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见的城市| 意大利·撒丁岛疫情日记(2)

在家隔离的第三周,依然是每天晚6:40怀着开彩票的心情去查今日新增。然后像曾经看成绩单一样看着每日更新的数据。

1

其实很多意大利人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我们就这样进入了战争状态。不同于醉卧沙场,这场战争最大的武器是安静。

病毒悄悄地让永不停歇的大城市失声;一个个城市仿佛末日来袭,人群消失了,人也都躲起来了。

一直以来我认为撒丁岛是不喜欢安静的。我相信,撒丁岛的风声、海声、鸟声还都在。

黑黑的一片是鸟群,撒丁岛有很多火烈鸟,我蹲守了两次,还都没看到。

一直以来我认为卡利亚里也是不喜欢安静的。曾经的卡利亚里,Piazza Yenne会在任何时候都不乏美酒与笑声。

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是喜欢安静的。不过很神奇的是,我却喜欢正常时刻的热闹的卡利亚里。

卡利亚里温馨的夜。 

下午,听到窗外传来bella ciao的歌声,然后几个小孩子ciao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我打开窗户,走到小阳台上,街道空无一人,这些声音应该是从房间里传出来。

现在我觉得他们非常美妙。似乎这些近乎可以有回声的歌声与打招呼的声音才能证明这座城市还是活着的。

原来是声音,将人与人真实地联系到一起,也是声音,赋予一个城市生机。

所以我特别喜欢西班牙的两大城市,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每次去那里旅行,夜幕降临后,都能听到美妙的街头表演的声音。

马德里太阳门街头表演,去年4月末,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马德里吧。

还记得3、4年前去雅典,尽管有着卫城和爱琴海的加持,但其萧条与荒凉还是掩盖不了。那时以为是因为建筑的破败、市民稀少。

雅典卫城。

后来又去了很多有着破败建筑的城市。带弹孔的克拉科夫、乡野气息强烈的Besalú、垃圾与大风一起飞翔的那不勒斯……但没有一个城市像雅典一样绝望。

那不勒斯,披萨的故乡。

后来我想明白了,2016年12月30号,雅典让人绝望的真正原因不在于那些看起来仿佛十多年没人翻修的建筑,而是安静。

机场大厅空旷、机场快线空旷、地铁空旷、中央火车站空旷。

雅典无人的街道。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安静得惊人,不知道现在的雅典怎么样了。

高中时我特别文艺,那会儿读过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再这么隔离下去,我觉得我要写本书叫“听不见的城市”。

独居的我,很幸运地一边开着蓝牙听着歌曲,一边写着文章。可是我很怀念曾经,可以听到的远处的声音。

这首歌特别适合一边喝着烈酒一边听,那串儿口哨声加上乐器的声音,太舒服了。

我现在就是,酒+码字。

2

疫情更大程度影响的是触觉。如果是以前,可能我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自从来到南欧工作,便很快地接受了贴面礼。

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贴面礼是在中国,很巧的是,是跟意大利朋友。万万没想到几年之后自己来到了意大利。

在外事礼仪课上、跨文化课上、电影电视剧里看到很多次贴面礼,但是当这一礼仪走出教科书时,还是shock了一下。

4年前来到荷兰,贴面礼次数也不是特别多,这一礼仪对我来说一直就是“礼仪”。

直到两年前,来到西班牙,贴面礼对我来说不再是教科书里边的“礼仪”,而真正地成为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

贴面的方式也千奇百怪。有人只是象征性地贴两下,不发出声音,比如我。

有人虽然不真的亲,但是要给自己配个亲的声音,右一个mua,左一个mua。

有人是真的亲脸。其中,有人亲得很轻巧。还有人亲得很认真,尤其是在相聚或者分别的时候。

记得圣诞节前的同事聚餐,我和几个同事脸颊上都有个唇印,也不知道是谁的。所以如果有的妹子的男票是西班牙人,有一天回来你发现他脸颊上有唇印,也不必大发雷霆,可能就是因为贴面礼。

Un beso fuerte(很有力的吻)这个在西班牙一点违和感都没有,我有个同事来自西班牙更加热情的安达卢西亚地区,她就会给我un beso fuerte.

安达卢西亚,格拉纳达,阿尔罕布拉宫。

Un beso(一个吻)还有个用法,就是邮件的落款前,相当于我们的祝好/此致敬礼。当然也有不这么奔放的,也可以写类似于健康、一个拥抱这样。

Un beso grande(一个大么么)也不受社会关系的约束(不过男生和男生之间很少这样说)。记得跟同事一起给一个要结婚的女同事录视频,最后我们就说un beso grande,我问我们都可以怎么说吗,无论什么性别都可以吗?同事说没问题的,学生助理也说,我们可以给任何人一个么么哒。

