“那你怎么证明它没有污染呢?”我忍不住插嘴。

女友一把拉住我:“你别和他争,人家说自己就是专业搞环保的。”

说着,她冲几个下班回来的中青年喊:“大家来签名哈,我们这边两公里之内要建一座垃圾处理厂了,我们正在征集签名去抗议,都是自愿的,不强求。”

早就知道这种事是吃力不讨好,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胡搅蛮缠的人。我们都不想搭理这个红衣男人,但他却一直不依不饶,非要女友拿出证明这个项目会导致污染的证据来,不然就是在“恶意煽动民意”。有邻居看不过眼,说他几句,他就跟人大吵。

我还是忍不住和红衣男子说,我们是在回应政府的公示,所谓公示,就是想得到民众的反映和回馈,对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来说,其实不需要去了解更具体数据,我们只要表达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行了,“详尽的、有说服力的数据应该由官方专业人士提供”。

这种理性的话,红衣男子不回应,就在一旁冷笑,总是想找到一些语言或者逻辑上的漏洞,对我进行攻击。我感觉他不是为了探讨污染的可能性,纯粹就是为了辩论。女友实在受不了,拿起手机录频,他才显得有些慌乱,说要报警。最后,还是我当了和事佬,让女友把录的视频删掉,他才和我握了个手,算是休战。

远远躲开的保安凑回来说:“这个人也和我吵过架,和小区里的其他人也吵过架,是个神经病。”

我说:“这种人就是爱辩论,那你就跟他辩论就好了。”

“也就你有耐心和他辩论。”女友白了我一眼,“我刚才都想一嘴巴子给他扇过去了,什么玩意儿,我也算是见识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我叹了一口气:“你没看他都要报警了,这对你不利,毕竟你们接下来还要征集签名。”

“行吧,还是你能说。”女友继续张罗居民过来签名。

本来我觉得自己辩论赢了,还有点小小的兴奋,转而又感到空虚:这种输赢有什么用呢?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正确,现实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认识的道理,没有对错,只争利益。

等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出入的人变少了,我向女友邀功:“怎么样,我看到你和别人吵架了,马上就冲过来,表现还不错吧?”

“还行吧,你就是个握手狗,赶紧回家做饭吧。”说着,她推了我一把,感觉得到用的是撒娇的力气。

8点过了,女友才回来,心情不错,收集到200多个签名。这个小区估计也没有更多的什么人了,以前就一起算过,亮灯的房子没有超过200套。

匆匆吃过晚饭之后,女友又扎进手机里,群里有人正在说那个红衣男子的事,大家都在夸女友勇敢,让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女友和我说,业主群里大家都让她做“大代表”,“明天还要去一期、三期、四期和别墅区那边去收集签名”。同时,女友也被拉到一个只有20多个成员的群里,里面的人是附近7个楼盘的业主“大代表”,群主朵朵这些年一直在和政府打交道,帮大家反馈和处理了不少事情。

“嗯,你找到组织了,挺好的。”我还暗示她,“这种事就应该交给更专业的人来处理,你在边上帮忙吆喝就够了,不用一天到晚都盯着这个事儿。”

她根本没听进去,又在群里沟通到夜里1点。等她躺下,身体抽搐一下进入睡眠后,我起来给油米放了猫粮,换了水,清完猫砂,去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回屋后就在地毯上躺着。

外面开始下雨,我睡不着,想写点东西,也写不下去,放下手机,走进卧室看到女友的嘴巴微微张着,睡得正香,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在这事情没有结束之前,她没有心思再做其他事了,包括她说的只剩最后一小段的素材剪辑,包括还未拍摄的室内部分的戏,本来计划这些天出去勘景、找演员的计划又要耽搁了。

雨声真的很好听,好像世上一切杂乱都和我们无关。

事情总是这样的,什么我们都会习惯,然后接受,又总觉得之前过得挺好的。每年都是最坏的一年,又是最好的一年。我担心再过一个月,我们会觉得这两天也过得挺好的。

9月15日,我中午醒来,看到女友情绪异常低落,问她怎么了。

“我好像做错事了。”

