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撒丁岛,与意大利人谈新冠病毒

对于撒丁岛人来说,这是一个平凡的周末。

撒丁岛,地中海的第二大岛屿,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这个冬天尤其温暖少雨。

——1——

周五晚,我约了朋友去吃龙虾,吃到嗨处,抬头一看,餐厅座无虚席,席间一声比一声高。

龙虾

平凡的周五晚上,撒丁岛首府卡利亚里有着平凡的热闹,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山雨欲来,病毒即将爆发。

周六花了半天儿的时间醒酒,周五晚的白葡萄酒免费续杯,不知不觉酒喝了不少。

下午两点半,半梦半醒间,我穿好衣服,戴上墨镜,走到市中心的广场,等朋友来接我,一起去海滩。

广场上没有大型建筑物遮挡,完美地暴露在阳光下,我看到已经有人穿着短袖喝啤酒、喝咖啡了。

这些周末平凡的瞬间,我知道,在疫情不乐观的国内,都是奢侈。

等来了朋友,我们开车一路向西,去了卡利亚里附近的小镇Quartu。撒丁岛地形多山,我一个本来不晕车的人,到了撒丁岛先晕公交车、再晕私家车,不止一次,这个地儿磁场不一样吧。

开出卡利亚里,基本一路在山腰上甩来甩去,放眼望去都是绿绿的山,并不陡峭,岩石暴露也不多,也没什么古老的建筑物残骸,风光相当自然。山间公路狭窄,偶尔还能看到骑自行车和骑摩托的,速度非常快,就驾驶交通工具而言,岛民异常生猛。

沿途画风基本是这样

在撒丁岛,阳光真是毫不吝啬。我戴着墨镜,坐在副驾驶,都觉得很难睁开眼睛,我朋友没带墨镜,没放下来遮光板,居然可以开,而且一会进隧道一会出来,我一度怀疑他在闭眼睛开车。

终于,出了一个隧道,他放下来了遮光板,我用英语说,现在我知道你不是在闭眼睛开车了。

翻山越岭开到了一个海滩,没几个人,很安静,海很清澈,沙滩质量一般。这种级别的海滩在撒丁岛我觉得算是日常放风的去处,既不是那种满是遮阳伞的娱乐型海滩,也不是那种风光旖旎的度假胜地。

人很少,海很清

作为一直生活在“大陆”上的我,对海岛人民的日常很少好奇。

我:“你小的时候,怎么跟家人过周末啊,会经常来海边吗?”

朋友:“我家房子附近有个海滩,哦不,是海滩附近有个房子,所以周末来海边还挺多的”

看到没,人家去个海滩真的挺日常的。打个比方,就跟咱们周末下完馆子去购物中心转转一样。

我上周在卡利亚里跟朋友走一个简单的hiking路线,也碰到不少人带着小朋友爬山。对于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平原的我来说,在卡利亚里,从市中心坐车15分钟,就可以到山脚下,然后爬个30多分钟,就可以在石滩看日落,真的是非常神奇的体验,毕竟从北京大学东门出发,15分钟可能还没到西单呢。在撒丁岛的首府都是这样,可以想像撒丁岛真的是彻头彻尾地拥抱大自然。

这是城市风光

晒了会儿太阳后,我们沿着海边的土路(所以可以想想这个海滩有多原始)走到车里,沿途看着金色的日落,路边的成片野花,静谧而温柔。

原生态的撒丁岛

没有人守候日落,在撒丁,海边日落就像我们每天上班打卡。我好喜欢这种不做作、不惊讶众人的美丽。

野性撒丁岛

又是接近于晕车的回程,我觉得可能是我的酒没有醒利索。

我收拾收拾,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要爬山。而此时意大利病毒风暴已经席卷北部了。

——2——

第二天,和另外一位朋友出发,也是开车,先去了iglesias附近。

沿途还是一样的自然,层层的山,偶见羊群。

开到pan di zucchero附近时,天不是很晴朗,所以不是很热,所以我们决定先爬山。

Pan di zucchero

撒丁岛的徒步路线也比较原始,没有规划得很好的路,我穿着登山鞋有的时候都会打滑。但是这样才有探索大自然的乐趣,这几周周末我不是在游山就是在看海,每次在路上时都觉得撒丁岛真是户外爱好者的天堂。

岛民也是热爱自然的,走了几个小山包,在岛民的指导下,我认识了野生橄榄、无花果、鼠尾草,认识了一种汁液有毒的花还有狐狸屎,对于我一个城市长大的孩子来说,这绝对是新知识。