去年9月份,我来到了意大利。在见面礼仪上,无缝对接,不过感觉意大利没这么奔放,可能是在西班牙,我认识的都是不会汉语的人,所以入乡随俗得更加彻底吧。

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口中的的“亲爱的”你都不必多心,来意大利时间不长,但是带Cara Shanshan(亲爱的Shanshan)的邮件或信息已经收到好些了,有不少都是工作相关。

就是这样两个热情的地方,深深地改变着我的社交礼仪与社交习惯。

一直以来,我都在朝着热情的方向发展(其实我生性冷漠)。

一直以来,我也认为自己好像改变了很多。

直到有一天,我回国后,看到一个说法,说在西班牙,贴面礼不亲吻也不出声,感觉不真诚(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几天发消息求证一下)

今天刚问了一个意大利朋友,说,感觉还是有亲吻的声音更好吧。

然后我就反思了一下,这么长时间,我的贴面礼都没有声音,他们不会认为我虚伪吧。

来了意大利后,我跟意大利朋友聊过这个事儿,有个朋友说,Shanshan,我们拥抱的时候你都不是很热情啊。

我:?(内心想着当年贴面礼人家可能也觉得我不真诚)

朋友说,拥抱的时候我们应该站得更近一点。

后来,我在见面拥抱的时候,就调整了距离,其实以前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人与人之间距离这么近。

调整距离之后,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其实很美好。尤其对于身在异乡朋友不多的我来说,“亲亲抱抱”还能让我感受到真实的温暖,少一些孤单。

有一个猜想,病毒早期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疯狂传播,贴面礼“功不可没”。

意大利和西班牙封锁前,我其实不太相信他们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相信吧。

但事实上,卡利亚里人民乖乖宅家了。超市门前的队伍也拉开了间距。

在灾难前,国民也是很有潜力的。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像我一样想念曾经“亲亲抱抱”的日子。疫情结束后,我想,我要尝试“真诚”地贴面,认真拥抱每一个人。

3

曾经的我虽然不宅,不过对社交也不怎么上心。这么做很自在,但也不是一直都没问题。

在家乡沈阳,辽宁大学读本科时,一向冷漠的我从都不觉得交朋友是个难事儿。现在想想是当时的朋友都太包容我了。

后来来了北大读研,发现,找个人出去喝酒撸串儿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

写到这里,好想吃烧烤、吃烤鱼、吃串串香啊。

中途一年在荷兰实习,当时有中国同事,第一年出去新鲜的事儿很多,倒也没那么孤单。

可是我也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国王节的时候,莱顿在运河上搭台,开演唱会庆祝,外边很热闹,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孤单。

没读研之前的孤单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最多就是没人懂你。

之后的孤单才是真真正正一个人。

出国之后,尤其是毕业了去西班牙,才开始真正直面“孤单”这种情绪,因为我刚来西班牙时,真的是一个人,literally,飞到瓦伦西亚,目的地没有任何认识的人,然后尝试着去开始自己的生活。

原来一直是羞于承认孤单的,总认为“需要别人”是一个弱点,不能被别人发现。

但是只有直面了孤独这种情绪后,才可能会认真地去社交、去维持友谊。

承认自己的脆弱,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耻笑脆弱这种行为,才真的可耻。

我记得我在西班牙认识的一个朋友跟我说,来到这里,可能,你真的要努力、要主动去交朋友。

确实是这样的,异国他乡,连交朋友都需要努力。从前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早一点,明白“要努力、主动”交朋友、维持社交这个道理,我在北大的两年,会不会能更容易找到喝酒撸串儿的朋友呢?

其实写到这里,我有点泪目。

在北大,我努力地考试、写论文,至今回忆起2018年2月写初稿、图书馆修改初稿、最后拿到毕业证学位证,仍然觉得艰辛;在北大,我也曾经努力地找工作、申请实习;甚至努力地运动,成功地在跑半马时受了点儿小伤……可我唯独没有尝试认真地社交。

虽然最后也有一些朋友。但是那两年,真的有不少迷茫。眼见着自己学术水平退回到没读研的状态,就更觉得那段时光模糊。仿佛我只是把曾经两年的荣耀束之高阁,然后那段记忆就不再鲜活。

在西班牙的时光虽然也有很多困难,但是是无比鲜活的,我觉得自己认认真真地生活过。西班牙的八个月,我认真地旅行、认真地学习语言、也真正地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圈,去认识全新的人,去认识与我生活没什么交集的人。

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相当的硬核,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翻山越岭。

后来接受且习惯了social状态后,逐渐感受到了了解不同人的乐趣。

没有疫情时,我周末的日常,越来越多是跟朋友一起,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爬山看海了。三周前的周末,还会跟朋友出没在撒丁的海边,爬高高的山,或者坐在广场喝咖啡,分别时在来个意式“亲亲抱抱”。

闭关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在卡利亚里的la sella di diavolo. ——恶魔之鞍,也是卡利亚里的裸体海滩之一。

我从内心深处欣喜于这种改变,也乐在其中。

然而现在好像要打回解放前了。我不知道疫情结束,我会不会回到我现在满意的主动维持社交的状态。虽然我也爱死了独处的时光。

疫情期间,独居和合租让我选,我毫不犹豫选择独居,所幸我现在的状态也是这样。

本性肯定是难移的。我应该还是那个话不多、情绪不高涨的我。

宅家期间,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我也还是那个不会主动问候别人的人。不过相当感谢近些天问候我和关心我的人,感谢你们对我这样一个冷漠的人“不抛弃不放弃”。

那么,经过这次疫情,意大利人的社交习惯,会不会就此改变呢?