昨晚,那位把她拉入很多群的杨梅大姐也想进“业主大代表群”,她没有多加考虑,就把大姐拉进去了。结果早上起来,发现所有的社区群都炸了——有个大姐在每个群里都在骂“业主大代表群”的群主朵朵。女友问了半天,才得知这个骂人的大姐和杨梅大姐是一伙的——杨梅大姐进群没多久,就被朵朵给踢出群了。这个大姐就说朵朵官威重,还有私心,不想团结群众,只想树立自己的威信,嫌她们年纪大、没文化,等她们把消息通知到位了,把人都号召起来了,就来抢她们的功劳。

“反正就是一顿骂,@所有人,有些人就跟着她们一起骂,说朵朵姐欺负人,说她家里就是卖食用油的,凭什么看不起人,就是想趁机给自己家生意做广告、拉客户什么的。”女友伸出手,“给我一支烟吧。”

给彼此点上烟后,我说,听起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事情还才刚刚开始就内讧,已经在争名夺利了,又劝她也不要被忽悠了,“给人当枪使”。

女友猛吸两口,不停地抖烟灰:“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啊?”

我摇摇头:“你就是太热血、太单纯了。说实话,你要抗议我不反对,但不要去和她们掺和在一起,别真把这事当事业了。”

女友根本不理我,只说自己想说的:“我和朵朵姐道歉,她说不关我的事,她们以前一起去找政府争取过小学翻建和通公交站的事,中间出了分歧,这两个大妈只会拍桌子胡搅蛮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心办坏事。这次的事情更严重,所以不想带她们一起,按各自的方式去处理,别互相干涉就行。”

“人越多事情就会越复杂,你处理不了的,所以我不想你陷入太深。这些大姐可能本就是你讨厌的那些人,遛狗不拴狗绳让狗随地大便的,在我们楼下跳广场舞的……你还找物业投诉过,现在你和她们又站在一条战线上了。我不希望你变得和她们一样,求你了。”我劝她。

不知道哪句话把她给激怒了,她冲着我吼:“你知道我平时最怕麻烦,我管这个事还不是因为我的房子在这儿?这不是你的房子,你当然一点都不用担心,我争取自己的权益有什么错?你有能力就带我离开这里啊,没能力就给我闭嘴,别在这里逼逼!”

我把烟掐灭,出门走到楼梯间,推开窗户又点上了一支。

这个下午,女友疯了似地不停地打各种投诉举报电话,在微博上转发相关消息,似乎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我出门抽掉了一整包烟,半日无话,拿出手机,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确切地说,点开了几个朋友的微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傍晚,女友去其他小区门口号召居民签名,我在家里做饭,等到8点也不见她的消息,给她发微信,说是在(小区)一期门口。

走到一期要十几分钟,以前觉得那里就是一块荒地,没想到还有一个小区。门口有3个中年壮汉在和女友聊天,有说有笑。回去的路上,女友和我说,他们说她是神奇女侠,是战斗女英雄,说“北部新城这里要有两千个像她这样的人,这群‘北漂’也就不会被随意欺负了”。他们还讲了很多当地黑社会的事,说福利院和小学盖不起来就是被打压、阻挠了。我转移话题,问这边的签名征集情况怎么样,她说:“线上线下已经征集到800多个签名了”。

转弯路过一个烧烤摊,边上有一小块灌木丛,女友和我说之前在这里看到过一只小黑猫,是长毛猫,特别好看,但是感觉有点可怜,回头想给它带点吃的喝的。她对着灌木丛“喵喵”叫了几声,没看到动静。

回去后,女友依然在群里聊到深夜,偶尔让我帮回不来的居民“代签”,不能全是她一个人的笔迹。

9月16日,起床后,我终于看到女友时隔几天后掀开了笔记本电脑。她让我给她煮一杯咖啡,说今天要把最后的素材剪完。不过,她的手机震动不停,夜幕降临,电脑屏幕还停留在那段素材的开场画面上,索性说,“去散步吧”。