慢慢爬上去时,阳光也穿透云层了。阳光真的是完美的滤镜,在阳光的照射下,海水开始有不一样的颜色。

如果上去都打滑,下来就会更痛苦一些,下到后来,我的双腿都是颤抖的。

下来后,坐在下边一边晒太阳,一边喝可乐,看着躺在地上晒太阳的狗狗,我想,恐怕岛民不明白什么叫“凛冬将至”。

下午,我们移步到沙滩,在沙滩上铺了一张毯子,躺下来晒太阳,右手边远处有一小块延伸到海里的舞台,小舞台上响着欢快的西班牙语歌,一小撮儿人跳着salsa;右后边的人跟我一样躺在沙滩上,左手边的狗子们在沙滩上撒欢儿,围着主人转。此时,意大利感染新冠病毒的人在爆炸式增长,而在这片沙滩上,每个人都在享受当下。

如果在沙滩上的瞬间,是我们生命的永恒底色,恐怕毒品与爱情,就会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3——

在满屏的抱怨海外华人被歧视的新闻中,我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些善良的岛民。大多数岛民至少没有明显地歧视我,反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朋友请我去他家吃饭。

我去过3个意大利家庭,每个家庭的房子都很大,都很艺术,摆了各种各样的画。

到家后我跟他的家人简单聊几句,鉴于我现在的意大利语水平,想多聊也做不到,他妈妈在烤lasagna,闻着lasagna的香味儿,撸着他家的猫咪,一只大的有点怕生,小的是女儿,完全不怕生,这不,我刚到一个小时就跳到我腿上任我撸了。

原先我觉得意大利人口中“妈妈的味道”是夸张,后来发现真的不是,意大利好吃的菜不在餐厅,在家里,相信我。

Lasagna.

魔幻的是,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新冠病毒的新闻。

更魔幻的是,我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了烧。

我们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岛上的零号病人吧。

其实是吃坏了东西,所以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

意大利真的像我们传说的那样乐观与无知吗?没有。新闻一直在报,政府对这件事的重视态度跟我们是差不多的。

朋友的妹妹在重灾区威尼托大区读书,帕多瓦附近,晚上跟家人视频,说超市里已经所剩无几了。

面对灾难,人类的反应都是相似的。

不同的是,灾难到来前的反应。

中华民族好像明白什么是居安思危,我们能做到为了避免小概率的悲剧,暂停大概率的快乐。

而在这里不是,刚有病毒风声但是病毒还没到时,中国人就已经疯狂囤货了,而我周围的意大利人还没有想到这一步。岛上的狂欢节依旧继续。在西班牙,3月中下旬在瓦伦西亚的法雅节截止到2月26号也没有取消的意思,而此时,瓦伦西亚大区也有了一个确诊病例。我且理解这个逻辑是,让已经发生的悲剧继续发生,我们享受余下的美好。

划重点:There is no danger, but concern.

前者的逻辑是,一大盘葡萄有几颗坏了,我们先别吃,检查一下哪些葡萄会被影响,处理好了再吃;

后者的逻辑是,新鲜的葡萄还是要第一时间吃啊,烂的就烂着吧,反正肯定会有先烂的。

后者不理解前者,因为等你检查完了,其他的葡萄也不是最好吃的时刻了;

前者不理解后者,因为你不检查,最好发现烂的更多。

我不去评判哪一种是对的,只是对不同文化、不同思想做一个呈现。

周一一早,我们开车回卡利亚里,听着老老的英文歌,岛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病毒、明天、哪怕是下一分钟都不会在你的脑海里纠缠,撒丁这种世外桃源的气息真的是太令人愉悦了。

这样的阳光、海滩是撒丁岛的正常水平。

到了卡利亚里,作为中国人“未雨绸缪”的思维又迸发出来了,我想要买口罩。

不过我是真的不太敢买,作为中国人,在岛上买口罩,可真是会把岛民吓一跳,因为他们理解的口罩是病人专用,没有预防目的,前一阵子我周围各种意大利人流感的时候也没见到有人戴口罩。我就问了我的意大利朋友要不要买口罩,结果人家肯定地说:不用买!

“有了口罩你有眼镜吗?没有吧,那戴他干嘛呢?”

我竟然无法反驳。

中国人的逻辑是,我们想尽办法填补漏洞,买不到口罩也要自己创造口罩,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里的逻辑是,反正被感染的概率总是会存在的,你担心它也存在,你防护它也存在,概率永远不为零,那担心个什么呢?不如开心地吃吃喝喝。

但是我还是进了药店,我故作淡定地看着各种商品,其实是更想买消毒洗手液。正好有一对老夫妻,用英文问有口罩吗?服务员说卖完了。我也就死心了。

我第二天又去了一个药店,服务员问我需要帮助吗?药店太小了,我说我随便看看就太奇怪了,就说我想看看护手霜,看完护手霜后我又瞅瞅别的货架,消毒洗手液和口罩都没有,看到一款牙膏包装特别独特,我告诉店员妹子太好看了,我要买,妹子还乐颠颠地给我结了帐。