4

宅家期间还有个改变,就是浪费真的越来越少了。

断舍离令人兴奋,但是把一袋食物吃光或者用光,更令人兴奋。

上周只出了一次门。以前要是觉得冰箱里的东西要是还剩一点点,碗里的菜还剩一点点,可能就直接扔了。

现在,每天像清点货物一样检查冰箱里的存货。上上周为了做拌饭,买了一罐雪碧。没用多少,我也不爱喝雪碧。要是以前早就丢掉了。而现在它还在我的桌子上,吃饭口渴时一次喝一口,一个月也该喝完了。还有点limoncello,一月份买的,扔是不可能扔的,哪天干gān掉。

前天想做一款东南亚风格的汤,不过失败了,我捞出来汤里的虾,又从冰箱里拿出来点土豆,把他们放在烤盘上,刷了点油,放了点调料,丢进烤箱烤一会,虾皮和土豆的焦香混在一起,有种原始的美味。

有点期待看到下个月信用卡的账单,会不会曾经的“浪费”才是我主要的支出。

5

宅家不只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的家。

刚来卡利亚里时,房东带我看完房子我一下子就喜欢了,进门就是客厅,客厅上有个小“阁楼”,因为老房子举架很高,所以就开辟了个“上层空间”,阁楼下边是厨房。

我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阁楼,阁楼上有床有灯,还有个两侧的壁橱。阁楼要踩着四级台阶上去,台阶实际上是架子,下边两层我用来放鞋,最上边一层我用来放书,每个阶梯大概有正常台阶两倍高。爬台阶给了我一种学生时代爬上铺的感觉。

可是之前一直没怎么利用过这个阁楼。现在哪儿都去不了,所以也就琢磨了一下家里的空间。

爬上阁楼,仿佛开了上帝视角,无论是坐在阁楼的地板上还是小床上,都有种屏蔽外界声音的感觉。

于是我把客厅的一个小桌子搬了上去,这样放电脑更方便。以后阁楼就是我看纪录片和电子书的圣地了。

地板上那一小瓶椰汁也是囤的,宅家期间重要的安慰饮品。

我又移动了一下饭桌兼写字台的位置,为了腾出来练倒立的位置。

然而我现在还没开始练。

6

本来以为这次轻松一些,随缘写,关注自己内心的感受,写个3000字就好,然后糊里糊涂就5000以上了,先写到这里。

为了留住一些非常时期的记忆与“来自民间”的历史,我想,这个时刻,喜欢文字的人,要笔耕不辍。

真实的历史太过宏大,几百年后,历史书里可能只会出现,2020年初,全世界爆发了新冠病毒,全球共有多少多少人死亡,其中中国、意大利等国受到的影响尤其严重。或者可能还会缅怀在这次病毒中牺牲的医护人员,或者反思各国在这次疫情中的表现,然后引导学生思考各个国家体制的差异,我们的优势和我们抗疫过程中的成功与失败之处。

这也确实是真实的历史。而我们,平平凡凡的宅家者,也书写着真实的历史,相比于逝者、奋斗在前线的人,我们无声、渺小却也是大多数。

原来一直以为历史是过去时,是TA的故事。现在不这样想了,历史是进行时,是每个人的故事,我们是历史的学习者、继承者,也是叙述者。

或许,不是教育塑造了我们的史观,而是我们的经历,重塑着史观。

最后附上一首来自撒丁岛的诗。今天太晚了,明早要开视频会议,下次推送我试着出翻译吧。

Noi siamo sardi 

Noi siamo spagnoli, africani, fenici, cartaginesi, romani, arabi, pisani, bizantini, piemontesi.

Siamo le ginestre d’oro giallo che spiovono

sui sentieri rocciosi come grandi lampade accese.

Siamo la solitudine selvaggia, il silenzio immenso e profondo,

lo splendore del cielo, il bianco fiore del cisto.

Siamo il regno ininterrotto del lentisco,

delle onde che ruscellano i graniti antichi,

della rosa canina,

del vento, dell’immensità del mare.

Siamo una terra antica di lunghi silenzi,

di orizzonti ampi e puri, di piante fosche,

di montagne bruciate dal sole e dalla vendetta.

Noi siamo sardi.

                                                     ——Grazia Deledda

作者:正在学意大利语的逐渐变成精神撒丁人的汉语老师,

“欧漂”,无奈禁足的旅行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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