拿了猫粮和水,我俩准备去喂下那只小黑猫。路上,女友说她有点想把它抱回家,我赶紧劝她不要再给自己找事了,家里已经有油米了,每次出门还要把它寄养到她姑姑那里。

她犹豫不决,说这是她喜欢的黑猫,还长得那么好看。

“你为什么喜欢黑猫呢?”我问。

“因为它身上什么都看不到,你就只能看它的眼睛,猫的眼睛特别有灵气,比任何动物的眼睛都要有灵气。那些杂色猫我也喜欢,也给它们喂吃的,但我就没有想过要把它们抱回家去。”

“你看,人的善良也是有选择的。”我说,“你不会对谁都善良,只会根据你的情感来判断。”

“这和善良没有关系,单纯就是喜欢,和它对视心里就发软。”

“别的猫再好看,我也只爱自己的猫。你有没有想过,你再抱一只猫回去,油米会怎么想?你也要考虑下它的感受,不能一切只是按照你自己的喜好来。”我说着开始焦虑,“我们一起好好专心干点事不行吗?非要添各种事儿。”

她还不想放弃:“那我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去做个检查,给它剃个毛,然后在网上给它领养。”

“真的,别再没事找事做了,你的那个片子什么时候能完成呢?等你剪完我们就离开这,去上海和朋友们一起生活吧。我过去就找一份工作,这么待下去我也快憋疯了,闭门造车,什么都写不出来。”

女友说:“快了,(片子)就剩一分多钟,很快就剪完了——要不,把它带回我们小区吧,这样可以每天下去看看它。冬天也快到了,西北角那个一楼的阿姨,她院子里不是有很多流浪猫吗?我们也可以送到那里去。”

“你别随便改变人家的环境了,人家有自己的生存选择和习惯,你怎么知道送过去它会活得更好呢?它会一直待在这里,就说明是经过选择后可以活下去的地方,不然它早跑了。”我说。

她叹气,不再坚持,随后又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们先经过女友昨天收集签名的一期小区,再经过别墅区,随后在一条几乎被杂草覆盖的野河边上停下。女友指着对面一片高大的黑乎乎的影子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附近没有什么灯光,只能看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东西和一片两三层高的建筑。

“看不出来。”我说。

她突然开始笑,眼泪都流出来了,缓过气后说:“昨天这里的居民告诉我的,本来不想和你说,知道你会笑话我——那里是一座水泥厂。真的很好笑,两公里外要盖一座垃圾处理厂,我们折腾了好几天,愤怒得不行,结果回头看到,离家几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座水泥厂。我住这里3年了,刚刚才知道。你说,我们这都是在图啥啊?”

我忍不住摇头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牵住她有点冰冷的小手:“所以啊,我们改变不了环境,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一些,这样,我们还能选择逃离。”我伸手拿掉她头发上的一小片落叶:“我之所以会劝你,就是觉得没有什么意义,担心你沉陷在‘为了抗议而抗议’这件事上,忘了自己本来想要做什么,我们只有把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做好了,才有可能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好了,我知道啦,所以我今天不是把电脑打开了嘛。”她用力拽紧我的手说,“就还是不甘心啊,以前还特别骄傲,二十几岁就能自己买下一个房子。现在想起来就难受,感觉自己特别蠢,真的,以后不想再买房子了,你永远不知道边上会盖一座垃圾厂还是别的什么,只会让自己更糟心。要买也要在一线城市里买个早已经成熟的区域买个二手房。”

“嗯,一起努力吧。”我带她转身一起往家里走去。

“不行,我心情不好,给我写一首诗吧,或者说一个故事。”女友抱住我的手臂撒娇。

“这个水泥厂的出现已经足够写一篇小说了。”我说,“类似欧·亨利或者马克·吐温的小说。”