我问了我同事,他们也买不到,所以我觉得这里现在也未必是依然不想戴口罩,只不过真的没有啊……

没有那能怎么办呢?只能乐观喽。

——4——

周二下午,我告诉我的同事我下周不去罗马开会,因为疫情不乐观。同事说,真的不要害怕,死的都是老人,意大利的流感比这个厉害多了。

比起被感染,他们更怕在还没被感染时吓成精神病。

精神的紧张多少会带来身体的不适,这一点在我们的医疗体系下似乎经常被忽视,我们更喜欢见到一个具象的成果,比如治好了还是没治好。我们的逻辑是,紧张起来,为了更好的明天;这里的逻辑是,明天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现在这么紧张你连今天都过不好。

简单说,我们更信任物理防护,这里更认同精神状态对健康的影响大于物理防护。

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实情是,在这里,没法做到国内近乎百分之百的防护,在疏漏太多的情况下,口罩能起的作用就变小了很多,我来简单梳理一下。

首先,如果停工停学,那么,这些不工作也不上学的人有可能会乱跑。你说,向国内一样严防死守不行吗?我觉得不具有操作性,人家一个没有人权政府就歇菜了。而且,大面积停工停学经济也吃不消,经济低迷会造成比病毒传播更严重的后果,毕竟,这里不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那如果不停工停学呢?那每个人都会接触到很多人,就拿我的职业说,作为老师,你总不能戴口罩上课吧?你也不知道你的学生接触过谁,那就算你出门戴口罩,被感染的概率也不小。你不戴口罩,至少不会被种族主义者打,至少还有一些当地朋友约你开开心心地玩。

不管怎么说,不对也好,适应当地的习惯,会让你的生活更舒服吧。

周二晚,卡利亚里人民仿佛真的独立于意大利一样,在商业街来了最后一波狂欢节游行。

那条街,是我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国内的朋友们,你们都吓死了吧?

我跟你们说,你们来了你们也不害怕。

因为卡利亚里的气质太有感染力了。

跟里约的狂欢节肯定不能比,这里就是市民自己乐呵乐呵,敲敲鼓唱唱歌,一家老小打扮打扮,很随意地乐翻天。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这种不激烈的开心,在感染数字快速增长的周二,我被卡利亚里市民乐天不羁的情绪感染着,回家路上不由自主地加入游行的队伍。(必经之路,不加入也没办法哈哈哈)

卡利亚里狂欢节游行

但我当时真实的情绪时,只有开心,没有焦虑。

我的真实感受是,情绪比病毒传染得更快。

我曾经的认知在松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也是一个很值得反思的体验。此刻我的意识里没有跨文化,在这一刻,我本身就都变成了或代表了另外一种文化,这和我本来的文化并不互斥,而是相互体谅。

跟游行队伍随流而下的时候,我开心在当下;但是我也不忘在家多运动,提高免疫力。

周三,同事们之间还在热情贴面;我也和同事随性地下课一起吃了点心、喝了咖啡,我们从来如此,亦不会因为病毒没有了兴致。

可是这是盲目乐观吗?也不是。同事觉得,病毒迟早会到岛上来。我现在也这样觉得。

——5——

最后,我上个价值。

国内早已经云聚会了,但是,我的学生还在热烈地讨论我们在哪里聚餐,我的朋友还要跟我约饭。

一直以来,我们的评判体系是以活着为目的,而我现在惊奇地发现,道家古老的智慧“生死有命”在2000年多后的今天,跟岛民有了共鸣。这不是不怕死,而是对死亡有一种宿命一般的认识。

在这个重大卫生事件中,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跨文化冲突。

从表象层面的戴不戴口罩,到精神层面的对未来的态度和对生命价值的理解。

一直以来,指责对方的声音大过听对方想法的声音,我们都太习惯于自己的认知是对的。

或许我们的处理方式是对的。可是,现在又有多少人会百分之百肯定病毒来自于野味呢?

科技在变、认知在变,但是需要倾听、需要共情的能力是不变的。

从前我们没有意识到政治正确中“不歧视”的重要性,但终于有一天歧视临头时,我们发现,“政治正确”是弱者的防护服,而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永远的强者。

曾经有不少意大利人因为病毒歧视中国人,曾经意大利北部经常开南部的地图炮,现在意大利北部成了重灾区,现世轮回上演。

不沦落,你永远不知道被歧视的滋味。

2020无法重新开年,但希望,病毒销声匿迹的某一天,我们中国人还记得曾经被歧视的今天,对世界其他遭受灾难的地方报以同情,也希望我现在正在生活的意大利会记得这一年初,病毒不会属于某一个民族,他是全人类的老对手。

今天,周五,我也鼓起勇气,去药店问,有口罩吗?

当然是没有的,但是也没看到店员的恐慌,写着写着,我觉得,我们都在“进化”。

——结尾——

来自意大利朋友消息: Ci vediamo questo fine settimana prima di morire tutti di coronavirus?

作者简介:

现在意大利撒丁岛工作,

(喜欢被)人称岛主,

曾在荷兰、西班牙、国内工作,

(即将)被意大利人改造成精神南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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