快走到小区大门时,诗才在脑中写好,开口念给她听。

以前

天上挂着一条银河

房间里只有一盏白炽灯

伸手一拉

夜晚就能降临

再伸手一拉

人们就进入了梦乡

现在

天上只有飞机闪烁

房间里有关不干净的灯

以前

那些觉得很痛苦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

其实很浪漫

那些痛苦都觉得特别幸福

女友叹了一口气,就是听不得负面的词语,轻轻摇晃我的手说:“感觉你已经老了。”

“我是老了。”我继续往下念。

在一条正常老去的道路上,非我所愿地走着,有知无觉地走着。

9月18日,我起来得比较早。不知道女友在跟谁通电话,情绪有点激动。我走出去,油米一直对着我叫,我发现它的猫粮碗已经空了。

先给油米倒上猫粮,等女友挂了电话,我问她怎么了。她有些兴奋,说那个在微博上发视频爆料的大姐接到警察的电话了,“大代表群”里也有几个人说接到派出所的电话了,但是他们都拒绝去警察局面谈,说昨天已经和县长开过会,政府出最后决策之前,他们不会再在网上传播相关消息。

我问女友有没有接到电话,她说自己现在什么陌生电话都不接。

“嗯,反正你该做的事也做了,已经做得够多的了,接下来就是把所有签名收集了交上去就行,她们比你更懂,你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行。”我劝她。

她嘴上说着知道,依然没有从那些群里出来过。

此时,那个“大代表群”里又产生了分歧。群主朵朵根据昨天去县长办公室开会的内容整理了一篇公众号文章,发到群里给大家预览。其中一个叫蓓蓓的前媒体人现影视工作者坚决表示反对,认为这篇文章完全是在报道政府那边的发言,“就是替官方在说话,试图让居民认可政府的这个决策,不经过解读就发出去之后可能会影响居民们的判断”。

朵朵则认为他们作为代表去和政府交涉,充当的就是传话筒的功能,应该如实客观地把官方意见提供给大家进行判断,如果他们这边提前分析、判断,难免会加入自己的主观意愿,“其实有失公正”。蓓蓓则一直强调,居民之所以会选她们做代表,就是因为有一大部分的大爷大妈是没有判断能力的,“就这么发给他们看,无法呈现出代表们的真正立场,可能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群里的人就这两种观点、立场辩驳了一下午,没有谁能从更深层次去说服谁。女友偶尔也插嘴提出些自己的看法——但她没有一个坚定的立场,有时候像是在替朵朵说话,有时候又像在认可蓓蓓的观点。女友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说她俩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回到最初动机,让她们坚持自己“坚决不同意”的意愿就好,“既然在搞联合签名抗议,那就先把这件事先落实了再看”。

最后,因为那是朵朵自己一直在运营的公众号,她还是自行发送出去了。等女友将这篇公众号文章转发到群里和微博上之后,又是傍晚了。见我不再主动和她说话,她就安慰我说,等把签名递交上去,她就会从这件事里抽身出来。

“反正最近也没什么着急的事要做,要是有活,我也不会管这些事。”她说,“我已经很好了,你看那些女孩都玩游戏、刷短视频什么的,你就当我把时间也花在那些上面不就好了,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随后,她拿了一个小纸箱,说已经考虑好了,还是想去把那只小黑猫抱到小区里来养。我还没开口,她就说:“抗议无效。”

小区里一楼的房子都会赠送一个几十平方的小院子,每次我们散步到西南角,都会在那里停留一会儿,因为院子里有好几只流浪猫。听别人说房主是个阿姨,但我们从未见过她,那家房间里的灯亮着,窗帘紧闭。

小黑猫不肯待在纸箱里,女友抱着它它反而一点都不挣扎。女友把它放在进院子的铁栏杆处,有4只小猫先凑过来,她先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给它们闻,然后告诉它们:“这只小黑猫叫‘小泡沫’,以后它就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生活了,它是我罩的,你们可不准欺负它,我会请你们吃好吃的。”

随后,我和她一起退后几步,小黑猫一直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有3只大猫也从墙头上跳下,轮流过去和它碰了碰鼻子。我想象的小黑猫会害怕的场景没有出现,会被其他猫排斥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好像它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就像一个天桥下来了一个新的流浪汉,大家挤一挤,就给它腾出了一个空间。

小黑猫开始慢慢试探着往院子里走,把每个猫窝和纸箱都闻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吃了吃猫盆里的猫粮,见到没有任何危险,才趴在地上放开了掘。见它吃饱了,尾巴竖起来在小院子里溜达,女友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拍了拍:“小泡沫,来,过来。”

它停下来看她,过了片刻,从铁栏杆里钻出,走到她的面前,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她咯咯笑:“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啊?”它“喵呜”了一声,又蹭了蹭她的手背,转身和那几只跟它差不多大小的小猫打招呼去了。

女友直起身来,很傲娇地抬起下巴看着我:“哼,某人还说,不要改变人家的生活环境,那是它主动选择的地方自然有它的道理,某人还说什么来着?”

“是是是,你做得对。”我搂住她的肩膀,“你给它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去处。”

她扑哧一声笑了:“那当然,我是谁啊我。”

说着,她看向那个窗帘紧闭里面有灯光的卧室,稍微压低声音:“我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喜欢一只猫,可怜一只猫,然后把它抱来放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让别人养。”

我跟着笑:“所以说,你其实是一个中介,一个慈善中介。”

“应该叫我良心中介。”

随后,我们又在小区里走了两圈,女友的运动手表收到微信信息,说朵朵找她好像有点事。

朵朵让女友把那个在微博上发爆料视频的大姐也拉到群里——大姐的视频点击率过百万了,比较有影响力,到时候可以一起去递交联合签名的抗议材料。女友在群里和那个大姐联系后,大姐说自己就是一个拍视频的,做了她能做的事,就不参与她们这边的事了。

随后,女友又在群里说,今天转发了朵朵姐那篇公号文到微博上,现在也有20几万的阅读量了。这时,一个群友跳出来反驳女友,说是她自己转发之后才有了这么多阅读量的。

“你看,她们每个人都各有目的,就你傻乎乎地跟着起哄。”我说。

女友被她们刺激到了,她发现自己没有目标,也没有任何话语权,被当成了一个传话的,一个跑腿的,什么都没有得到。就像之前的那几个美术项目,投入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了那么详细的前期方案,甚至都陪人家去勘过景了,最后有些项目成了,有些黄了,但是和她都没有关系,自己贴了不少钱,还欠了不少人情。

女友又开始新一轮的电话轰炸,投诉,举报,没有任何用处。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了?”我冲着女友低吼,“水泥厂还不够你死心吗?你想变成秋菊吗?你真的准备一直耗在这件事上了吗?”

“我就想跟他们耗到底了,你不爽可以走,去找你真正爱的朋友们去。”她跟我对吼。

楼下本来有几个大妈正在聊天,她们的声音消失了。

我低声劝她:“对不起,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没完没了,你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放在真正值得的事情上面。我们改变不了环境,只能努力提升自己。”

“这不是你的房子,你当然不用着急,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我有错吗?”她继续大声吼,歇斯底里。油米从地毯上起身,准备偷偷溜回卧室,她冲着它大叫:“我缺你们两个吃的、喝的了吗?啊?缺了吗?”

我走过去抱住她:“求你了,别这样,外面的人都听得到,现在大家可都知道小区里有你这么一个人。”

她一把将我推开:“我能做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没有野心不行吗?我就想安安心心地混吃等死,你不想和我过了,现在就给我走!我就是一个废物,就是一个倒霉鬼。我现在就想过去把什么都给炸了,谁拦我,我就杀谁,不让我好过就谁也不要好过。你赶紧走,现在还来得及!”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油米躲进卧室,脱去衣物躺在床上,想要让自己尽快入睡,想要逃过这一天。隐隐约约,感觉到另一个自己正在收拾行李,我没有什么行李,一个登机箱,一个双肩包就足以装下。女友说得对,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又躺了半个小时,完全睡不着,我起身穿好衣物,出门走到小区的西南角,女友正蹲在路边,小黑猫就在她的面前。

“它应该很喜欢这里,基本已经把这当做家了。”我走过去对她说。

她没理我,另外两只小猫也凑到她的身边。我退开几步,掏出一支烟点上,她跟着站起,和我要了一支。抽了两口之后,她打量了我一眼说:“以后别穿这件红色的衣服了,看着就想到那个搞环保的,恶心。”

“好。”我伸手牵住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再去“小镇”上走走。

“再等几天吧,最近有些累,走不动。”她说。

接下来事情发生得越多,对我们来说,这次抗议的事情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女友用很调侃的语气和我说:“我们那个‘大代表群’解散了,因为蓓蓓一直在对朵朵姐提各种建议,说‘明天去送签名人越多越好’。朵朵姐说动静搞得太大影响不好,蓓蓓说就是要扩大影响,动静越大越好。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朵朵姐说自己头疼,就把群解散了。”

女友说,本来还想事情结束了加下那个蓓蓓的微信:“都是同行,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我和她说:“每个人都有私心,如果私心一致,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去成为公共需求。如果大家的私心不是那么明确,就很容易从内部开始崩溃。”

她很扫兴,把手机扔进卧室,在客厅地毯上睡了一下午。晚上,我们看了几个小时的脱口秀和喜剧大会,她笑得停不下来。

9月20日是去香河县自然资源规划局送签名抗议书的日子,女友非要我陪着她去,因为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这天女友的车尾号限行,是朵朵来接的我们,车上还有一个人,应该是个律师,一直在打电话教她的客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吓唬对方。

到了目的地才我们才发现,过来的9个“代表”全都是女性,只有女友带了我这么一个男性“家属”。她们显得异常兴奋,先是在挂着单位牌匾的大门口合影,然后处理图片,发在群里。

规划局里的工作人员说只能一次接待6个人,其中5个“代表”有自己的诉求,都有非进不可的理由,剩下一个名额归了我女友,但她也承认自己脾气不好,进去说不通,可能会和人打起来,最后决定由我替她进去。

“进去的人都要登记在案,你以后是要当导演的人,可不能留下太多负面的档案。对我来说,这些都是素材,我们也要得到点什么才行。”我和她说。

进去时,我和她们开玩笑,说为什么来的都是女的,就我一个男的来帮她们撑场子。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女人笑着说:“男人都在工作,要养家糊口。”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30多岁的主任,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很有耐心,也很斯文。全程基本是朵朵在说,这位主任在记录,偶尔回答一些问题,且始终强调他们只是在做前期规划,最终的决定还是要由其他相关领导来做,但他会把我们的所有意见汇合整理递交上去。

垃圾厂的事说了1个多小时,朵朵条理清晰、旁敲侧击地问:“政府做任何项目都有几套备选方案,我们这可能是最初的第一选择,但既然现在我们有1万多人签名反对,政府就应该考虑把这个垃圾厂建到第二选择或第三选择的位置去。”

之后,她们开始讨论关于北部新城的商圈问题、交通问题、进京检查站后移问题和教育问题等,又聊了1个多小时。

“政府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这群‘北漂’都是高素质人才,政府应该改善民生,让他们愿意留下来为整个香河的发展做贡献。不应该在原本承诺好的基础建设都没实现的情况下,就扔一个垃圾厂在这里,太让人寒心了。”朵朵确实说得有情有理。

期间,其他人在提建议的时候,朵朵还拿了她五六岁的女儿的照片给我看,说是第三胎,问我可不可爱。

结束之后,我们没有搭她们的车回去——以前都没有在这个县城好好逛过,查了导航,我们决定花两个小时走回家。

女友问我会上的情况,我用五六句就说完了。她也没多追问,好像突然就不感兴趣了,叹了口气,伸出手让我牵着,晃了晃后说:“你说得对,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就是逃离,不停地逃离。”

路上,女友和在广州的闺蜜打电话,闺蜜说,狗和老公她肯定会选狗。我也给我们在上海的共同好友发去微信,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有很大的变化,我问他是不是交新女友了,他立马给我发来了他们的合影。他问我们最近怎么样,我和他说,女友正在跟政府对抗,今天刚把征集到的1万多个签名送到政府办公室这边。

他说:“她太牛X了。”

我说:“是啊,这里面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回头可以写出来给你看。”最后,我和他说,女人还是比较猛,男人才是弱鸡,我也看到了什么叫乌合之众。

他说:“真的,我们都是弱鸡。”

走回“小镇”,我们先在麦当劳吃了晚餐。离开时,夜幕刚刚降临,地上已经有一些落叶了。我和女友说:“等这些树叶都掉完,剩下的就都是假的了。”

女友没有理我。

今天来儿童游乐场玩的人格外多,有一个一身黄色的胖子小哥骑着电动车在绕着环岛转圈,车上装满了彩色小灯,灯光随着劣质的车载音乐不停变幻闪烁,嚣张又得意。我问女友听得出来是什么音乐吗?她摇头说没有听到过,我怀疑是老歌,但她说旋律是新的。我们正聊着,小哥压了个弯,骑到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女人身边,开始绕着她转圈,女人一直在打电话,原地转圈躲避他。

“他们在谈恋爱呢,还挺浪漫的。”我说。

“是他想撩这个女的吧,还浪漫呢?你不觉得很吵吗?”她说。

“你不是看到彩灯觉得很惊喜吗?”我笑话她,“这里就是一个真正的县城。”

女友甩掉了我的手。

回到小区,我们先去看那只小黑猫,昨晚上没有去看它,今天它已经占据了那个最大的沙发猫窝,懒洋洋地躺着,任凭女友怎么叫它,头都不抬一下,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一样。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也松了一口气,说:“这样也好,它已经稳定下来,懂得躲开人也能保护好自己,以后也就不用再挂念它了。”

我在她身后说:“要不,你把它送回原处吧,让它也怀疑下‘猫生’,好像这几天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特别美的梦。你改变不了人,你改变不了现实,但你可以改变一只猫的一生。”

她听完,握拳在我身上打了好几下,笑得停不下来,说感觉把它抱回去这个想法还挺有趣的:“虽然就是一个玩笑,但突然感觉自己对它来说,就是一个上帝。”

晚上,女友把所有的护肤品都摆在书桌上,说要给自己好好做一个脸,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她先花1个多小时给自己做了一套护肤流程,最后把她用过的面膜撕下敷在我的脸上。

“秋天到了,你的脸应该补补水了。”说着,她就开始笑,“我是有多爱你,把这么贵的化妆品用在你这张比我脚后跟还差劲的脸上。”

关灯之后,我们一起并排躺着,书桌上的加湿器一直在喷雾,我问她听到那个水流声能想到什么?

她说:“小溪。”又说:“像是尿尿的声音。”

我说:“没有更好点的想象力吗?”

她不理我,过了一会儿,我说:“这种声音叫汩汩的水流声,我看到了一股泉眼,很小,在它的边上有一片草地,更远处是一座森林。”

女友知道我又要说睡前故事了,发出笑声,转身抱住我。

“因为泉眼太小了,动物们只能排着队喝水,每一只都只能喝两分钟。排在第一的是一只小猴子,它用手接水喝。第二只是老虎,它用舌头卷水喝,第三只是梅花鹿,它用舌头舔水喝。第四只是大象,它用鼻子吸水,就放进水里喝。第五只是叫做油米的黑猫,它先用瓜子接水喝,因为太好喝了,它又趴下去用舌头舔。排在第十二位的长颈鹿受不了,把它长长的脖子伸到前面去抗议:‘为什么大家都只能喝两分钟,你已经喝了五分钟了还不停下来?’油米舔舔爪子,抹了一把脸,笑眯眯地跟长颈鹿说:‘因为这是我爸爸在说的故事啊!’”

“哈哈哈哈。”女友大笑出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蹭了蹭,“我好喜欢这个故事,我和油米就要在你的故事里称王称霸。”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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